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溺水案、尸骨案、再加一个陈姐被撞,三起命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要有一头被牵出来,其它三起也都迎刃而解。
目前假日记本已经让王皓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面,就等那颗牙的DNA检验结果出来,把证据往他脸上一拍,口供和现场对上,这些案子也能水落石出了。
唯独杨秀兰的现场复杂,大伙儿还得继续挑灯夜战。
肖旭嘀咕着,“杨秀兰到底什么时候拿到了这个日记本?”老马接了肖旭的问题,“这日记本肯定是最近才交到杨秀兰手里的。”
肖旭下牙咬着上嘴唇,把眼前的形势在脑子里过了几圈,“杨秀兰是自杀还是他杀暂且先不论,死的这么突然,肯定和这日记本脱不了干系。”
专案组一起讨论,除了现场诡异,杨秀兰的死亡时间也掐住了案件的喉咙,大家根据一些已知的现场情况,推断大致方向——
「第一点,通过那块血脚印,能证明杨秀兰死的时候,肯定有第二个人在场。这人很有可能就是杀人凶手,可现场没有此人活动的痕迹。」
「第二点,如果这人没行凶,拿他没对杨秀兰的死加以阻止,也没进行任何救助,最后诡异的离开,可以直接说明这人希望,甚至是逼迫杨秀兰去死,不然她死之前为啥在墙面上留下“含蓄”的血书?」
「第三点,凡事都要结合前因后果而看,杨秀兰在提供假日记本物证的时候,目的是为了给儿子报仇,她当时肯定认为日记本是真的。后来可能发现了日记本是假的,但没有证据,也没法再来刑警队推翻自己提供的物证,于是去找提供日记本的人对峙,或者是她要求这人一起来队里解释假日记本。」
「第四点,这人发现杨秀兰醒过来了,为了保护自己,肯定会立马对知情者下死手,方法目前还确定不了;或许还会对杨秀兰提出要求——只要她死,自己就会来刑警队自首……」
提供日记本的这个人,很可能背后背了四起命案,五条人命。
肖旭站起身,把窗户打开,外面清凉的初秋气息传进会议室,冲淡了浓郁的烟草味。他缓和了下情绪,将当年王皓、小鼻和许莫的关系,连同他亲眼目睹权健自行车被划的过往,全部和专案组成员进行了“共享”。
大家经过一番讨论,王皓是这三人小团体的“老大”,又是溺水案开端的主要矛盾人,假日记本里却把他身上洗得如此干净,这明显是欲盖弥彰。
王皓首次正式在溺水案上浮出水面。
法医一头撞进来,“尿液的DNA结果出来了,尸骨案现场坑里的那颗牙不是王皓的……”肖旭眼前一黑。
法医喘着气继续说道,“但,但这颗牙和王皓是父子关系。”
法医这话说得驴唇不对马嘴,可所有人都听明白了。这颗牙是王皓他爹,王进一的。
老马手里的菩提应声断了线,散落在地板上。肖旭和所有人都被这刺耳又不合时宜的响动惊到,看向老马。肖旭以为老马会向平时那样,腆着黑脸和所有人说一句不好意思,再把话头勾回案子,可老马喉咙上下耸动,接着是一声没忍住的闷嗝。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老马咽下去的不是口水,而是一口气,他明显是有话想说硬生生给憋回去了。
侯勇给这个老搭档解了围,“马子,你认识王进一,要不这案子后面你就别跟了。”老马立马明白过来,这是给他台阶下呢,恢复常态,慢悠悠却不容反驳地回应,“猴子,你跟我俩扯啥犊子呢,又不是没抓进去过认识的,在江北要是碰见认识的就缩头,我特么早就不用干了。”
专案组稍许骚乱后,会议室投影仪上显示出王进一的个人情况。
王进一早年是化工厂小车队的队长,兼任权老爷子的司机,在化工厂还在的时候,身边就围着很多讨好他的人。下岗后盘踞在第一百货大楼下面的车场多年,靠着心狠手黑,把这条专门从江北跑市里的专线控制在自己手里,整个车场的五十台MPV,看似都是有正规手续的个人营运车,实际上这些人都听王进一的。
要想拿住王进一,很有可能就要面对车场的五十多名司机,专案组算上猴子才四个人,就算加上犟驴和马子这对牲口,真要是发生冲突被塞进MPV里,还余富一个座位。
肖旭在江北大队走廊里光着一只脚,发出和老马一样敦实的震响,举着一只趿拉板儿挨个办公室砸门。
“带把儿的都给老子去拿人!”
