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肖旭在白板上写下的名字——王皓。
他以溺水案为由,将王皓带进了审讯(一)室。
肖旭看了一眼电子表上的倒计时,还剩65小时。
肖旭自己没坐,和王皓保持一只胳膊的距离,站着俯视他。这在审讯的时候会让嫌疑人心理层面上自觉摆定位置,也算是一种震慑。
肖旭强行打开记忆的闸门,让痛苦的潮水倾泻而下——
2002年8月1日,溺水案前半个月,权健生日那天。他送权健cs小人钥匙链做礼物。下楼的时候,曾看见王皓、许莫、小鼻三人在划权健自行车,当时他着急往家赶,没有及时阻止。
后来他把这事告诉了权健,权健没多久就出事了。当年王皓作为大哥,不可能就这么算了,这是肖旭一直怀疑王皓的最底层根据。
“2002年8月15日,权健溺死那天,你都在哪?干了什么?”
王皓面对肖旭的问话,并没有着急回答,先要了一杯水。
“当年我和马队长就说过了,我去我奶奶家了。”
没一丝紧张和慌乱。
“你奶奶家在哪?”
“伏龙县,哦,不过她早去世了。”
肖旭暗自发笑,看来这小子早有准备,上来就变被动为主动,先给了一个无从辨别真假的回答。
“我真的不在江北,我有当时的往返车票为证。”
“车票呢?拿出来。”肖旭料定王皓是在这和他扯皮。
“当年我给马队长了,你应该去问他啊。”
肖旭看着分秒减少的倒计时,不能再和王皓这么耗下去了。他回到恶人谷办公室,瞄准那个惦记了13年的抽屉,一脚将它踹烂。
三个档案袋散落在地上,肖旭没心思细看别的,挑出815溺水案的卷宗撕开封口,将里面的材料全倒在桌上。
一个证物袋里,两张火车票轻巧滑落。肖旭心里咯噔一下。
王皓没撒谎。
他茫然地看着这两张有可能颠覆溺水案的物证——
第一张是去程,「江北——伏龙县,发车时间:2002年8月15日17点10分。」
第二张是返程「伏龙县——江北,发车时间:2002年8月17日11点45分。」
肖旭迅速打开溺水案卷宗,目光定格在权健死亡时间,2002年8月15日18时左右。
车次4367,四位阿拉伯数字,代表当次列车为最慢的绿皮火车。伏龙县是江北的外县,单程一次需要一个小时。这两张车票能完美证明王皓“错过”了权健的溺死过程。
肖旭脑子发晕,瞳孔逐渐扩散,眼前的车票变得模糊不清,脚下没了根,整个人开始晃。
怪不得老马一直都在“包庇”王皓。
“是我错了。”肖旭像给自己判了死刑,将车票上下重叠,正要放回物证袋。
突然,他的手停下。
车票有问题。
他捏着车票回到审讯(一)室。手刚握在门把手上,办案区铁门外传来又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紧接着就是杨秀兰破音的喊叫,“你们什么时候能抓到杀我儿子的凶手?”
肖旭看了一眼手表,还有59个小时。
王皓见肖旭回来,面部肌肉紧了一下,盯着他手里的证物袋。肖旭口气平静地掏出两张车票,一手捏一张凑到王皓眼前,“你说的是这两张不?”
王皓仰脖看着肖旭,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肖旭用这么温和的语气和他说话,心想自己终于没事了。他仔细看了面前的车票,疯狂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两张,当时给马队长了。权健也是我同学,我怎么会杀他呢,我当时真不在江北,我要撒谎是你儿子!肖旭,你别总盯着我不放,行不?”
“那好,我再和你确认一遍,这两张肯定是你当年乘车的票,并且是你交给老马,以此作为815溺水案你不在场的证明,对吗?”
肖旭笑着,身体往后挪了半步,胳膊和手腕没动,特意保持车票冲着王皓,一脸轻松地提醒王皓,“没事啊,不急,看准了就行,确认好你就能回去了。”说完还回头问小民警,“晚上整口铁锅炖?”
后退的半步是为了让身后的摄像机拍得更全,手腕不动是保持车票始终能让王皓看清楚。
他用自己全身的放松来麻痹王皓。
肖旭表面轻松,心却跳得要冲破胸腔。藏在身后右手上的电子表不停闪烁,这是在警告他心率过快。
审讯室极好的隔音,也阻挡不了杨秀兰隐隐的哭喊声。
肖旭忍不住偷瞄了一眼不停蹦字的倒计时,心里默念,“快,王皓你个憋犊子,特么快点!”
“没错,是权健淹死那天,我去奶奶家的车票,也是我交给马队长作为我不在场的证明。我确定。”
王皓终于再次确认。
肖旭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语气依旧平缓,“每年8月中,正是农闲,也是暑假,江北有很多人老家是伏龙县的,那个时候火车上一定人不少吧?”
