第二十五章
我是被敲击车斗的声响震醒的,三个车轱辘和车底全露在鱼塘水面上,我知道权健被扣在里面了,赶紧跳下水去抬车斗,几个气泡浮出水面,我闭着眼睛脸憋得通红,用尽力气使劲推,手一滑扑进水里。我急了,爬起来使劲踢车斗。
权健敲击的声音越来越弱,频率越来越缓。我能感觉到他要坚持不住了,趴在车斗上使劲喊,“捏住鼻子,挺不住了吸溜点水!捏住鼻子。”
我这时候才想起来还有王进一呢,我大喊他快来帮忙,却发现他不知道跑哪去了。我跪在水里攥着拳头仰着头,扯破嗓子,“快来人呐!谁能帮帮我……”
时间好似静止了一般,我不知道过了多久,王进一才带着附近渔民赶回来,他们合力将三蹦子掀翻,把没了气息的权健捞上来。
等我再次清醒,已经躺在了医院里。窗外天已经黑透了,病房里黄白的墙面让我感觉一丝暖意。我被权健推下去后,头磕破了,身上只有一些擦伤,骨头都没碰到。
我脑子里最后的印象是权健已经被救出来了,转头问他,“我小霸王游戏机呢?”
旁边的床空空的,没有回应。
我脸上被人扇了一个耳光,脑子晕晕的。
“权健都被你害成啥样了,还特么惦记你那破游戏机。”肖老爷子手在发抖,语气发颤。
王进一第一次开三蹦子,刚下过雨的村道又泥滑坑多,那个长下坡他没控制住车把,一下子就翻进鱼塘。本来那的水不深,可权健第一反应把我推了出去,第二下就没时间跳下去了,被扣在车斗里,站不起来。
等王进一找人回来,已经是十分钟之后了。
权健因在水里时间太长了,虽然命保住了,但大脑长时间缺氧,受了损伤,智力发育停滞。
自那以后,我很久没再去找过权健。这件事一直在我五脏六腑之间沉积,无处发泄。我为了自己少挨一顿打,把权健半辈子都折进去了……
后来还是权老爷叫我过去,他就像没这事一样,笑呵呵地招手让我坐在他身旁。
“没关系的大旭,健儿还在,以后你会明白,人这一辈子,除了生死,再无大事。”权老爷子沙哑的嗓音,在我听起来却像是有魔力一般。我哭着说:“权姥爷,对不起。”权姥爷摆摆手,“我们大旭勇于承担责任,是好的。但这件事不怪你,健儿应该这么做。当年我被炮弹皮崩了脖子,任谁看都说救不活了。你姥爷愣是不信邪,背着我翻了一夜的山,他的腿伤就是这么来的。我可没跟你姥爷说过一个谢字啊。”
权老爷子喝了一口水,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大旭,我有一个请求,你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我希望以后你能一直带着健儿,就像你姥爷一直带着我们那样,可以吗?”
我哭得睁不开眼,使劲点头。
权姥爷叫来权健,告诉他,“从今往后大旭就是你哥了,你要一直跟着他,保护好他。”权健乐得像过年放礼花一样。
权姥爷干净的手摸着我的头,我陷在软软的沙发和他身上淡淡的肥皂清香里,昏昏欲睡。我和权健站在权姥爷身旁,照了一张相片。
我姥爷常年喝酒抽烟,手指棕黄,总是迷糊糊的,从来不笑。我其实挺羡慕权健的,权姥爷一家对他从来没发过火,更没揍过他。
2004年我刚上大一,没心情回家。10月2日早上家里传来消息,姥爷走了。前一天姥爷从村里带出来的,还活着的三个之一的兄弟马大虎,带着儿子来看他。
我只知道马大虎之前和姥爷有什么过节,很久不来往了,那天突然来家里,他们俩喝了很多酒,第二天早上,姥爷就像睡着了一样,再也没醒过来。
我姥爷去世,权姥爷没来。
我去权健家才知道,02年权健溺死后不久,权姥爷也去世了,一年内,他家没了两口子。
权姥爷的遗像旁边,还挂着那天我们仨的合影。
权健只是我一发小,也对。他们对我那么好,可我害了他们一家子。
权健不止救了我一次。我在姥姥葬礼上才知道权健死了,就去了水泡子。我跳进去,任由水把我往下拽,我想知道权健当时是什么感觉,却捡到了我送给他的钥匙链……
我想上岸,脚却被黑泥陷住了,怎么也出不来。我以为我也会死在水泡子,这时候却有一股劲往上拉我,等我醒来却没见人影。
说出来你肯定不信,在我心里就是权健把我捞上来的。
他救了我两次,我却两次都没拉他一把。
我拿着钥匙链跑到咱江北分局大门口,就对面那颗歪脖树那,可我不敢进去。一个黑脸警察问我怎么了,我一句话都不敢说。
那个黑脸就是你,那是咱俩第一次见面。
当时你还安慰我,不管发生什么都会过去,你得骄傲地活着,因为你年轻。
我要自己亲手查出来权健到底是怎么死的。」
肖旭手里的烟头早就灭了,他又点上一根,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把眼泪强行咽回去。
直到这根烟抽完,肖旭才再次张口,“你咋知道我在这的?”
