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项濡2023-10-09 13:334,092

  第二十章

   隔壁的审讯(二)室,老马独自一人坐着。在肖旭套他线索的时候,老马在白板上写下了“许莫”。

   许莫被民警带到审讯室,被安排在铁椅子上。即使没上铐子,冷硬的铁板凳也能让许莫浑身一哆嗦。

   老马一只耳朵夹着烟,另一只耳朵夹着铅笔,时而又把烟放在鼻子下面闻几口,时而又把笔攥在手里,在桌面的各种材料上写来划去。

   他就像没看见进来的许莫,目光只在面前这些材料上停留。

   半小时后,先绷不住的还是许莫,他弱弱地问了句,“肖旭,他在吗?”

   老马知道可以了。

   有些时候,无证审问除了用“诈”外,“晾着”嫌疑人也是一种方法。人的潜意识里都会对自己犯过的事心虚,任何人坐在铁椅子上都会很自然地发问,“为啥找我?我犯啥事了?我干啥了?是……还是……”

   老马用洪亮的声音问了他姓名、年龄、性别等正式的开场白,等许莫回答完,老马面色严峻,“你明明可以去当飞行员的,为啥回到化中当保安?”

   许莫我,我,了半晌,始终没说出来一句完整的话。

   “肖旭是你兄弟吧,他立下军令状了,再有,再有不到60个小时,他就得脱警服了,没准能和你一起当保安。”老马在给许莫施压。

   “我当不了飞行员了,没地方去,化中的李主任收留了我。”许莫被逼开了口。

   “就这样?”

   “嗯。”

   老马举着半指厚的材料,怒吼,“你当我们啥都不知道呢,你回到化中当保安,就是为了看着小鼻的尸体!”

   许莫惊恐地看着老马,“马大哥,我都不知道小鼻死了,不信你可以去问肖旭。”

   老马见一诈没唬住许莫,紧接着放出第二诈。他拿出那枚尸骨现场挖出来的纽扣,问许莫,这是咋回事。许莫瞄了一眼,表情轻松自然,“这是哪来的?我上一任,老保安的制服纽扣是塑料的,从我当保安后学校发的制服纽扣都是金属的。”

   老马直接扔出那张许莫穿着少一颗纽扣制服的照片,许莫看了几眼,“我想起来了,我真想起来了,我刚去的时候还没发新制服,我穿的是上一任老保安留下的,到我身上的时候就已经少了一颗纽扣。”

   老马看许莫不承认,接着放出第三诈。

   “证据我们掌握了很多,随便先给你透点。”

   老马在一堆材料下面找出一个笔记本,故意装作这个本子在这一堆材料里很不起眼似的,让另一个民警拿给许莫看。民警不知道里面还有夹页,打开的时候,一张纸掉在地上,民警捡起来重新放回第一页的位置,平举在许莫眼前。

   许莫微微张着嘴,瞳孔放大,脚尖点地,双手不自觉地握成拳头。

   老马看有门儿,就将审讯(二)室的门打开,还如无其事地叨叨,“这空调怎么开这么冷。”

   门外,杨秀兰的嚎叫传来,“你们什么时候能抓到杀小鼻的凶手!”

   老马趁热打铁,“小鼻是你同学,他母亲等了13年,现在就在外面,她还要等到啥时候完全取决于你。”

   许莫低下头,再抬起头,眼睛有了焦点,“我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

   “我应该从哪说?”

   “从头说,挑干的唠!”老马示意旁边的民警准备开始记笔录。

   许莫松开手,端正姿势,表情真挚,开始了他的讲述。

   「2002年是最后一届7月份高考,我们这届高考成绩下来后,王皓被王进一骂了。因为他的高考分还没有权健的高。王皓这种人很要面子,这口气他咽不下去,得把场子找回来。

   8月1日那天是权健的生日,他家买了一辆公赛自行车作为生日礼物。我记得好像得七八百块一辆,就算是我们几个里家境最好的王皓都眼馋。

   我印象里是当时小鼻蹲在地上,咽了两口吐沫,表情挺狠的,说皓哥,咱就祸害这车,肯定够给你出气了。王皓点头同意了,正要上手的时候却停下来了。

   肖旭也来给权健过生日了。

   王皓骂了一句,“这货咋还来了。”

