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驴马师徒从小卖店离开,没有提审许申元,他可比王进一难对付。肖旭决定,先取物证,再拿口供。
半小时后,肖旭和老马第三次站在养殖场院子里。
同事拆墙散出灰尘,在院子半空汇聚成沙尘暴。许莫从黄色尘雾中走出来,寸头上蒙着尘土,脸上再无标注性笑容,双唇干裂,紧紧箍住白牙。
“我爸,你抓的?”
肖旭语塞,回答,是——犹如割袍利刃;回答,不是——骗许莫,他做不到。他没想到许莫会在这。
没等肖旭想好该怎么应付许莫,脸上一阵火辣将他打醒,他不敢相信,许莫居然和自己动手。
“许莫,来,我问你两句话。”老马跳出来给徒弟挡刀。
肖旭意会,走到房后棚子,掀开防尘布,取出红捷达底下的小板车。得先证明它是杨秀兰小卖店那辆。四个车轮,轮距与小卖店的相符;车身由木条拼接,相连缝隙中残留着小食品残渣。
肖旭将小板车翻过来,胸腔舒张,重重呼出一口气。车底木板刻着——秀兰食杂店。
估计这小板车总被家属院邻居借走,杨秀兰怕弄丢做了记号。物证到手了,这彻底钉死许申元利用小板车进出现场。
老马将许莫领进正房,直接问道,“红捷达一直停在棚子里?”他没问许莫知不知道,他不承认,就被动了。
“我很少回来,平时棚子铁门都关着,我不知道里面停着红捷达。”许莫回答得滴水不漏。
“那你今天怎么回来了?”老马以话问话,不给他喘息机会。
“村长和我说,我爸没在家,家里院墙被拆了,弄得乌烟瘴气,这才赶回来,是你们同事和我说,我爸被抓了。”
“我爸,和红捷达有关系?”许莫解释完,迫不及待地追问。
老马低眉,没回答,告诉许莫回一中等信儿,等红捷达拉走,院墙会重新砌好,到时候再回来。至于许申元,现在是侦查阶段,没法透露更多信息。
“帮我给他带点吃的,穿的吧。”许莫赶紧去翻找衣服。
“不用了,短不了他吃喝。”
院外传来车喇叭声,老马迈出去一条腿,黑脸猛然回摆看向许莫,沉凝半刻,转头走出院子上车,瞄了一眼后座,知道徒弟“得手”了。
被子躺在惨白的病床上,若不是许申元那颗露出的脑袋,会让人以为床上空无一人。肖旭凑近,才看清许申元没睡着。
“大旭,看病要花不少钱吧?我这病,没必要,送我进监狱吧。”许申元见到肖旭,脑袋微微离开枕头。
“许叔,化工厂那时候,你赶车运化肥,年年都是先进工作者哈。”肖旭心跳加速,加重鼻音,让自己语气听起来自然。
许申元双目掠过一丝不安,转瞬即逝,他深知肖旭不会无缘无故提起拉车这茬,一阵干咳后,决定赌肖旭是在单纯叙旧。
“嗯呐,当年太拼命了,为了多拉化肥,总不戴防毒面具,现在肺子坏了,得不偿失。你现在年轻,别太拼命,身体才是自己的,别像我到老了一身病。”
老马拉着小板车,哗啦啦地挪到病床前。
许申元脑袋重重地沉回枕头上,音色悲凉,“我进了小卖店,见了杨秀兰。”
「我站在秀兰小卖店门口,犹豫半晌,下定决心敲了一下门,咧开一道缝儿,里面乌漆麻黑,就像一张大嘴,等着猎物自愿投喂。
我给自己打足气,将门推开一半,闭眼往里进。身体随着一只脚刚迈进去,门框上跌落个本子,砸在头顶。这是有人倚在门框上,我咬牙忍着,不发出声响。
我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卡在门口,怕呼吸声掩盖住其它动静,憋气等着。屋里没再发出响动,我憋不住了,紧喘几口,补充氧气。一股腥臭呛得我想咳嗽,我右手捂着嘴,左手扶门,极力克制,没等迈进去那只脚缩回来,倚在门后小板车被碰倒,一声巨响,吓得我浑身僵硬。
半响,屋子里再没响动。
这套连环打击,我气力耗尽了,想退出去,可还想找杨秀兰。我纠结着看向四周,神经缓和这段时间,眼睛适应了小卖店的黑暗。
