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项濡2023-10-30 17:342,891

  第三十一章

  他们回到江北大队,老马没上楼,先去了卫生间。肖旭刚进办案区的大铁门,就听见审讯室里一片火热。

  “我当年在化工厂,那可是二人之下,几万人之上,除了两位老爷子外,就连总经理我都不鸟。”王进一扯着嗓子和看守他的民警聊得正兴起。肖旭一进来,王进一更起劲了,“你们大旭也知道我当年在江北大小也算是个人物!是不大旭?”

  肖旭没搭理他,靠着墙抱着肩膀,看他继续“表演”。

  王进一见肖旭没搭理他,继续追忆着自己的辉煌。

  “你们去打听打听,当年化工厂上班不怕被抓迟到的,就我一个,车间主任都只抽得起红河,能天天红塔山不断的,也就我一个。

  化工厂小车队一共十几台车,全厂几万人,谁家没个婚丧嫁娶,生老病死的事,用车都得我点头,整个江北加市里,所有挂晃儿的饭店,哪个老板好意思让我花钱吃饭?”

  王进一大背头散落在眼前,浑身沾满了黑泥,但眼睛里闪着光,仿佛重新置身在自己的“辉煌”的时代。

  “那时候你们这一屋子穿警服的,都没我一个人赚的多。”

  民警随口问了一句,“那后来呢?”

  王进一一下噤了声。

  1995年秋,化工厂的宣传栏围满了人,各个都像拨浪鼓左听一句右补一下,信息越多脑子越发懵,所有人都攥着手心,这可是关乎一家老小饭碗的大事。

  今天是第一批下岗工人名单公布的日子。可王进一不在乎这些,他可是小车队的队长,此时,他正坐在小车队休息室的门口喝着茶水,裤腰带上的皇冠车钥匙随着他双腿抖动来回晃荡,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你快点擦,明天还想不想拉着你老娘去厂医院看病了?”王进一吐出一片茶叶,催促着一个工人。

  穿着灰色工作服的工人脸上堆笑,给王进一递上去两包红塔山,“麻烦王哥了,明天中午请您吃饭。”

  小车队的同事跑来告诉王进一,“王哥,下岗名单里有你!”

  王进一推开人群,盖着公章的首批下岗名单里第一行就是他的名字。

  他去找后勤部主任,却被告知他所开的皇冠车不久后会被卖掉,车都不在了,自然就不需要他这个司机了。

  王进一从办公楼出来,腰带上空了,他心里也没了底。

  王进一这辈子不会干别的,好在这些年他利用职务之便有一些积蓄,加上家里亲戚凑的钱,买了一台红捷达开始跑黑车。

  王进一认为自己是有身份的人,不能在人多路口卡点,来人用车就像苍蝇一样围上去再被人挑挑拣拣。互相砍下来的不是价格,更是自己的身价。

  他发现江北很多人要去市里火车站倒车,就做了一个牌子挂在前风挡玻璃后面,写上:江北——市里,十元一人,包车三十。

  当时去市里的小公共是6块钱一张车票,人多还走走停停地捡人,多花四块钱就能节省很多时间,也舒服很多,王进一的生意渐渐好了起来。

  他没高兴多久,有样学样的同行开始和他抢生意。大家都是下岗工人,能整得起一辆车的都算是有好出路了,他们竞争最直接的手段就是降价,从九块到七块,最后只要五块钱一个人,这比小公共还便宜。

  王进一和他们理论,被这帮人揍了一顿。眼看着过去用一个夹子都架不住每天的收入,到后来一天连一趟满车都发不出去,他又打不过这些人,他可是有“身份”的人,怎能像这些土狗一样抢食,得用“谋略”。

  因为黑车的恶意竞争,小公共就没人坐了,他们是市里统一定价,到点又必须发车,可往往车上只有售票员和司机,他们才是最恨这些黑车的人。王进一没费多大口舌,就拉起来一条几十人的“联盟”,伙同这些小公共汽车司机在江岸大道一处拦截红捷达黑车。