猴子拉住这头犟驴的缰绳,“整个江北大队都出来才几个脑袋?”肖旭这才停下,签字,领枪。
不知道是激动还是紧张,“旭”最后一笔的勾直接划到了上边的名字,侯勇。接着手里的笔就被老马抽走了,“搅屎棍,你别带家伙了。猴子也别带了,枪多了反而麻烦。”
老马怕肖旭反驳,直接把侯勇的枪下了,潜台词就是大头都听话了,你别瞎支棱。
肖旭恍惚间感觉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07年,他刚来到江北大队就和师傅因为815溺水案不对付,可他第一次出任务的时候,师傅把大队唯一的防刺服抢过来,套在他身上,当时他还耍犟驴脾气,最后没扭过师傅。
当时一个下岗工人从附近农村拉出来一车西瓜,被城管逮了,要没收,下岗工人顿时就不干了,拎着西瓜刀挟持城管。
肖旭一个箭步冲上去想夺刀,神经紧绷的工人径直捅向肖旭。刀尖没扎透那件防刺服,不然肖旭那时候就报销了。所有人都说肖旭运气好,幸亏防刺服在他身上。肖旭现在想想,自己哪来的什么好运气,在江北大队横行这么多年,还不都是有师傅罩着。
想到这,他看了一眼也乖乖被老马下了枪的侯勇,后退了一步,表示“妥协”。
他没想到,几个小时后,自己要为这没带枪而退后的一步,付出惨痛的代价。
犟驴、马子、猴子三人站在第一百货大楼对面的广场一角。
这里是江北的“CBD”,广场的东北角是最为繁华的第一百货大楼;与之相对的是江北第一高楼,当年这是化工厂最鼎盛时候的标志,住着厂子里的技术骨干,如今已经墙皮剥落,显出被时代抛弃的狼狈;东南角是江北最大的超市满客隆;位于西北方向的则是一栋青砖绿瓦的古风建筑,是江北唯一的一座电影院,也是化工厂的工人文化宫。
王进一车场的人和江北大队这几张脸早已相熟,专案组和市里支队临时抽调的警力,已经化妆分散在整个广场四周。老马在出来前特意嘱咐过他们,千万别假装摆摊,这片的小商贩都有固定的地盘,生人插不进来。这些司机对车场附近的摊位相当熟悉,别再弄巧成拙。
老马看了眼支援的同袍的位置,广场的几个路口都封死了,心里有了底。回身去看徒弟,只见肖旭屏着呼吸,攥着拳头,像是一头即将出击的猎豹。侯勇看这对驴马师徒表情严肃,。
“马子,去年和你师傅喝酒,听老爷子说你现在都没脸见他了,没事去走动走动。现在我要是还在江北,咱爷仨绑在一起,非得搞出个江北动物大队出来。”
老马知道侯勇在给他们仨做战前心理放松按摩,没接茬儿,反骂了一句,“谁特么和你爷仨,占谁便宜呢。”说完老马不等回应,和肖旭交换了下眼神,自己先朝着广场方向迈出去第一步。
侯勇紧随其后,肖旭负责断后。
三个人看似有点距离,但都保持一条胳膊的间距。临时组成的江北动物大队第一次出任务,三条影子一高两矮,一瘦两胖,各自观察一个方向,又相互照应,朝着车场迈着悠闲而坚定的步子。
侯勇假装打趣老马,“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咋地也得请我一顿。”
老马嘴里回应,“你好不容易下来一趟,还不得好好犒劳犒劳弟兄们呐。”手上抓住车把手,一把拽开王进一的MPV副驾驶车门,一屁股坐上去。
肖旭对侯勇满脸堆笑,拉开第二排的车门,对侯勇做出请的手势,“侯支队,您先请。”
王进一被三人这一套连招惊得保温杯里的水撒了一裤裆,“马队啊,你这吓我一跳,我当是谁呢,不打招呼就直接开门上车的……我这正打算眯一会呢,怎么的了?”
王进一一看是老相识,低下头捡着散落车里各处的枸杞往嘴里塞。
“老王,今儿得让你破自己规矩一回了,我这老同事回江北了,就惦记咱市里烤肉这一口,我们得整两口,开车不方便,必须找个自己人的车,你跑一趟?”