人对看不见和未知,会感到害怕,满地垃圾和杂物,逐渐在我眼前清晰,心跳和呼吸渐渐平稳。我得看看杨秀兰在不在家,视线瞥向里屋,心跳瞬间拉直。
血色大字报赫然在目——杀我儿子的人杀了我!!!字迹中每个笔画,像吸人血的蜱虫,钻进体内,缠绕着心脏,让我窒息。
“是肖旭?门上那个,是小鼻真正的日记,你拿走吧。”里屋传来问话,语气微弱而绝望。
半轮月光透进门帘,鬼魅的话音,凭空飘进耳道,激得我天灵盖发麻,正要抬腿往出跑,里屋又飘来一句。
“是我搞错了,日记本是假的,许莫没杀小鼻。”
内心想逃离,听见许莫,身体被“拽”回来,片刻后大脑完成重启,杨秀兰在家,她把我当做大旭了。我想知道更多信息,压低嗓音嗯了一声。
杨秀兰让“大旭”进去。我不想留下脚印,怕再弄出动静,不敢去门外,迈进去那只脚的鞋,脱在原地。
我穿着袜子,和刚才制造巨响的元凶小板车,一起站在门后。我想到利用小板车滑进里屋,起初蹲上去,移动起来很吃力,站起身无意间刮到晾衣绳。
人若一心想干成啥事,脑子灵光得自己都佩服,我就像过索道一样,两只手前后来回倒腾,滑进里屋。
刚进去一股铁锈味袭来,墙面和地上布满血迹。杨秀兰双脚穿鞋,直挺挺躺在床上。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脸上,我没看清楚五官,只记得那张脸,如同墙面一样灰白,没丁点血色。
一阵水流声,让我生出尿意——杨秀兰脸上的血色,正顺着手腕,流淌到地上。她死了。
我憋着尿意,心跳如同大秧歌鼓点,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幻听,死人把我喊进来的?
“肖旭,我后悔了。”床上的人突然出声。
我被吓哭了,仅存的理智告诉我,不能被发现!我抱头蹲下,捂嘴哽咽着。
“我放下自尊,供小鼻上学,心扑在他身上,就是对他好。我错了,从来没问过小鼻想要什么,不该把他推给李老六。我后悔了,当初没好好陪着小鼻,没照顾好他。”
杨秀兰断断续续述说着,记忆里充满悔意。
我起初害怕她发现,蹲在小板车上不敢动。
随着杨秀兰涌动的记忆,她对小鼻的忽略与歉意让我猛然意识到,杨秀兰所言,不仅仅是她自己,还有我。
那些年我在为生活奔波,想要活出个人样,动力来源于许莫。杨秀兰临死前的醒悟,点醒了我,我们看似为儿子付出了全部,却从未真正关心过他们。
杨秀兰口述遗书过程中,我偷偷瞄她几眼。她双眼始终未睁开过,自然没发现,倾听遗书的人不是大旭。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手腕上的血,同她一样,停止了滴落。
我双腿似木头一般,伫立在小板车上,毫无知觉。直至破晓时分,家属院里公鸡打鸣,我才从昏迷般的沉寂中苏醒。
杨秀兰死了,不能在这耽搁,为了掩盖进来的痕迹,我随手捡些垃圾,撒在小板车滑过的路径,离开小卖店。」
“小鼻那本日记在哪?”许申元说的与现场情况、以及痕检员老刘的判断基本上一致,老马更在意真日记里的东西了。
许申元挂着泪痕,露出狞笑,“小鼻那本真日记,我没敢看,扔饲料搅拌机里,没了。”
“再问你一次,杨秀兰那双鞋卡在门口,你咋出来的?”老马替徒弟问道。
“我把杨秀兰脚上那双鞋脱下来,到门口捡起自己脱的那只,我人先到门外,门留一道缝儿,胳膊顺着这缝隙,把那双鞋送回门里,最后锁门离开。”
“为了伪造现场没人来过,你可真够可以。”老马早就从老刘耳语中得到了相同答案,依旧对许申元的高明手法发出赞叹。
老马将许申元之前口供重新梳理,做最后动机固定,确认许申元说辞与现场物证一致。思绪不受控制,想到自己妻儿冤死,含泪问许申元,“搭进无辜性命,你也无所谓?”
