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你姐闭眼前,已经拿不起笔了,这封信是她口述,我记录。”老马顿感气力全无,连撑起自己身躯的力气都找不回来,手扶着权健那青色墓碑,音色凄凉而微弱地回应。
犟驴直接无视他的软弱,拔高嗓音,怒问道,“为啥这时候才拿给我看?这封信在你手里窝了8年!除了按卷宗,还学会藏信了,这特么是我姐,临死前给我的!你凭什么不给我?凭啥?”
老马看着一向信奉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的徒弟,紧绷了13年,此刻像条丧家犬一般情绪崩塌,坐在地上哭嚎。
他顿感前胸有根钢针穿过,几欲晕厥,手顺着青色墓碑蹲缓缓滑下来,身体也随着蹲在地上,低头缓和半晌,喃喃低语回答徒弟,“溺水案没结案,就算8年前给你看这封信,有用吗?”
东北号称秋老虎的正午日头,毫不留情将强弩之末的暴烈,全射向驴马师徒,炙烤着他们内心。
老马感觉呼吸恢复顺畅,站起身正欲下山,被同时缓过神的犟驴拦住,“老不死的,你,陷得最深。”
他怔住脚步,转身看向犟驴,用轻微得不可见的浮动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看向不远处陈姐墓碑,左脚迈出,却失了气力,右脚没跟上。
“没错,但不准确。”
「98年,我刚穿上警服,来不及兴奋和施展,先背上了李老五;02年,815溺水案;07年,我老婆和糖豆,还有你这头犟驴。
你姐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也被锁在办公桌抽屉里,就像信里所说的那样,心卡在了07年的江岸大道。你背着我,和许莫去查小鼻,我也背着你,四处寻找红捷达下落。
可咱俩就像分开的一双筷子,独木难支,跑了一大圈,空着手还是回到原点。这封信和那些卷宗,我翻阅了不下千变,想从卷宗里找到答案,从信里得到走下去的力量。
你姐说的对,记忆是过去,不能改变,但得走出来,同样,为了以后记忆里不再留有遗憾,我得做好当下。
更重要的,我还得挡住过去记忆里潮水般的负能,为了,为了后面的人不被反噬。
就像你,小时候家教严厉,父母不在身旁,如今你对自己女儿言听计从,甚是偏爱。你也在为后代挡住糟粕。当初肖老爷子为让化中活下去,在化工厂这艘大船沉没之前,把它托举出去,现在你应该能明白了。」
“可我没做好,没能为你挡住记忆里的糟粕,现在,你得跟我回队里接受调查。”老马压抑情绪,手搭在徒弟肩膀,他得倾尽气力,把徒弟从泥潭中拉出来。
一个月后,江北下了2015年入冬以来第一场大雪,放眼望去,江面、路面、房顶,尽是披挂白色斗篷,润雪兆丰年,可对江北大队来说,这场雪像是压在所有人心头,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一群“家贼”,落在江北大队会议室窗台外面,低头叼食着黄灿灿的小米。老马轻轻关上窗户,会议室里鸟叫般叽叽喳喳瞬间沉寂。
两小时前,市局领导在分局和大队长陪同下主持会议,会议讨论主题是关于江北公安分局刑侦大队技术中队民警肖旭,故意隐瞒2002年815溺水案中关键信息,并在侦办系列案件中,带离和审讯嫌疑人许莫等违规违纪行为。
市局领导当众给出肖旭处理意见:隐瞒溺水案中重要信息点,造成案件侦破周期延长;另外同时导致江北大队法医陈淑敏、受害人小鼻母亲杨秀兰相继身亡;省公安厅侯勇重伤;并且肖旭常年在分局绩效考核中成绩垫底。无论从平时表现,还是导致结果严重程度,肖旭必须脱掉警服!清除这匹害群之马!净化公安队伍!
会议室里乱成一锅粥,有人说犟驴办公室就是恶人谷,平时上班还穿趿拉板儿;有人说肖旭业务能力有目共睹,这么干是不是有点太不近人情。
老马关好窗户,回到座位上,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作为肖旭的师傅身上。大队长低眉思索片刻,冲着老马递眼色。
老马拧开泡着枸杞的水杯盖,吹着热气,故意使劲发出吸溜声响,吧唧嘴吐出两粒枸杞,全程不抬头,装没看见队长焦急得要杀人的眼神。
大队长心领神会,明白老马这条滚刀肉在等“由头”,他率先开口,“系列案件都送检了?全程你也参与了,说说你什么看法。”
老马收到大队长发来的“由头”,学着徒弟,眼皮上挑,手里玻璃杯举过头顶,重重摔在地上,水杯四散开花,枸杞飞溅,粘在裤脚上。没等所有人从错愕中缓过神,他指着大队长,出口成“脏”,“我操你大爷!特么案子都送检了,卸磨杀驴了?还特么害群之马,整个江北大队就我这一匹老马!把我也清出去,就没人拉马粪蛋了!”
此时所有人都听明白此驴在暗指肖旭这头犟驴,表面在骂大队长,更是针对市局领导口中所说的“害群之马”。
市局领导自然听出话里夹刀,是冲着他来的,刚要张口,被大队长一声吼拦住。
“马子,你不想干就滚蛋!”队长见老马接到信号开始启动,抢在领导前,站起身配合马子作战,“老子就不信了,没你马奎,江北大队还能关门不成?”