老马很客气地拜托王进一,手却把副驾驶座椅靠背放倒,顺手抽了一张扶手箱上的纸巾,先递给侯勇,再自己擦着脑门。
老马不等王进一回应,开始叨叨,“我这老腰,职业病,老王,你是不也腰不好,那点枸杞还捡它干啥,赶明儿我让人给你送一袋来,手指盖那么大个的,保准给你补个大的。”
“行啊,那我可得谢谢马队了,人老了,上厕所都拉拉尿。”王进一嘴上道谢,眼睛瞥向后视镜里的第二排——侯勇假装用手机回语音,“别老催催催,和马子多久没见了,能不喝点嘛。”
外围的民警收到“指示”后,很自然地往后撤。
老马把后视镜掰到自己眼前,露出厚嘴唇里面的黄牙,假装在剔牙,实则是把王进一后面的视线切段;又顺手将车上滋啦的对讲机也关闭了,看似嫌吵,实际上是切断了王进一和车场其他人的联系。
王进一要是再拿车场规矩说事,那就是真不懂规矩了。他启动车辆,挂了倒档,转了一圈方向盘,把车头扭出来,换挡塞进广场,上了江岸大道,奔着市里方向驶去。
“这位大领导在哪高就啊?一看面相就是大人物。”王进一想和侯勇套近乎,老马接过话茬儿,“这可是咱省里回来的。”
过收费站的时候,王进一连喇叭都不用按,栏杆直接抬起来,里面的收费员笑着和王进一打招呼。
夜色渐渐黑了下来,两边村庄里的炊烟加上秋收后农民焚烧秸秆的青烟,栩栩飘向国道,空调抽进来的烟味让人不禁有些犯晕。
侯勇假装睡着了。王进一看视线没那么透亮了,拧亮了车灯。国道两旁逐渐泛黄的大树,飞速地往身后跑去,车速不慢。
江岸大道两旁的高粱穗上,浮着夕阳最后一抹金灿灿的暖光,天上传来东北秋季特有的乌鸦叫声,老马也跟着哼哼起来,“不行,老王,让你这么一说,我前列腺也告急了,停下车,我得放水。”
王进一脸上笑着,“咋的了马队,这还没喝呢就装熊了,我还没咋地呢,你就先不行了。”
老马没关车门,假装脚底发虚,做出憋不住来不及解开腰带的样子,拉开裤子前开门拉链,仰头歪脖假装在用力,实则看向二排。
他在等肖旭动手。
不关车门是为了他能第一时间返回去把车钥匙下了,不解腰带是为了不给本就不麻利的腿脚增添磕绊。肖旭骂着老马,“这还没喝呢就拉胯了,啥也不是。”他准备按照计划动手。
王进一跐溜一下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也下了车,“让马队勾搭的,我也得放点水。”
肖旭按住正假装伸懒腰,实则要跟着下车的侯勇。
进广场前,老马给他递的眼色,要保护好侯勇。上车的时候肖旭表面是尊敬侯勇,让他先上车,实则是把主驾驶后面,这个全车最安全的位置让给他。
肖旭嘴里学着老马那样叨叨,“让你们给我整的,我也来一泡。”转瞬摸到王进一身后,眼皮合上再睁开,王进一已经被摁住了。又是半个喘气的功夫,随着咔哒的脆响,肖旭给王进一上完了背铐,没等他站起来,身后一声巨响,把肖旭本就紧绷的神经彻底震断——
随着碰撞的巨响,MPV车身像挣扎一般来回摇摆着,侯勇想从右边开着的车门跳出来,可这意外的一动,反倒让车失了平衡,没等他跳出来就被车身扣在路边的黑泥里。
车窗的玻璃随着碰撞的惯性四处崩裂,在初秋的暖阳下折射出支离破碎的光斑。一抹红色趁乱从MPV车身后探出头——
“老朋友”红捷达拖着撞变形的前机盖正往后倒车,随着车轮转动,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撞击造成的前脸碎片,噼里啪啦地拖了一地。老马紧跟着扑倒王进一,避过四射的车窗碎片和侧翻的MPV,这次他没空手来,带着伤疤的黑手从后腰掏出“小砸炮”,开保险、上膛、举枪瞄准——
没来得及跳下车的侯勇,此时正被侧翻的MPV拦腰卡在黑泥里,战友和晃动的车身此刻都在老马的射程里。
“你哑巴了,开枪啊!”