“佛有九重天,要为儿子,挡住第十层灾难。我,没得选。”
肖旭胸膛起伏,至始至终,没问半句话,铁黑着脸,穿过铁门。
“大旭,等会,刚才看你问人,没过去打扰,这是许申元检查结果。”同事将肖旭叫住。
肖旭翻到医嘱,回头看铁门正要上锁,一跃过去,抬脚踹开铁门,那边胖民警没等反应,被铁门撞倒在地。
“特么要劫狱啊你!”老马平生第一次用尽全力吼道。
震山般的吼叫没拦住肖旭,却把躺在地上的胖民警叫醒了,听到劫狱,赶紧掏枪,奈何刚才那阵囫囵,枪绳打卷,缠在枪套上,吭哧着口水拉丝到手背,都顾不上擦。
枪挣脱出来,胖民警用力过猛,没拿住,想伸手再取,被一只大肥脚踩住枪口,这下彻底拔不出来。
肖旭跑回到病床前,再抬脚,将许申元手里水杯踹飞。“没得选?那晚你待到天亮,就没想过救杨秀兰一命?”
肖旭压抑着气力,不是因为许申元是许莫亲爹,是顾及他患有癌症,没必要过分刺激。直到看到许申元检查结果,没有癌症,只是肺结核,他忍不住了。
肖旭瘸着一条腿,坐在公安指定医院门口,烟刚点上,被师傅捏走。
老马贴着徒弟坐在台阶上。
“你姐,没白疼你,刚才那下子,不光她,也是替我干的。”老马顶上两口烟,压下哽咽,拍了拍徒弟膝盖。
肖旭喉咙紧锁,打不开话匣子,仰头望天,半张着嘴,秋天干冽的气息传进心肺。肖旭清了清嗓子,“糖豆要在,8岁了,正是讨狗嫌的时候,从你这论,喊我哥,我姐那,得叫舅。”
“必须从我这论……”老马黑手捂着眼睛,咧着大嘴,眼泪、鼻涕混着口水一齐往下掉。
8年,老马积蓄的情绪仿佛被徒弟那一脚开闸泄洪了,肆意奔涌。
“搅屎棍,咱爷俩,这就是最后一次合伙办案了。”老马的眼泪流干了,空落落地说。
肖旭以为自己听错了,本想让师傅压抑多年的苦楚得以释放,没想到整大了,“你是要出家还是想找她们娘俩?”
老马自顾自续上根烟,看着徒弟的眼睛,“蹲红捷达那天,我向队里打申请了,等案子结束,我,内退。”
肖旭看着师傅下垂的眼皮,眼睛里都是疲惫和苦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半晌,老马看徒弟不吭声,给他台阶,好借坡下驴,“许申元看似佛系,实则心狠。”
“师傅,你就没想过——许申元没得癌症,他为啥要等十三年后,才找王皓父子报仇?还有……”
“还有,许申元为啥不报警?非要自己动手?”老马抢过徒弟后半句。
肖旭明白,师傅蹲守8年,力气已然耗尽,他说不出口挽留,更无法大度地表示理解。眼下只能咽下自己的落寞,先护送师傅这一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