  东北初春的阳光斜射过光秃秃的树干,在红捷达和王进一之间划出一道道昏黄的界限。王进一自己也没想到,他人生的分界线来得这么突兀,迈过去,就再也回不去了。

  脚底被车轮压实的积雪发出咯吱的响动,王进一内心忐忑,表面佯装坚决地站在路中央。

  第一辆黑车的司机就是打他最狠的那个人,白虎。

  王进一是挑头儿的,按照东北打架的规矩,他得第一个上手“点炮儿”。他拎着扳手的手不断发抖,上面调节开口的螺栓也随着抖动,发出类似牙齿打颤的声响。

  白虎拎着一把三棱刀下来准备单挑,一看是自己手下败将,扔了手里的家伙,活动着手腕亦步亦趋逼近王进一,并反客为主地点响了第一炮儿。

  王进一被一记响亮的巴掌打醒,他张开双臂呲牙咧嘴地朝黑车司机扑过去,还没等碰到人,却被对方又一次抓住了大背头。王进一弯着腰下意识抡起了王八拳,眼前突然抬起的脚面让他本能地闭上眼,鼻子发酸,一股温热流淌进嘴里,紧接着是铁锈味蔓延到整个口腔。

  这时,他突然想起来自己手里还有扳手,朝着对方的脚面砸下去。随着一声惨叫,那人松开他的头发跌坐在地,本能地用胳膊挡住自己面门。

  王进一像砸钉子一样,不管是不是要害部位用扳手一顿猛砸,把下岗的怨气一股脑发泄出来。直到站在后面的小客车司机抱住他,“哥,不能再打了,再打就把人打死了。”

  王进一抹了一把鼻子上的血,又用带血的手捋了一把被抓乱的头发。阳光下,红色“发胶”加上满脸的血红,让王进一像只野兽一样冲着横在路上的白虎咆哮,“你特么服不服?”

  灰烟逐渐侵蚀了日落后的最后一抹余晖,头顶不知道什么鸟的哀叫声仿佛在回应他。王进一尝到了暴力所带来的快感。

  他捡起刻着“白虎”两个字的三棱刀,另一只手拎着扳手,迈过那道模糊的光线,站回江岸大道路中央,对着后面越聚越多的红捷达车主怒吼,“你们,还有谁不服?”

  手里的扳手和三棱刀还在滴血,后面来的红捷达看到血葫芦似的王进一,还有躺在一边的白虎和他的红捷达,就明白他们中间最能打的已经被收拾了,纷纷表示推举王进一为专线黑车的大哥,规矩都由他来定。

  后来王进一定了统一价格,坐黑车每人十五元,包车一分不讲,就是六十块。并且每天早上抽签排队,依次发车,不准司机下车私自拉客。

  冬往春来,流水的车和司机不知道换了多少茬,直到后来他们都办了正规营运手续,这铁打的规矩还一直钉在车场。

  小民警打断王进一,“你那时候能开得起黑车,已经算不错的收入了,还有啥不满意的?”

  王进一像吃了黄连一般,笑得比哭还难看,“说到底我还是个拉洋车的骆驼祥子,我在化工厂可是红人。”

  “红人你不也是第一个下岗的,起模范带头作用啊。”

  “我下岗是因为被报复。”

  “你大红人谁敢报复你啊?”小民警在肖旭的授意下,任由他一簧两舌地闲扯。

  王进一没有马上回应,抬头看向一直抱着肩膀捏着鼻梁的肖旭,轻描淡写地反问,“这,得问你们的大旭警官,是不大旭?”

  王进一自己心里清楚,他之所以被第一个下岗,就是因为当年他开着三蹦子,把权健扣进鱼塘里了,就算是权老爷子不追究,化工厂也会有人拿这件事把他王进一干掉。

  王进一声音开始哽咽,“我就是想给权健家弄点新大米,我不想下岗,我也不想后来把事情弄成这样……”

  肖旭听到这,缓缓抬起眼皮,“你捡回来的三棱刀,就是后来王皓一直揣着的那把?”

  这次轮到王进一踢皮球,他也没回答肖旭的问题,自己接着刚才的话茬往下说。

  肖旭见王进一没回答三棱刀的问题,也没再深究,推门打算出去,却被王进一最后一句话钉在了原地。

  他等来了,王进一杀人的动机!

  老马顺着肖旭开的门走进审讯室,肖旭瞥见老马眼白发红,他知道侯勇出事最难受的就是师傅。

  老马还像平时审讯时那样,左耳夹着烟——用来对付嫌疑人的时候放烟雾;右耳夹着笔——用来给嫌疑人放诱饵。肖旭没安慰什么,也安慰不了什么,他迈着和当时奔向车场一样平和坚定的步伐离开审讯室。他明白这还不是哭的时候。

  他相信,老马能做好自己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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