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老马在卫生间哭过了,缓和好了情绪才来到审讯室。
他坐在肖旭的位置,像是和老朋友聊天一般开了口,“权健跌入水塘,也不都是你的错,我相信你当年也是无心的,可你后来还干了什么?”
王进一听到这句话,使劲抿住嘴,仰起头,才张开嘴,嗓子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眼泪从眼角流到耳后的头发里。
他把这么多年“被下岗”的委屈藏在心里,不想让任何人看见,缓了好一会,气才喘匀了些。
“原来你下岗后,一直都记恨权健一家,然后呢?”
王进一将自己从记忆里拉回来,目光重新聚焦,他“醒”了,“后来,后来我就去找人,合力把三蹦子掀开,才把权健救出来。”
说完他瞥了老马一眼,继续补充着,“其实,其实我也算是权健的救命恩人,没有我,权健早淹死在鱼塘了。”
老马愣了一下,他本以为王进一接下来会供述犯罪动机,再顺着把犯案经过全撂了。这老家伙可不傻,在关键时刻踩了刹车。
老马将一中现场多出来那颗牙的照片,直接举到王进一的眼前,挡住了他盯着审讯室天花板的视线。
“你那颗牙磨成粉做鉴定用了,就这照片了,凑合看吧。”老马语气淡然得如同没放咸盐的面条,他这样的言外之意就是——我们有足够的证据定你王进一。
老马这是一招险棋,目前能定王进一的只有这颗牙,他在牌局刚开始就甩出了这个王炸,可不这么干,王进一会一直跟他兜圈子。
老马尽力控制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他距离真相就差眼下的这位“老友”一句话。
审讯室的灯光把每一个角落都照亮,每个人脸上的汗毛孔都清晰可见。此时两个人都盯着铁桌子上的反光斑点,屏住呼吸,生怕一不留神,就先露怯。
王进一看到照片,瞳孔放大,摆正了身姿,低头把几根手指伸进嘴里——
随着嗓子里干呕和一阵粘连被撕开的声音,王进一将一颗门牙掰出来。
这颗门牙落在铁椅子的小桌面上,散出一片血色,显得格外刺眼。
可牙没粘一丝血迹,也没有牙根,这是王进一补这个空缺的假牙。血色是过往嫌疑人在口供上按完手印,指腹残留的红印泥没地方擦,顺手都抹在桌面上,久而久之留下。
“牙是我的,我当年在化中大坑边上撒尿,不小心把牙卡丢了,咋的,不行啊?”王进一昂着头,咧嘴露出黑洞洞的豁口,漏风不泄气地顶嘴。
老马知道他不会这么束手就擒,“我们的人为了抓你出事了,你觉得这事能善了吗?你得罪了老厂长被下岗,领导和我一起出去弄成这样,我现在的处境和你当年有区别吗?”
“过去你干点擦边的营生,我看在你是化工厂出来的人,能让你过得去的从来没为难你,可都到这份上了,我可帮不了你。”
老马见王进一油盐不进,打什么牌都不言语,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那颗假牙。
老马把一张纸从中间对折撕开,从右耳抽出夹在上面的笔,分别写上“招”和“拒”两个字,“你也算是混过的,咱哥俩赌一把,愿赌服输。”
老马说完把两个一半的纸给王进一看一眼,表示咱不玩虚的,不作弊。等他看完,两张白纸在黑手中揉成纸团。
王进一死死盯着面前的纸团,看不出一丝端倪,汗珠顺着垂在眼前的发丝滴答到铁桌面上。
“都是站着撒尿的主,别特么磨叽。”
王进一一哆嗦,勉强够到一个纸团攥在手里,迟迟不敢打开。
老马拿起另一个纸团摊开——“招”!
