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秋日初生的太阳,映着树叶上的斑点,洒在江北大队办公楼的走廊里,老马就算闭上眼睛,都能看见暖暖的光晕。
他溜进检验室,脸上不再有纠结,而是激动的表情,五官愣愣地推挤在黑脸上,彼此不情愿又分不开。
老马手里的铁锯换成了王进一的笔录。
犟驴眉毛拧成一坨,纸杯里堆满的烟头,这些无不在昭告天下——那些鞋肯定没检验出血迹残留。
老马此时已经不关心鞋印的结果,一把拉开窗帘,让阳光洒满整个检验室。
“吃饱了撑的啊?”老马被肖旭一把推坐在椅子上。
坐下的一瞬间,老马感觉自己的腰椎被硬邦邦的什么东西顶了一下,他下意识往身后伸手,掏出来一个背包,咣当一声扔在桌子上。
他顾不得背包里有什么“硬货”,更顾不上肖旭喷火的眼神,甩下一句,“王进一撂了。”
肖旭接过师傅递到眼前的笔录,瞪着眼睛,一个笔画都不放过。
「2002年8月5日,我拎着两瓶山西汾酒,犹豫了许久敲响了小二楼的门。权健母亲开了门,脸上没有一丝平日里的笑模样,里面传来权老爷子的准许,我才进了门。
小二楼的举架有三米多高,墙体敦厚,我被外面三伏天的太阳晒得一身汗,衬衫紧紧贴在前胸和后背,一进到楼里,感觉像是开了空调,一股凉风袭来。
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强挤出满脸灿烂。可权老爷子脸上却没有往日的笑容,坐在沙发上,眼睛也不看我,只是淡淡地对我说说了三个字,坐,喝水。
我厚着脸皮把酒放在茶几上,表明来意,我是来给他们权家道歉的。权老爷子的嘴唇抿在一起,一动不动。
我很懂事地掏出来八百块钱,放在酒旁边,低声下气地说,“老厂长,这算是给您赔不是了,您看在我这么多年付出的辛苦,最后还下岗了,再原谅我家王皓这一次?”
我看权老爷子依旧面不改色,我心一横,膝盖弯曲,直接跪在他面前,“都是我的错,我没教育好儿子,他不该划权健的自行车。”
权老爷子忽然站起来,呵斥我,“化工厂出来的人,没一个软骨头,你还是个男人吗?给我站起来!”
我从20岁进厂就给权老爷子当司机,这还是我第一次见权老爷子发火,我赶紧站起来。
十几秒后,我双膝再次紧紧贴在地面上。
“还有事儿?”权老爷子火眼金睛地问。
“王皓那个死要面子的德性和我一样,在社会上瞎混,早晚得走弯路,我想让他回化中复读,可成绩差的太多了,我想求您,能不能给说句话,让……。”
“别让王皓回学校了,他不是那块料,还是让他和大旭年底一起去当兵吧,在部队好好磨磨性子。”
“他不可能去当兵!我太了解他了!我求您了!”
我跪着挪到权老爷子面前,我得替儿子抓住这最后的稻草。
权老爷子有些吃力地站起身,声音更沙哑了,“你先说服自己儿子,他要真想回去好好读书,我可以帮着问问。”
我以为这件事能翻篇,可我心里其实过不去这个坎儿。我伺候了权老爷子这么多年,最后落得个下岗的境地,现在还得低三下四地来求他,我憋屈地睡不着觉,每天晚上在体育场走圈,一直走到天亮,腿都没了知觉。我就像得了心病,必须得干点什么才行。
2002年8月15日下午五点,我偷了权健的自行车,并把他引到水泡子。
乌云压得好像伸手就能抓一把,遮住了阳光,也让我有些透不过气,燕子娴熟地贴着地面捕食,水泡子的绿水星星点点地翻出水波纹,野鱼不时钻出水面来换气。
权健攥着车钥匙,想把车锁打开将自行车骑走。我一把将车钥匙抢过来,撕扯中钥匙和钥匙链被拉断,我把车钥匙放在权健眼前,吼叫着,“跪下!”