   我们都知道,权健是个傻子,可他有肖旭这么一个刺头兄弟,这事不好办了。这时候小楼外一辆宣传车缓缓路过,车上的大喇叭喊着,“打造文明江北,禁止无证养狗,欢迎举报,举报电话——8522302……”

   王皓一瞬拿定了主意,肖旭家有条宝贝大狼狗,他想利用这个把肖旭弄走。王皓就让小鼻去派出所举报肖旭家有狗,还很凶,经常咬人。

   等小鼻浑身酸汗地跑回来,却不见肖旭离开。小楼里传来他们过生日的笑声,王皓忍不了了,带着我俩直奔停在小楼门口的自行车。

   小鼻迫不及待地先动手了,他用锯条使劲划车大梁,王皓抽出随身携带的三棱刀把车锁撬坏,又把轮胎扎了。

   小鼻看我不动手,把锯条递给我。王皓也瞪着我,意思是你不动手,咱就不是兄弟了。我犹犹豫豫不想接锯条,我和权健怎么都是一个班的同学,这么干有点不地道,小鼻就骂我,“操,装鸡毛好人,看我的。”说完他又用锯条划车座。

   这时,肖旭好巧不巧地从小楼出来。小鼻反应快,顺手就把锯条扔在了房顶上。王皓将三棱刀藏在身后。我当时想完了,肖旭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可肖旭看了我们两眼,骑上自己的自行车,离开了小楼,连头都没回。我们仨傻站了一会,王皓赶紧带着我们离开。

   结果没两天,我们划自行车这事还是没捂住,肖旭到底还是告诉了权健。

   王进一带着钱还买了礼物,登门道歉。好在权老爷子看在都是老化工人的份上,没再追究。

   王进一丢了面子,回家后又把王皓给骂了,据说还动手了。

   紧接着小鼻找到了我,他说皓哥被他爸看得死死的,只能我们这两个当小弟的把场子找回来。我以为小鼻要去找肖旭的麻烦,结果他告诉我,还是继续收拾权健。

   我不想去,我认为小鼻专挑软柿子捏,更何况这软柿子还是我同学。小鼻骂我是怂货,告诉我他已经把权健修好的自行车偷出来了,如果我不和他一起去给皓哥找回面子,以后就别跟着他们玩了。

   我当时挺害怕的,那车可不便宜,权健要是报警找到我们,我可能就当不了飞行员了。我拒绝参与这事,我当时还劝小鼻,“咱们都是同学,就算毕业了,以后谁用不着谁啊,咱别这么干了。”

   小鼻扔下一句,“晚了。”他已经让权健下午五点半,一个人去水泡子取自行车。

   我当时真不想去,上次权老爷子网开一面放过了我们,不然我飞行员这事就黄了。可我又怕真出事,拧巴了很久,就这么磨叽到下午五点十五了……

   8月15日下午,我在江北大道上玩命地跑,我告诉自己,得快点,再快点,千万别出什么事。头顶的乌云没一会就追上了我,大雨点像要杀了我一样砸在我身上。

   我赶到水泡子的时候,权健已经到了。我扒开野草,看见小鼻把自行车锁上,拔出车钥匙,和权健撕巴了一会。钥匙还是被小鼻抢到扔进了水里,最后又把自行车推进去了。

   自行车冒着泡往水底沉,权健急得原地直跺脚却只在那看着,连水边都不敢靠近。我当时反应过来,权健怕水。可我不敢去阻止,本来我没动手划权健自行车,皓哥就已经不满了,这时候再去阻止小鼻找回面子,皓哥还能把我当兄弟吗?

