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几分钟前,肖旭惹完祸,老马将他推出铁门,看着徒弟下楼离去,他猛烈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没时间为妻儿伤感,转身回到许申元病床前,得给犟驴做善后。
“许老哥,咱别和那犟驴生气,犯不上。”老马挤出笑脸,低三下四求许申元,却不给许申元机会表态。下一秒,直接变脸,将话题转回案子。
“你早知道不是癌症,还拿自己命开玩笑,就没意思了。十三年都忍了,小鼻尸骨挖出来,你就冒出来撞王进一?”老马覆手翻云,将主动权拉回自己手里。
许申元听出话外音,不再装假,表情似水,音色淡然,“本来我想继续忍着,可老王家往死里整我们老许家。”
许申元告诉老马,撞王进一MPV,实属被逼无奈。那晚雨夜,他看见王皓为了陷害许莫,将白帽子做旧,扔进一中门口大坑里。那一刻,许申元下定决心除掉王皓父子。
白帽子相当于导火索,引燃了许申元报仇的心火。
“你看见王皓陷害许莫,为啥不报警?非得自己干?”老马清楚,人患有绝症,心志不强会走向极端,自己动手更解气。许申元没有绝症,他杀王皓父子的动机,不够。
有预谋有计划杀人,可不是谁都下得去手。
「2002年8月15日晚,雷鸣震耳,暴雨倾泻,我赶到医院,看见王皓单手抱怀,低头匆匆离开。我知道,他捂着的是三棱刀。
病房里,许莫捂着腹部,脸色惨白,眼里没一丝光亮。我掀开被子,纱布渗出殷红,像下岗名单上大红公章一般刺眼。它们宣告许家这辈子,没希望了。
自从许莫选上飞行员,我拿出所有积蓄,在养殖场办流水席,三天人来人去,富国乡的狗,都吃得肚子溜圆。
我把亲戚送来的礼金,全部退回去,一点也不心疼。看着他们和许莫开玩笑,“我年轻,因为我骄傲。”我第一次感受到,嘲笑如此悦耳。
许莫让我们家熬出头了。可如今他被捅伤,当飞行员这事肯定泡汤了,可怜我们许家,没等上岸,又被淹没在潮水里。
我急了,质问许莫,“你这,咋弄的啊?”
“你不是应该问我,还能当飞行员不?我告诉你!当不了了!我废了。”许莫一句比一句声音小,像是被抽干精气。
“我的老天爷啊,这以后让我们爷俩可怎么活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愤怒?失望?索性像个泼妇一样,脸面和理智在那一刻,连同许家的希望一起,荡然无存。
许莫冷漠如冰,“你都不问,是谁干的?”
我被刺醒,想起医院门口碰见王皓捂着三棱刀,“对啊,王皓干的?对,就是他,老子要报警抓王皓!”
我转身想冲出病房,却半步挪不动。许莫半个身子伸出床外,死死拽着我,“我就求你这一次,别去报警,否则你就没儿子了。”
我没想到许莫会以死要挟,双膝跪地,头磕在床角,“爸也求求你,咱不能就这么算了,得讨个说法。”
“到现在,你还在意说法?你不就是想要赔偿吗?为了钱,你儿子命都不要了?你现在跑来哭叽尿嚎,这么多年,你关心过我吗?你有陪我过一次生日吗?”
我脸贴着冰冷地面,被儿子刺得满身窟窿,气力泄掉大半。
许莫见我有些卸力,缓和语气,“算了,我们毕竟兄弟一场,咱家也斗不过他们,况且给再多钱,我也飞不起来。”
我不想要赔偿,许莫一辈子多少钱都买不回来。
我没去找王皓讨说法,不是因为钱和斗不斗得过,是不想违背许莫的意愿,我想对儿子真正好一次。
我想在医院陪着许莫,可他想一个人呆着。我只能离开医院。」
“就像之前说的,再给我一次机会重新选择,绝不会让许莫和王皓有瓜葛。”许申元供述完,缓缓躺下。
凉风刮过医院门口。
老马说完,从冰凉台阶上弹起来,“再坐会,痔疮都要犯了。”
肖旭没跟着起身,思绪还在许申元身上。
许申元面对儿子被刺,不能去当飞行员,本想找王皓讨说法,却被儿子拦住。许莫顾及兄弟情谊,拦住父亲。许申元又因常年疲于奔命,有愧于儿子,决定违心顺从。
可王皓父子并没打算放过他们,想用白帽子陷害许莫,这成了许申元再次“讨个说法”的导火索。
老马抻着老腰,沉吟着,“人心不可测,别看说了什么,得看做了啥。许申元早就选择复仇这个选项了。”
作为父亲,自己儿子前途毁了,哪能轻易放下。许申元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从他开红捷达那一刻,就已经选择了后面所发生的一切。
肖旭嘀咕着,许申元犯案,动机是许莫。
“这台阶是挺凉,走,干活!”说完,驴马师徒同时起身,活没干完,接着查!