肖旭给一脸懵逼的王皓点了一根烟。
王皓一吸一吐,加上肖旭这般“聊家常”,随着吐出的烟圈,他的神情彻底放松下来。
“嗯呢,可不咋地,当时还有人跟我抢座,跟谁俩呢……”
“那时候火车站可是脏乱差,我随地都能捡到车票。”肖旭笑着看向王皓,不咸不淡地冒出来这句话。
王皓也不傻,听出来肖旭的弦外之音,赶忙转移话题,“旭哥,啥时候放我走啊,我可比不上你这吃皇粮的,我还得去拉活呢。”
肖旭就那么看着他,也不说话。
王皓收起了刚刚松懈下来的表情,认真地解释道:“车票可不是我捡的,真是我自己买的。”
“我可没说是你捡的,我就是纯属好奇哈。那时候车票不是实名制,所有人的车票都是一样的,我给你看的这两张反正面都没有任何记号和不同,你咋就确定这车票就是你的?”
审讯室的门推开一条缝,露出队长欲言又止的脸。杨秀兰歇斯底里的叫喊也跟着从门缝里挤进来,“肖旭呢?让他滚出来见我!”队长看了一眼里面的情况,把话咽了回去,轻轻退出去。
“万一是我随便捡来忽悠你的呢?”肖旭没受干扰,继续刺激王皓。
王皓躲避着肖旭的目光,微微低下头。
肖旭将王皓嘴里刚吸了一口的烟抽出来,塞进水杯里,又一把将水杯打翻,凑近王皓,盯着他的眼睛,“要不我先说?”
这时候得一鼓作气,不让王皓有喘息的机会。
肖旭重新拿出那两张车票,纸张和油印都是真的,问题出在检票的豁口上。02年的江北还是人工检票,车站工作人员会用一个专门的钳子,在每张车票上剪下来一个豁口,这个豁口是独一无二的“M”形状。
这两张往返的火车票的豁口却是“V”字形的,而且这两个豁口的两条斜线不对称,长短不一。
肖旭将两张车票重叠,两个V字型豁口居然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
往返的车票,肯定是在两个车站分别检票,两张车票的豁口在同一个位置的概率几乎为零!
肖旭眼前浮现出整个造假场景:有人将两张车票合在一起,用剪刀在上面做了一个不太标准的缺口。只有这样才能同时在两张车票上做出位置、大小,一模一样的豁口。
车票为真,却在检票凭证的豁口造假,只有一个解释——王皓确实买了车票,但没上车。王皓也是从这两个一样的V字形确认,车票就是他的。
溺水案因这两张车票,也确定了案件性质——故意杀人。
车票一般在发车之前半小时就停售了,车票去程时间在前,权健死亡时间在后。王皓不可能在案发后去补买相应时段的车票,只能是计划好全部作案过程,提前买好车票,再去作案。
这一先一后的行为足以证明,王皓是有预谋的故意杀人!
肖旭终于要拿到自己想要的了,电子表停下了闪烁,预示着主人的心率回落。肖旭的脸上重新恢复了冷硬的棱角,手不轻不重地落在王皓肩膀上。
“你这手法可以啊王皓,但还是差那么一点。”
王皓的肩膀一震,仅存的防线被击碎,眼前没有任何退路,只能张嘴,“我跟你说实话,权健死的那天,我在江北。”
“溺水案那天,我下午五点多到的台球厅,就是化中对面胡同里那家。我记得本来想打两杆就回家,可那天下了很大的雨。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晰,是那天手气不好,打了两台就输光了。我想回家时发现外面雨都下冒烟了,我不敢给我爸打传呼让他接我,因为我是偷偷跑出来的。
本来那天我确实应该在伏龙县我奶奶那,可我不想去农村,那没有台球厅和游戏厅,啥玩的都没有。我爸提前给我买的往返车票,我怕到时候被他发现我在江北,然后就像你说的那样,把两张车票重叠,自己剪了豁口,是用来糊弄我爸的。
后来我和几个兄弟就坐在棚子下的台球案子上避雨,有人浑身湿透地跑进来避雨,那人认识我爸,和我说:‘权健是你同学吧?刚才在水泡子淹死了,警察都去了。’我这才知道权健淹死了。我怕那人告诉我爸在台球厅看见我了,我肯定挨收拾,就赶紧主动先回家了。”
肖旭没法再集中精神听王皓说什么,他走出审讯(一)室,路过开门的审讯(二)室,余光瞥见里面同样正在陈述的许莫。他推开那些只敢在审讯(三)室门口排队的民警,穿过办案区的铁门,踩过被杨秀兰打碎的警容镜的玻璃碴,无视想要划花他脸的杨秀兰……
他感觉自己像进入了真空状态,看不见排队的民警眼神里的不满;听不见杨秀兰的咆哮;感觉不到脚底下碎玻璃碴的棱角。一路走楼梯回到办公室,第二次拿起溺水案卷宗。
电子表上,倒计时的十分位已经走到5了,几个小时内再没有证据锁王皓,必须放人。
肖旭没时间细看,手指顺着发黄的卷宗,按在了现场痕迹一栏。
有掌纹。
口供拿不下王皓,那就用自己的看家本领,现场痕迹定王皓。
当年老马这活干得无从挑剔,首先在水泡子那种环境下,能采集到泥掌纹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其次在提取上,老马从拍照到各种当年能用的方法全用了,最后还记载着每次会战这枚掌纹的比对过程和结果。
掌纹残缺,但也够用了。肖旭立马将王皓的掌纹和溺水案现场掌纹进行比对。
他反复确认了很久,直到眼前出现成片的黄斑才放弃。
水泡子的掌纹不是王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