王进一赢了。老马转身就往审讯室门口走。
“我啥都没干!当年镶牙的发票我可还留着呢,是02年9月份!”王进一手里紧紧攥着“拒”,扔出了自己的王炸。
老马虎躯一怔,他想起来02年溺水案后第三天,他去车场查过,当时王进一的门牙确实在嘴里好好的。
老马被王进一的“王炸”,炸开了02年的记忆。
老马当年用水泡子的门牙,作为线索进行调查,他在车场扒开了王皓的嘴,同时王进一呲着牙笑意盈盈。
他当时一眼就瞥见了王进一的牙口是完整的。
小鼻的死亡时间是2002年8月,和尸体埋在一起的这颗门牙,那时候还长在王进一的嘴里。
这颗门牙掉进坑里的时间,比小鼻死亡时间整整晚了一个多月,这个时间差让王进一“完美”地错过了小鼻的死。
老马根据王进一的交待赶到他家,直奔床头柜的抽屉,掀开一本刑法书,下面是一个塞满各种票据的文件夹,在一堆票据里翻出来02年9月的镶牙票据。
从新旧程度上看,票据是真的。这就一定程度上证实了这个时间差的真实性,如果就这么送检公诉,很有可能会被打回来补充调查。
老马分析着,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小鼻是在溺水案一个月之后才被杀害的,可这之间又发生了什么?
同事看老马苦着脸,安慰道,“说不准这老小子是在作案后一个月才去镶牙。”
老马知道这个解释说得通,可他的脑子里全被02年的记忆所占据——王进一在溺水案后第三天,门牙还在。
老马来回踱步,像是饿急了的土狗,眼看着吊在头顶的肥肉,还吃不着,他一时分不清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王进一骗了他。
这时候他收到了犟驴肖旭的微信,“你在王进一家?把这货所有的鞋都带回来,看看鞋底能不能提出来血迹,别忘了杨秀兰现场那枚血脚印!”
老马感觉自己头顶被肖旭弹了一个响亮的脑瓜蹦儿,脑组织都被震得归了位。
溺水案和尸骨案都被王进一卡死了,而且时间久远,无处可查,可杨秀兰就死在眼前,刚刚发生的案子,肯定会有蛛丝马迹留下。
老马像熊瞎子掏食一样把鞋柜里的鞋往纸箱子里塞,连拖鞋都不放过。忽然手好像被什么东西划了一下,手指传来的刺痛让他警觉起来。
手电的光源范围内,显露出一把污锈的铁锯。
老马戴上手套,把这个沉甸甸的家伙小心翼翼地捧出来。铁锯上面沾满了黑泥,锯齿之间夹着一些灰白的线头。
老马将所有的鞋和这把意外收获的铁锯,一起带回队里检验室,交给已经穿好白大褂的肖旭。
肖旭看见铁锯,略微迟疑了一下,但立马就明白了。他先确认了许莫那顶白帽子的断口,符合锯条切割的特点;再用镊子提取锯齿上面残留的纤维进行比对,确认与白帽子的材料完全相同——
破坏白帽子,以此陷害许莫的工具,就是这把铁锯。
老马眼巴巴地看着徒弟像个修鞋匠一般,开始用棉签“舔”着鞋底。他刚想问啥时候能出结果,就被犟驴徒弟给骂了出来。
“在这杵着干啥,别耽误我干活!”
老马拎着物证袋里的铁锯,哼着小曲,推开审讯室的门,做出心情愉悦的样子,把证据扔在桌子上。
他完全无视一脸得意的王进一,对小民警笑嘻嘻地说,“他不撂拉倒,铁锯即铁证,把前面的笔录打出来,让他赶紧签字画押,快点把人送看守所,都要累死我了。”
“马哥,马哥别啊!”王进一紧绷着上身,抖动着的双腿钉在原地,手铐被拉得咯吱乱响。
老马看王进一上钩了,直接走到他面前,呲牙的笑脸瞬间变成三九天的冰疙瘩。
王进一眨了眨眼,低头想躲避老马能吃人的眼睛。
“抬头看着我!”老马暴喝一声,他太清楚了,嫌疑人只要坐在这张铁椅子上,只要干了,就会心虚,一旦有确凿的证据,基本上都会撂。
王进一面部肌肉不自觉地抖动了几下,呼出一口气,也泄了气,“白帽子是我扔进坑里陷害许莫的。”
“还干啥了?”
“权健是我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