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王皓在江北大队一楼大厅，耷拉着光头。肖旭有点恍惚，当年的青皮少年已经成了眼前的光头大汉。这个关键人物的“自投罗网”让所有办案人员头顶的天都透亮了。
横跨十几年的这几起命案，仅靠王进一自己是做不来的。
王皓看着熟悉的审讯室，很自觉地坐在铁椅子上，没等民警锁好，他自己先提出了要求，“放了我爸，我全都告诉你们。”
王皓感觉到了审讯室里气氛微妙的变化，立马威胁这对驴马师徒。肖旭一抬脚，把王皓吓得下意识缩脖子。他没冲着王皓过去，而是转身往身后挪了两步。
肖旭打开审讯室的门，用脚蹬着门角，手指向门外。
“你特么爱说不说，来，通往自由的大门向你敞开着，不说现在就可以滚蛋了，到时候背着杀人罪名的不是你，是你爹！”
王皓坐在铁椅子上，一动没动。
“想好了？现在不走，一会可连狗洞都没了。”肖旭不依不饶继续刺激着王皓。
审讯室里的空气就像变成了固体，老马盘着手里的手串，抽出一张纸巾走过去，就像安慰晚辈一般地递给王皓，“头上出油了，擦擦。”
王皓有些木然地接过纸巾，依旧没动。
“爷么，咱东北老爷们都敢做敢认，咋能让别人给咱顶罪？更何况还是自己的亲爹。”老马开始对王皓打心理战。
王皓抬头看着老马，“马叔，我都说，你们能放了我爸？”
“能不能放你爸，得看你了。”老马直起腰杆，和肖旭分别站在王皓两侧，这样形成夹角面对嫌疑人，让其无缝可逃。
肖旭强迫症一般摆弄着摄像机，确定王皓从进来到即将浮出水面的真相，每一帧都不会漏掉，这一刻他等了13年，肖旭确认好摄像机的画面和角度后提醒王皓，“说案子的时候别再提‘你爸’，要说全名！王进一！”
王皓看着肖旭，喉咙耸动，艰难地咽下几口吐沫，开了腔，“当我看见你回到江北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2002年的那些事，我逃过不去了。”
「2002年应该是7月份吧，哪天我忘了，但我记得那天是高考成绩下来的日子。化中大门口贴着大红榜，我路过校门口，站在马路对面看了一眼围着的学生和家长，有的抱在一起又哭又笑的，有的只有父母在一旁抹眼泪。我连过去参与的心情都没有，一切和学习有关的事情，我都会被排除在外。
我回到家的时候，没想到我爸，哦，就是王进一，在家。
王进一一句话没说，一脚将我卷在门上，要不是我手快把门锁上了，我肯定飞出家门，整个楼道都会知道我又挨揍了，我嫌磕碜。
“你就不能长点心？我在外面像个孙子一样，就连浑身是泥的农民工都能对我吆五喝六的，我这都是为供你上学，就盼着你以后上大学找个工作，有个好出路。结果你呢？天天就知道瞎混，啥也不是！”
我一直坐在地上没站起来，不然还得被踹。
王进一明显不解气，站在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尖继续骂，“权健数学还考四十多分，你才五分！还不如个大傻子！”
我这下听不下去了，腾一下子站起来，和王进一面对面地顶嘴，“你可以骂我打我，但你不能埋汰我！”
我那时候自认为是化中的“带头大哥”，我是学习不好，但我凭借着三棱刀在手，任谁都得给我点面子，现在王进一埋汰我还不如一个傻子，以后谁还会认我这张脸？
王进一明显没想到我会突然“反抗”，气得嘴唇发颤，没等他想好下一句怎么骂我的时候，身后的防盗门被人敲响。
我像是抓到了救星一般，转身拧开门锁溜了出去。
敲门的是小鼻，他正弯着腰捂着脑门，刚才我开门用力过猛，撞到了他。小鼻找我是给他报仇的，他告诉我，许莫把他牙打掉了。
我有些不太信，一是许莫平时就是个“老好人”，从来没和人发生过冲突，就算有人当面骂他，许莫都是笑嘻嘻的。
二是许莫那可是要去飞行学院的，这时候他要是打架闹事，有了污点很有可能这辈子都毁了。