根据许申元供述和现场勘查情况,杨秀兰死亡性质认定为自杀。肖旭心里别扭,杨秀兰本可以不死。
随着红捷达到案,815溺水案、尸骨案、陈姐和糖豆以及猴子被撞案,均各自归位。
红捷达,作为系列案件重要物证,拉回江北大队。
许申元露馅儿那晚,小民警已经对红捷达外部完成初步勘查。自此车门一直锁着,肖旭让民警寸步不离守着,防止有人进入,破坏车内痕迹。
车上很多配件多次更换,车内主驾驶和后排座椅靠背上,残留着弹孔。肖旭一眼就确定,陈姐是被这辆红捷达撞死的。
他眉头紧锁,紧了紧手套,打开车门,没着急上车,将脚踏上残留脚印拍照,接着把前排座位上残留毛发,夹进证物袋。
毛发都是前排座椅发现的,有黑有白,一节手指长短,特征符合许申元的灰白寸头。副驾座椅靠背和坐垫衔接的缝隙里,抠出来一根新毛发。肖旭用镊子夹到眼前,不黑不白,是黄色。质地偏软,不是头发,应该是衣服残留纤维。
肖旭松了松脖子。
小民警有眼力地颠儿过来,给他擦汗、揉肩、递水。肖旭没接水,怕洒进车里,但没撵小民警走开。
都是从小刑警走过来,但凡看到特殊点的现场,眼馋得直冒绿光。小民警献殷勤,是想跟着上车勘查。
“外部车窗和门把手都提取了?”
“旭哥,我连夹在雨刷器里的树叶都没放过。但没啥有用的,连枚指纹都没有。”小民警端着水杯,目光从严肃保证到闪过一丝失落。
到底还是年轻,什么都写在脸上,“你跟谁啊?”
小民警低下头,用蚊子声回应,“旭哥,我还,没师傅。我刚来队里报到,就赶上尸骨案,队长让我跟着多学学,等案子完了,再给我分师傅。”
肖旭听明白了,队长这老狐狸心里清楚,那时候直接给他和老马分徒弟,肯定没人接。等系列案件了结,驴马师徒解开心结,自然就能收小民警做徒弟。
他想起来自己刚到江北大队,有陈姐照顾,老马除了溺水案卷宗外,技术上几乎是手把手、毫无保留,都传给他这头犟驴。
“口罩、头套和手套取来。”
“鞋套,不用吗?”小民警从怀里掏出这些家伙事儿。
肖旭看小民警早有准备,想起王皓同样怀里揣着“仰仗”。鞋套、口罩,可以在犯案中隐藏痕迹,也可以用来寻找物证。同一样东西,同样是仰仗,在不同人手里……
他收起思绪,提醒小民警,“脚不准进车。”
前后车座表面已经勘查完,肖旭指挥小民警将座椅拆除,嘴里絮叨着,“痕迹,除了书本和警校教给咱们那些,更多来自生活经验。会开车吧?”