   小鼻应该也看出来权健不敢下水了,他用三棱刀逼着权健下去把自行车捞出来。

   看权健还是不敢,小鼻退后几步飞起一脚踢在权健后背上,比小鼻高一头的傻小子没扛住背后巨大的惯性,一头扎进水里。

   我忍不住了,这是要出人命的!我冲出去要下水救人,小鼻上来拦着我,我俩打起来,最后我骑在小鼻身上,用石头打掉了他一颗门牙,才算是把他赶走。

   我紧走几步跳下水,按照刚才印象里权健的落水方位,来回摸索。暴雨顺着江岸大道灌进水泡子,水位疯涨了两个段位。

   我忍着透心的冷水,好不容易摸到权健的一条腿,但水太深了,我踩不到底,又不敢松开这条腿。没一会我实在累得不行了,憋着气试探性地让自己沉下去。脚不断陷进泥里,像是有一大块吸盘一样让我拔不出来,手里抱着的腿也更沉了。

   上岸后我发现权健没了反应,不敢耽搁,赶紧背着他往路边走。权健像是吸了过多的水分,头和手都耷拉下来,压得我站不起来,我只能像只乌龟一样往路上爬。

   权健还剩一只篮球鞋在脚上,趿拉着,像是在帮我分担一点重量。我的手每次抬起来往前爬一步,撑地的两个膝盖和另一只手就发软。

   我用尽最后一口气蹭到江岸大道上,一对车灯透过雨幕照在我俩身上,我感觉心里冒出来一道光。得拦住这辆车!

   随着车灯晃过,我心里也暗了下来。没想到那辆车在我俩身边划过十几米后停住了——

   我咬着牙又把权健背起来,跑到副驾驶门旁边。车窗摇下来一道缝儿,这对我来说足够了。

   “求求你,我同学落水了,去江北医院!”

   “我这车上有人呢,也是去医院,着急,市里军区总医院,咱不顺路。”随着后座的乘客催促着快点走,车窗缝儿合上,我心也凉了大半,顿时感觉裹着黑泥的两条腿没了力气。背上的权健也一点点滑落,脸贴在水坑里。我想伸手去扶他,但没有力气,我也跌坐在地上。

   这时候我才发现,浸在水坑里的那张脸没有一丝反应——权健没呼吸了。

   再之后过来的车,溅起来的水花泼在我的脸上、权健的身上,一辆都没停。

   我实在拦不到车,跑了很远找到了一个公用电话亭,打了120。

   我害怕,我怕同学死了说不清,就没在原地等着120来,赶紧跑回了家。」

   门外再次传来杨秀兰的哭嚎,打断了许莫的陈述——“肖旭呢?让他滚出来见我!”

   老马将门关上,心里开始捋着许莫的供词。

   ——权健比许莫高出一头,按照他的描述,权健肢体耷拉着,说明捞出来的时候已经死了。这和当年陈淑敏的尸检结论吻合,不然许莫根本捞不上来权健,弄不好这俩孩子都撂在水泡子了。尸体情况对上了。

   ——浸在水泡子里锁着的大赛自行车;现场的泥掌纹;岸边的门牙是小鼻的;凶器是石头;打斗压倒的杂草;江岸大道下面的攀爬痕迹;权健尸体的位置和急救中心。

   许莫的供词和水泡子现场勘查情况都对上了。

   唯独车钥匙没找到。当时水涨了太多,老马也没找到。后来他又去了几次,也都没捞到车钥匙,还救了一个游野泳的小年轻。

   老马将思绪拉回到审讯室,许莫说的也不一定全是真话。

   日记本里前面没有的情况先不管,案发过程这部分还是有很大出入。

   ——许莫说他是后来赶到水泡子的,可日记本里小鼻写的是他俩一起去的水泡子。

   这一点上,老马还是更相信日记本的说法。小鼻敢承认是自己把权健踹进水里,也说了权健当场被淹死,就没必要再拉着许莫做垫背的。可许莫不一样,如果他是后到的水泡子,并且对权健进行了施救;与他和小鼻一起去的水泡子,对权健施害,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对判定许莫是否有罪,起着关键性作用。

   任何人都会说对自己有利的话,老马从人性的角度判断——许莫肯定说谎了。

   要想证明许莫说谎,单凭一个日记本里的“证词”肯定不够。可目前没有其它证据,老马决定,那就回到最开始的问题,许莫为啥不去当飞行员,回来当保安?

   许莫第二次被问到这个问题,垂下眼皮,扭动了下发酸的身体,掀起来衣服的一角,露出腰上的人字形伤疤。

   “这是我和小鼻打斗的时候他扎的。你说带着这个,我还能飞吗?”

   老马愕然,这和日记本也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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