小鼻见我不信，就把他和许莫在水泡子打架的过程讲了一遍。小鼻求着我，“皓哥，许莫明知道我是你的小弟还敢下死手，我看他是觉得自己混成了大红榜的第一位，就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我听到小鼻是化中门口大红榜的第一位，想到我这个“大哥”刚才被王进一骂成还不如一个傻子，我和许莫一下一上都是第一，却天壤之别。我当时心里挺不是滋味的，嫉妒的酸水从嘴里强行咽下去，可肚子里更酸。这以后我真是彻底没面子了。
我不在乎给小鼻报仇，可我得为自己争口气。
我没着急表态，几个想法在我脑子里滚来滚去，报复的机会一点点清晰了起来。
我自己骑着大船踏板摩托车，在富国乡随便找了个人一问，就打听到了许莫家的位置，那天晚上他家在摆升学宴。
养殖场的院子里，撑起来一个大棚子，里面人挤人地摆满了大圆桌，一帮人头顶飞着苍蝇，也不耽误就着腥臊味往嘴里灌酒吃肉。
我撇了下嘴，以后我成了大哥，要在江北最好的酒店摆上一桌，到时候让王进一和那些化工厂的老人都看看，我王皓考不上大学，一样有出息。
许莫连腰杆都不敢挺直，站了一会才想起来让我进去喝酒，见我不吭声，蚊子般音量问我，“皓哥，你是来给小鼻报仇的吗？能不能，别在俺们家门口揍我，咱换个没人的地方行不？”
我笑着让他上了“大船”，驮着他到了三叔的烧烤摊和小鼻会和。同样的大棚子底下，人声嘈杂，但这是我的主场。
他们两个人见面都有些意外，我凭着自己的“面子”，让他们俩和好。
小鼻肯定是要听我的，许莫还有些执拗。
我假装用烧烤签剔牙，是暗示许莫——如果不给我面子，我就去告发他把小鼻的牙打掉了，这可够刑事责任了，到时候他这只没飞上天的凤凰，永远都别想离开富国乡他爹那个臊臭的养鸡场。
许莫还算聪明，他听懂了我的暗示，举起了酒瓶。借着酒劲，我拉着许莫一起拜把子，并留下了三个人的手掌印，以此为证。
我对许莫说，“以后你就是我兄弟了，但要想成为真正的兄弟，得立投名状。”
许莫有些发懵，这正是我要的效果。我如此拉拢许莫，不是真想交他找个兄弟，而是想利用他，报复权健。
2002年8月1日，这个日子我记得比自己生日还要清楚，我、小鼻、许莫站在专家楼院外，里面传来生日歌，我隔着院墙都能闻到欢快的气息。权老爷子一家人在给权健过生日，我就要在这一天对他进行报复！
可我听见了肖旭的声音，我心里有些没底，权健好对付，可他的好兄弟肖旭不是个善茬，要是被他发现了，我怕对付不了。
我想起来肖旭家里爱闯祸那条大狼狗，当时江北正盛行打狗运动，我有了主意，让小鼻去派出所举报，可小鼻都回来半天了也不见肖旭离开。
里面一波接着一波的笑声，时而传来碰杯的脆响，我在外面晒得冒油。我被刺激得不行了，也实在等不及肖旭离开了，想着快进快出，应该不会那么巧被人看见。
我推了下许莫让他打头阵，他不肯，我瞪着他，“你投名状能不能立起来，就看今天了。”
我能清晰地听见许莫咬牙的咯吱声，他一顿思想斗争后，还是推开半人高的小铁门进去了。院子里停着那辆崭新的公赛自行车，我掏出三棱刀递给许莫，他没敢接，小鼻掏出来一根锯条，把大梁划了好几道子。
我用三棱刀把车锁撬坏，又把车胎扎了。
我瞪着许莫，暗示他，“我们都动手了，就差你了，你要再不动手，这兄弟就别做了。”小鼻把手里的锯条递给他。
许莫手上接过了锯条，却迟迟不动手，看着我的眼色，憋屈了半天冒出来一句，“权健是咱同学，咱们这么干是不是有点，有点，太不地道了。”
小鼻露出鄙夷的眼神，一把抢过他手里的锯条，“你还真拿自己当个人物了，你把权健当同学，人可是干部子弟，你够得上吗？看好了，我再给你打个样。”小鼻说完一点都没犹豫，将车座划了几个口子，又把锯条塞进许莫手里，掐着他的脖子，逼他下手。
许莫手里的锯条即将碰到自行车的时候，肖旭急匆匆地推门出来。小鼻赶紧把许莫手里的锯条扔向房顶，可没挂住，掉在肖旭脚边。他看了一眼锯条，又看了看我们三个人，转身骑上自己的自行车，头都没回一下就离开了。
我们仨跑到没人的地方，蹲在地上喘了好半天，许莫问我，“皓哥，肖旭看见咱们干的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