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许申元后面的话头,让肖旭再次坐下。
「我是化工厂最后一批下岗的,那天收工,我站在厂门口回头望。水泥浇筑的大门,分五道口进出,顶上插着国旗,两侧挂着江北水泥厂的木牌,斑驳的白漆,褪色的黑字,听说厂名是当年省里有名气的书法家亲手所提。
我曾经以为化工厂,和这大门一样坚固,我手里的饭碗也一样……
我和你们不一样,不是土生土长的江北人,老家山东的。下岗后,没有人帮衬,婆娘第一时间扔下许莫,和我离了婚。
折腾了半辈子,只剩下两个证,一个是下岗证,另一个是离婚证。
没了工作,家也丢了。我捡起来山东老家和早酒的习惯,起初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只喝二两半,后来逐渐涨到半斤,再到一整瓶。
我也从早上喝到中午,再到晚上,整天都是醉醺醺的状态。」
到饭点了,小民警给肖旭送来盒饭。肖旭直接递给许申元,他看着油亮的地三鲜,缓缓推开,我很久不碰过这个了。
“我在江北下过的馆子,可不比你见过的少。”
肖旭一时愣住了,据他所知,许莫家里条件不咋好,上学的时候,许莫每天只吃老三样——混沌、蛋炒饭、酸菜馅包子。这许申元居然不管儿子,只顾着自己潇洒?
许申元像是看透一切的长辈,语气耐心地解释着。
「酒越喝越多,钱包越来越瘪。我开始在江北各大酒店蹭酒,酒店经常给红白喜事承办酒席,我就趁着人多混进去。东北人好面子,就算知道我是来混吃混喝的,都睁只眼闭只眼,没人撵我走。
红事的酒席热闹,酒剩不下;白事气氛压抑,基本没人喝酒。我每次都能喝饱,还能顺两瓶藏在棉袄里带回来。
那年腊月初八,我在江北大酒店蹭酒,那天运气好,是白事。我偷偷喝了一瓶半北大仓白酒,看人都走差不多了,将两瓶没开口白酒踹进怀里。正要开溜,服务员端上来一盘地三鲜,上面油花冒着泡,我想带回去下酒,趁着那桌人走光了,从身上掏出塑料袋,把菜端到桌下,一股脑倒进去。
就是你们小时候常见的那种,带红格的塑料袋,一点都不结实。没等我走出酒店,塑料袋烫破了,冒气的地三鲜,便宜了棉袄棉裤,裤衩子都跟着解馋了。
烫得我瞬间醒酒了,想跑却迈不开步,这下子,骗吃骗喝彻底露馅了。我被踹出酒店,小公共售票员,嫌弃我满脚丫子油腻和酒味,不让上车。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十几里路,我是走着回家的,棉袄被一层“白泥”裹着,现在说起来,还能闻到那股味。
打那以后,江北各大酒店都认识我了,大门都进不去。
我改去墓地,蹭死人的酒。
我白天先“踩点”,看好哪个墓碑是刚死的,或者哪个是忌日,确定好位置,藏在附近,等着半夜打更老头巡完夜,我就冒出来,先把好酒灌进肚儿,再将次点的偷回去。我也害怕,有时候身后树叶沙沙声,都能给我吓得尿裤子。可我只能用这种方法蹭酒,一天不喝酒我都受不了,除了酒,我啥都不在乎了。」
“至少,你还有许莫呢?”肖旭把许申元从回忆中拉出来。
许申元活动了下发麻的两条腿,重复着肖旭的话,强压着咳嗽,继续说着。
「那年冬至,我像往常一样,整天都沉浸在酒精的麻醉中,我醉眼朦胧地用钥匙开门,手哆嗦着没差进门锁里,却插在门缝里拧折了。我进不去家门,只好坐在楼门口,等许莫放学回来。
看不出个数的雪片落在身上,体内的酒精开始发酵,我感觉不到一丝冷意,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我被一阵吆喝牲口的号子声吵醒,一头“牲口”在前面驼背弯腰地拉着铁锹,踩在压实的雪地上,咯吱咯吱响。号子是坐在后面铁锹上的小子喊出来的,“得儿!驾!沃玉!”
那小子用一根树枝抽打着“牲口”的后脊梁,“你爹就是化工厂拉车的,你当牲口正好!”
我看清了,那牲口是许莫。
我想站起来,把那小子踹下去,可刚起身,两腿一软,一头栽在楼门口台阶下面。许莫扔下铁锹,跑过来想扶我站起来,我推开他,我得自己站起来,不能给儿子添负担。努力了几次,还是许莫把我搀回家。
我决定戒酒。
当时我不知道,身体和心理上,已经对酒精有严重地依赖,就是酒瘾。
我躺在冰冷的炕上,被子却被汗水浸透,想爬起来买菜,手抖得鞋带都系不上。身体上的折磨,咬咬牙还能挺过去,心理的酒瘾,差点要了我的命。
那段时间,我总产生幻觉,感觉电视里有人监视我,等清醒后发现,电视已经被我砸烂,那是家里仅剩的家用电器。
每天,身体里有两个我在打架,一个拼命要酒,另一个却在砸酒瓶。折腾了一个月,我能下炕了,脑子里不再有整两口的想法。
我卖了化工厂分配的房子,凑了一万五千块钱,去富国乡搞养殖。起初我想赚大钱,买了几只狐狸,半个月后的雪夜,六只狐狸全跑了,血本无归。
我卖了笼子,起了鸡舍。第一年有点利润,又被咱东北特有的三角债给坑了。收鸡的二道贩子赊账,我又欠鸡饲料供应商的钱。年根的时候,我不是在要债的路上,就是在躲债的路上。第二年,我连求人赊账机会都没有了,一场瘟疫,没有一只鸡站着,全特么死绝户了。
那些年,磕磕绊绊有时候能赚点吃喝钱,有时候会亏点,养殖场不温不火地维持生计。我没时间,没精力,更没心思管许莫,不知道啥时候,许莫和我一样高了。
02年春天,许莫考上飞行员,我以为这辈子总算熬出头了。却被王皓一刀毁了这一切,我做梦都想弄死他们全家!」
肖旭整理好笔录,让许申元自己看一遍。许申元直接签字按手印,笔录上一个字都没看,却全程盯着肖旭。
“大旭,你是我们家的恩人。”
本来被他盯着,肖旭就有一种不自在,心里生出一股像嫌疑人似的没底气,再听到这话,肖旭彻底懵了。
「当年,化工厂分给我们的房子,是公有制产权,是你姥爷在化工厂倒闭清算前,把房子变更成职工个人产权。我被离婚,许莫他妈妈想把房子分走,也是你姥爷下了命令,离婚的下岗职工不准分割房产,只能归原化工厂职工持有。后来我酗酒没钱了,打起了房子的主意,在房产处更名的时候,被检查工作的肖老爷子碰见,直接把房产证抢过去,撕了粉碎。就这样,房子才捂到做养殖厂的时候才卖,不然哪有本钱。没有养殖场养,我们爷俩这些年都得喝西北风。」
肖旭松了一口气,问他,还有啥补充的?
许申元想了一下,“昨晚交警查你们车,是我举报的。”
他看见修配厂门口停着一辆车,心里拿不准,为了保险起见,直接打122,举报老头给套牌车喷漆。当时他就躲在暗处,目睹了交警查他们双证,看见肖旭下车,立马反应过来,他们是在蹲守红捷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