一人高的野草里藏着的家贼,被吓得四散飞去,我面前的这个大傻个子却一点都没害怕。
“王叔,别闹了,把车还我啊!”权健一脸天真地看着我。可这眼神对于我来讲如同嘲笑一样——你王进一不就是我家的司机而已,我怎么可能向你低头下跪。
我虎着脸,下了最后通牒,“你到底,跪不跪!”
我朝着他腿窝使劲踹了几脚,权健和大旭一个德性,都特么死犟死犟的,两条腿紧绷着。头顶炸雷的余音没等散去,雨点像倾泻的黄豆一般砸在我俩身上。我抡圆了胳膊,车钥匙被抛出去,在抛物线最顶点卸了力,一头栽进水泡子里,和同样砸进水里的雨点混在一起,分不清哪一个水花是钥匙的。
雨连绵成茫茫一片,我不想耽搁太久,举起那辆只有两瓶水沉的公赛自行车,扔进了水泡子,“你自己下去捞上来,咱就算扯平了。”
我知道权健怕水,这么干就是要故意刁难他,我要让他求我,像我求他爷爷那样跪下来。
权健站在水泡子边上,看着自行车最后在水泡子里泛起的漪澜,脚刚沾到水,就吓得连连后退。我一看他那怂样,心想这么一个废物以后啥也不用干,都不愁吃喝,我想让儿子复读,还得下跪。
我上去把权健按在水里,他在水里扑腾叫喊,“王叔,我给你告我爷!你,我……”我手上加了力道,我不能让权健活着出来,这次就算我把腿跪折了,权老爷子也不会饶了我。
水里的权健渐渐没了动静,周围只有大雨呼啦啦震耳的响声,可我心里却万籁俱寂,下岗后的不甘、心酸、委屈连同屈辱全随着权健没了声息。我借着雨声地掩盖,低吼着“你早该死了,一切都是因为你,你死了就一了百了!”
这件事刚结束的时候,我挺害怕的,可我转念一想,我被下岗丢了命根子一般的工作,谁特么管过我的死活?后来像个土匪一样,又成了“骆驼祥子”,这都是因为我不小心把权健扣在鱼塘里。我是一片好心办了错事,结果却要了自己半条命,我得让权老爷子拿最宝贵的孙子来还!」
老马在肖旭耳边嗡嗡,“我一直记得,当年溺水案后王进一的门牙还在嘴里呢,可……”
“水泡子的牙不是小鼻的吗?关王进一什么事?”肖旭打住了师傅后面的话。
“这个我知道,可那时间还是不对,你说这里边是不是……”
“你别磨叽了,我问你,权健具体死亡时间是下午6点?”
“嗯呢,咋的了?”老马没明白肖旭为啥明知故问。
肖旭一把将手里的笔录甩在师傅脸上,“权健,绝对不是王进一溺死的。”
老马好不容易拿到了王进一溺水案的口供,正想趁热打铁把门牙的记忆解开,却被犟驴徒弟这一句话浇灭了劲头。
按理说,同样追了13年真相,肖旭也该高兴才对,可此时他瞪着眼,呼吸急促,浑身每一个细胞都警觉起来,没一丝放松的迹象。
“搅屎棍,为啥啊?”
肖旭就像没听见一般,蹲在地上把笔录都捡起来,快速又翻阅了一遍,“王进一对自己的门牙不承认是吧?那咱就换个思路,继续帮他挖白帽子!”
老马清楚,肖旭如果没有万分的把握,不会说出“绝对”这两个字。
他看向那个包裹着“过硬”证据的背包,没再吭声。老马刚刚经历了如何给一条只在自己记忆里的线索找“存在证明”,理解了当初肖旭对cs小人的那种执念,这次他选择相信徒弟的。
王进一眼皮通红,手脚发麻地坐在铁椅子上,这是刚刚从紧张中缓解过来的症状。他看见老马推门回来倒不意外,可见到后面跟着的肖旭,不自觉地咽了下口水,一着急冒出来一句,“你不出去了吗?啥时候回来的?”
肖旭没继续抓着溺水案,而是直接切入尸骨案,他以问题回复问题,“白帽子认了是吧,说说当时啥情况,一点都别漏啊!”