老马听见了肖旭的嗥叫,他一再让自己集中精神,气息只进不出。
射击角度不好,老马趴在地上刚要举枪,手一轻,枪在肖旭手里重新上膛。
断裂的神经随着上膛的脆响也重新搭上了,肖旭蹬到马路牙子上,提醒自己不能打左边,那是逆向车道来车的方向。红捷达要出五十米了,来不及细瞄了,肖旭照着它右后车轮抬手就是一枪。
红捷达车尾灯灭了,车身一拧,开始蛇形走位。车尾的青烟被击中的火星子打散了些,肖旭看清了车牌——JB452,他不甘心,双手端枪,从来都是双眼瞄准的他这次落下了左眼皮,右眼与准星三点一线,屏气准备再补一枪。
“旭啊,出射程了,快,猴子不行了。”
肖旭收枪回头,老马正趴在侯勇耳边使劲点头,“嗯呢,我请,这回我请,下回,下下回,以后都我请……”
肖旭趴下去握住侯勇的手,“你得支棱起来,不然你师傅……”肖旭没听到后面的话,掌心一凉,侯勇的手落在自己身旁的黑泥里。
师徒二人和赶到现场的医务人员,一起合力将昏迷的侯勇抬上救护车,在救护车关上门的那一刻,老马一头栽倒在黑泥里。
“我带枪,你不让,关键时刻你别怂啊!”肖旭一脚将师傅踹了个狗吃屎。
暖阳西下,焚烧秸秆的烟尘笼罩在现场四周,不露一丝空隙,宛如硝烟未散的战场,让人捏着鼻子不敢放肆大口呼吸;头顶的乌鸦盘旋累了,一排排蹲坐在电线和树梢上,不时发出几声悲鸣。
因为后撤没能第一时间赶到的民警,此时也陆续围了上来:封道、对现场进行勘查、将地面的车身碎片全都提取带走。
老马从黑泥里拔出脚,直接奔向队里。
老马敦实的脚步,在江北大队走廊里甩下一片黑泥,最后一块烙在队长办公室的门上。他将车漆的检验结果摔在队长面前,“车漆成分比例早给你了,车呢?人呢?”
“人人人!都来管我要人,我都特么想咬人呢,谁能给我两个人用用?”老马没再吭声,江北大队就这么几个脑袋,查车漆还是个费时费力的活,他在这么短时间内想要结果也确实有些难为队长。
后脚赶回来的肖旭看着一家家车漆生产厂家反馈回来的表格,大部分都显示油漆样本配比不相符。
他将老马拉出来,两个人兜兜转转地来到医院,还没凑近到抢救室门口,俩人就停住了脚步,侯勇的爱人一脸憔悴和焦急地守在那。市里的领导看见他俩示意他们先别过来。
师徒俩像号贩子一样蹲在医院门口抽烟,老马红着眼睛,“当年你姐就这么没的。”
肖旭和侯勇的交集并不多,他来江北大队的时候,侯勇已经调往市里支队了,顶多每年会战和开会的时候见上几面。可毕竟是自己的同袍战友,因公出事,生死未卜,他也憋着气。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表面上看是猴子一直骑在师傅老马身上,可每年作为上级的侯勇总反过头给老马置办年货,他俩早从年轻时候的针尖对麦芒,磨蹭到中年一种另类的相濡以沫。
老马把持着溺水案和陈姐的卷宗,要没有侯勇的默认,根本锁不住13年。
又来了一辆拉着警笛的救护车停在医院门口,师徒俩人识趣地站起来,让出通道。
肖旭缓过这口气,思绪回到眼前的案子,“师傅,红捷达不是王进一开的。”
老马眉头紧锁成两个大疙瘩,他清楚肖旭这句话的弦外之音。红捷达之前在一中门口出现过,当时许莫和他们在一起,自然就排除了许莫的嫌疑,加上不停地有陷害许莫的物证出现,从而判断红捷达是在盯着许莫。
这次红捷达在抓捕王进一的时候直接出来阻挠,肖旭本以为是王皓来救他爹的,可当时王皓也被专案组的人盯着,包括车场其他司机,案发时一直在车场,也都没有嫌疑。
红捷达上坐的到底是谁?王进一难不成还有同伙?
“先审王进一。”肖旭和老马都清楚,这时候不能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