老马抱着肩膀,“你现在坐着的位置,就是肖老爷子最后一次来化工厂坐的位置。”
老马告诉了肖旭一些很多人都知道,但不理解的事。
当年肖老爷子拄着拐杖,就坐在这个沙发上,屋子里挤满了化工厂和下属各单位的一把手。肖老爷子浑浊的眼睛里面含着眼泪,他也在忍着。
他下达的最后一个指令是:即日起化工厂以及下属各单位,不准再进一名大学生。肖老爷子说完这句,棕黄色指甲使劲抠着拐杖的把手,用尽全力将拐杖在地上砸了三下——子弟学校立刻从化工厂剥离,自负盈亏!
这两道指令,尤其是后一个,将化工子弟学校剥离出化工厂体系让肖老爷子在最后几年里挨了不少的骂。原本上学不要钱的化工子弟开始缴纳高昂的学费,这无疑是给这些下岗职工水深火热的生活又来了一棒子。很多人都说肖老爷子老糊涂了,甚至还污蔑他收了好处。
“但我知道,肖老爷子是在化工厂大厦将倾的时候,将化中推出去,给孩子一条生路。他不让大学生进化工厂,也被人骂成是化工厂倒闭的根源,没了人才厂子就没了发展——但实际上他是不想让这些人才跟着化工厂这条大船一起沉下去……”
老马语气有些发飘,明显是上了情绪。
“你咋知道的?”肖旭坐起来,认真地看着师傅。
“我怎么会知道?当年我就站在那目睹了全过程!”老马指着磨平的门槛,看向肖旭,眼神不经意地闪动了一小下,轻微得肖旭都没发现。
“你俩烧了肖老爷子的厕所,化工厂家属区就传过一条顺口溜:春天里的一把火,烧不着你,烧不到我,烧着了肖老头的茅厕所。你知道这顺口溜谁编的吗?”
肖旭一脸茫然,摇了摇头,看向师傅。
“马大虎编的,你就不好奇同样一个村里出来的兄弟,为啥马大虎和你姥爷从来不走动?”
肖旭这次摇头都免了,直勾勾地看着师傅。
“马大虎当年想把自己儿子送进化工厂保卫处,他以为儿子有警校的文凭,加上他的老资格,儿子进化工厂手拿把掐,却被肖老爷子当场就给退了。”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肖旭感觉自己此刻才认识了老马,忍不住发问。
“马大虎是我爹。”
1998年,老马亲眼目睹了父亲马大虎和肖老爷子争吵,马大虎骂道:“你别想假清高,拿我开刀!不让我儿子进厂,给你自己脸上贴大公无私,凭什么?”
肖老爷子盘腿坐在炕沿边,发黄的手指夹着烟,将暖壶盖里的白酒一口都闷进嘴里,喉咙耸动了好几下才咽下去,仿佛这口北大仓辣过毒药。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一声没吭。
直到马大虎骂累了,肖老爷子用手指捻灭了烟头,随着火星子落在自己黑布鞋上,下了逐客令,“滚蛋。”
一周后老马到江北分局报道才得知,是肖老爷子第一次走后门,才让他穿上了警服。
一年后的1999年,化工厂工人因为下岗聚集闹事,老马被抽调过来维持秩序,亲眼目睹了肖老爷子下的最后一道指令。
老马揉了揉眼睛,又点了一根烟,“你爸跟你姥爷关系不好,就是因为他下岗后,肖老爷子没给走后门找工作。我成了被肖老爷子推举出来的那一个!你说我怎会不知道?”
“我爸那时候一直在化工厂驻外办事处,咱俩打小是没见过,但咱俩除了权健死那次,还见过好几次。”
“2006年10月2日,肖老爷子没再醒过来,你跪在老爷子的脚底下,我就站在你背后,02年权健溺水案后,我在他家见过你、权健和权老爷子的合影。我一眼就认出你了。”
漆黑的废弃办公室里,就算面前没有烟雾,肖旭也看不见老马的眼泪,因为他自己眼前也是一片迷蒙。恍惚间,他似乎还听到了身边人哽咽的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