王进一略微停顿一下,开始还原陷害许莫那天的原委。
「小鼻的尸骨被挖出来后,我一直盯着案件进展,他发现许莫依旧当着保安,并没有被当作嫌疑人带走,他决定加点料。
我先在猫粮里下了药,一直等到凌晨三点的时候,许莫抱着虎纹猫离开一中去了宠物医院。我不敢耽搁,趁着大雨,从门卫室的衣柜里取出白帽子,在坑里用刀锯进行破坏做旧,埋进坑里后离开现场。」
肖旭抬头问王进一,“中途看见什么人了吗?”
“那倒没有,干这事哪能让人看见,我知道一中校门口有监控,进门卫室取白帽子的时候,我都是贴着墙根进去的,还有在坑里做旧的时候,专门挑了一个远离大门口的角落,我就是为了躲避监控视线。”
“你离开的时候,许莫回来了吗?”
“没有,我大概在天亮之前就离开了,没见许莫回来。”
“你再好好想想,中途碰到过什么人?看见或者听见什么?”
王进一没再吭声,身体前倾,从肖旭进来,他就乖巧得像只猫一样。
肖旭没催促,更没再接着问,捏着鼻梁双目紧闭,把许莫那天说的情况又复盘了一遍——
「许莫当时说凌晨三点离开一中去的宠物医院,时间上和王进一说的对上了;当时许莫因大雨天气怕发生事故,中途返回来关闭监控的时候,他看见了在坑里的王进一,误以为是还在挖物证的民警,还问了话,可当时雨声很大,淹没了许莫的声音。也是因为大雨,遮挡了坑里王进一的视线。」
一个担心自家猫,一个一门心思害别人,两个人擦身而过却浑然不知。
肖旭有些后怕,如果当时许莫发现了王进一,会发生什么?他收回这种假设,把神经继续搭在王进一下面的话上。
“我为了躲避监控贴着墙角,进门卫室拿白帽子的时候,发现墙角停着一辆警车,我当时挺害怕的,朝着车窗往里看,漆黑的车膜挡住了视线,我什么都没看见,我装作找东西,绕着警车转悠了两圈,见里面没什么反应,才放下心来。我当时箭已搭弦,弓已拉满,没得回头路可走,我好不容易把许莫支走了,此时只能铤而走险硬着头皮干了。我只是想活。”
肖旭睁开眼,仿佛被一记重拳锤在腮帮子上,张不开嘴,发不出声,他这时候才打开那天夜里的记忆——
那天夜里,是他让小民警回去休息,自己留在一中门口看的现场。
但他睡着了!让王进一在眼皮子底下给他们加了餐。
肖旭上牙切在下唇,如果他那晚当场按住王进一,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些变故,杨秀兰不会死,侯勇也不会出事。
肖旭手心发凉,眼睛里却要喷出火来,死死瞪着王进一。
没等肖旭发作,一只黑手按在他肩膀上。老马帮他踩了刹车。
肖旭感受到肩膀上的温热和厚重,心火瞬间灭了大半,犟驴的三昧真火,也就老马这黢黑的“如来神掌”能灭掉。肖旭到嘴边的话变成,“那天晚上你穿什么衣服去的一中?”
“一件大衣,还是当年化工厂发的。”
肖旭心想,这和监控里的情况也对上了。他假装整理了下笔录,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慢悠悠地问,“当年为啥要杀小鼻?”
王进一直接回答,“我没杀小鼻。”
肖旭把背包拉开一个缝,捏着拉锁顿了好一会,还是忍住了打开背包的想法,猛地站起来。
“没杀小鼻,你这么关注尸骨案干吗?”
王进一被这突如其来变换的节奏吓了一跳,看看老马,又看看肖旭。
“我淹死权健后,看见小鼻拎着三棱刀,从水泡子往江岸大道上爬,我估计他什么都看见了。”
王进一说完就停了,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铁桌面上的红色印记。
“我想追上去,可一个半大小子的腿脚比我利索多了,我没追上。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小鼻,之后找了很久都没有他的消息,这件事在我心里一直卡了13年。”
肖旭本想借着铁锯上面残留的白色棉质纤维和白帽子这个新线索,引诱王进一继续往下交待,把尸骨案也挖出来。可无论正着来反着来,王进一依旧铁板一块,咬死了对尸骨案不知情。
师徒二人再度铩羽而归,这时小民警着急忙慌跑过来,压低声音和两人说,“马师傅,旭哥,王进一的儿子王皓来了,说有重要情况,要求只和你俩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