车里表面打扫得再干净,像车座底下这种缝隙死角还会“藏污纳垢”。肖旭教给小民警勘查第一课,痕迹源于生活。
车座底下“捡”到“宝贝”了,几块残缺指甲。这种含有DNA生物残留,能定人身,技术刑警对这类痕迹,尤其偏爱。
小民警红着脸,字字如获珍宝,铭记于心。接着他按照肖旭的指导,逐步勘查车内车窗和扶手开关,方向盘和仪表盘都仔细“舔”过,眼神由兴奋再次转回暗淡,“旭哥,没发现指纹啊。”
肖旭不意外,接过刷子和白粉末,在调整座椅开关上均匀涂撒。
残缺指纹显现出原形。
“车内明显被洗过,扶手、方向盘都不会留下痕迹,调节座椅开关在缝隙里,平时不常用,嫌疑人打扫“战场”,容易忽略这种地方,咱得想到。”
小民警屏气,脑子记着,手上认真提取着残缺指纹。红捷达车内老旧,开关表面粗糙,这种承痕客体能发现指纹就不错了,特征点达不到对比要求。
肖旭看活儿快干完了,“教学”接近尾声,开始考试,“这个位置留有指纹,说明啥?”
小民警谨记教诲,现学现卖,“痕迹源于生活,嫌疑人忽略这里,所以会留下证据。”
“没了?”
小民警咬着嘴唇,沉凝片刻,略带反问语气回应道,“嫌疑人还忽略啥?”音如蚊虫,显然没有底气。
肖旭抬脚踹在他后背。
谁没事总调整车座位置?东北四季分明,夏、冬两季增减衣物,会调整座椅位置,现在是秋季,直接排除这种情况。
只能说明,这红捷达,除了许申元,还有其他人开过!
“谁开的?”
“我特么也想知道……”肖旭后面话没说完,后背印上老马大肥脚掌。
“特么在这儿偷懒,欺负小孩呢?”老马收回马蹄子,不知道实情,嘴上数落着犟驴。
肖旭没搭理师傅,红捷达内部勘查完毕,得做复勘。
各色灯源打在车内玻璃,晃得肖旭犹如变脸一般。
他心里清楚,如此详细勘查,红捷达不会有新物证出现了,下一步就要对车辆进行拆解,确认“内脏”破损位置,与驴马师徒开枪击中情况,进行分析比对,确认他们每次交手的都是这辆车。
光源打在车后挡风玻璃,在一中门口,肖旭把它砸坏了,现在这块是后换上去的。后玻璃质地比其它几块玻璃新很多,肖旭爬出车外,看向后玻璃左下角。
这里从下往上数第一行标识,是车用玻璃生产日期。上面显示小写数字5,这是代表2015年,它前面有3个小黑点,用7减去3,代表是4月——这块车后玻璃是2015年4月份生产,红捷达8月份被砸,时间逻辑性上吻合。
肖旭强迫症,用光源在这块玻璃上反复闪过,确认生产日期,一丝异样随着光源在脑子里闪过。他趴在车尾仔细辨认,起身重新钻进红捷达后座。
异样来自车内后玻璃,整体大小和形态均类似指纹,呈细条纹状规律分布,俯视看,类似大写“M”。说异样是乍看上去,像是枚缺少指腹纹理的指纹,可细看又有些不太对。
纹理内缘与缺失部分衔接位置,没有断层。就像指腹部分是天生缺失,不是客观和主管故意抹掉。
肖旭不敢呼吸,怕破坏这枚“指纹”,像拆弹一般小心翼翼提取。
一阵胸口憋闷,袭扰得肖旭钻出车外,烟头忽明忽暗燃烧自体,两缕青灰色烟柱,从鼻孔散出。
“旭哥,这是啥啊?”小民警凑近仔细端详。
“这个,我又不是神仙,哪能啥都知道。”刚给小民警上完课,肖旭厚颜自黑。其实,他心里有答案,但这种痕迹一直是理论上存在,从警8年,这还是头回在现场遇见“活的”。
肖旭无耻地把这痕迹发给省厅老刘。没等手机屏幕熄灭,老刘电话追过来。
“犟驴,可以啊,我干二十年痕迹,到了还得托你福,见到真的了,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啊!你等着,明早我肯定到江北。”隔着听筒,都能听出来老刘嘴角拉到耳根,老技术民警见到稀有物种痕迹,比入洞房还要兴奋。
“这真是……”
“没错,就是……”
肖旭耳根如同导火索,粘火点燃,脑壳炸裂。电话仿佛变成厚墙,将老刘后面的话隔断,什么都听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