老马接住“支援”,冷笑道,“没我,你们当然行,我连撞死自己老婆的红捷达都找不到,啥也不是!红捷达是肖旭找到的,坑里的牙是他检验出来的,凶器三棱刀是他提供的,虎纹猫鼻纹还是这头犟驴……”
老马说到激动处,哽咽着伸手摸玻璃杯,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摔碎了,顺手拿过队长杯子,饮牛般灌进肚子。队长看着他喝完,赶紧抢过来,怕老马顺手摔了,继续甩出“由头”,“能破案咋的?犯错误就可以不处理了?”
“肖旭是有毛病,但也不至于要他命!”
“谁要他命了?”
“让他脱警服,还特么不如把他拉出去毙了,给个痛快的!第一,肖旭当年是在溺水案现场,但他当时并没有看清拦车人是许莫,也就不存在故意隐瞒重大信息;第二,正因为肖旭当年调查方向没错,嫌疑人许莫怕东窗事发,才撞死我老婆和孩子,但是,许莫是想杀肖旭,我老婆是主动挡刀!第三,杨秀兰是因受到王皓蛊惑,提供假证据,无言面对自己死去的儿子小鼻,选择自杀;最后猴子,那是正常抓捕中发生意外,怎么都算在肖旭头上了?最后,他不算私自带走许莫,那是案件侦破需要,特事特办,只有肖旭能办得了许莫!不计功也就罢了,还特么杀人诛心!”
老马机关枪弹药充足,顶足弹夹,火舌喷向队长和市局领导。
“马奎同志,正是考虑你说的这些,否则,肖旭不只是踢出公安队伍,还要负相关刑事责任。今天也算见识了驴马师徒的活力,情况我都了解了,回头还要结合肖旭本人提交的情况说明,我们会认真考虑和对待肖旭在办案中的违规违纪问题,一定会给出公平公正的处理结果。我在这里向大伙保证!不会寒了基层办案同志的心。”
队长带头鼓掌,最后这句是市局领导给他们的保证。
领导示意大家停手,问道,“肖旭本人呢?”
——
肖旭按动遥控器上关门按钮,一中大门缓缓关上,他转身来到马路对面三叔烧烤门前,拎起铁锹铲雪,十分钟不到,清理出一条半米宽小路。
推开店门,跺着脚,拍打着身上残雪,抬头视线正好与正坐在店里的老马目光对上。老马面前两碗酸菜白肉砂锅冒着热气,一摞烧饼滋生出油腻腻的香味,充斥在驴马师徒鼻腔里。
良久,肖旭吸溜着鼻子,坐在师傅对面,用勺子猛喝两口酸菜汤,烫得舌苔生津,热浪滚过食道,直掏胃里,生出张口气力,“处理结果出来了?”
他问着师傅,头却不敢抬,忍烫塞进嘴里几片五花肉,没等师傅回答,自己后脑勺挨了一下。三叔指着肖旭,冲着老马嚷嚷,“许莫每天晚上吃蛋炒饭,你不知道?”
老马被这似答似问的话搞懵了,不知道这话该咋接,求助般看向肖旭。肖旭笑嘻嘻地接过三叔手里蛋炒饭,“还是三叔了解俺。”
他使劲往嘴里扒拉几口,鸡蛋、米饭和葱花混合的香气,感觉抚平了刚才的烫伤,目光跟随三叔亦步亦趋,满意地回到后厨,用唇语解答师傅,“三叔,老年痴呆,把我当成许莫了。”
不等师傅搭茬儿,自己把话接过来,怕话头落地,气氛尴尬,“说吧,局里对我是啥处理结果,我都接着。”
两口没那么滚烫的酸菜汤入口,这次尝到味道了,笑着补充道,“只要别开除我就行哈。”
见老马不吭声,肖旭感觉有些心虚,眼泪瞬间溢满眼底,用尽全力想憋回去,感觉有些徒劳,再想用砂锅仅存的热气掩饰,却不赶趟了。
眼泪吧嗒掉进砂锅里,第二颗紧着落在小一号的保安服上;来不及擦掉的第三颗砸在手背上。
半晌,肖旭脸上再无半寸干涸,他清楚,肯定是最坏的结果。
——警服,穿到头了。
往日里,肖旭不习惯穿警服,不是不喜欢,而是一想到溺水案没破,没脸穿。如今真要脱了,感觉身体里什么东西被抽走,剩下莫名空虚感,让身体不禁打冷战。
肖旭低头大口喝酸菜汤,砂锅里滚烫的热气,貌似也跟着被抽走。
汤凉了,心冷了。
几大口囫囵吃完,他抹了把头上渗出的汗珠,将警用大棉袄脱下来,露出衣裤袖口各短半寸的一中保安制服。
“你穿的是,许莫留下的保安服?”
肖旭点点头,“停职这一个月,我没地方去,正好许莫进看守所后,一中大门没人看,我就过来客串一下。”
脸上挤满笑容,却失了往日的匪气,不等师傅问,赶紧解释道,“我好奇,就是纯纯地好奇,许莫将自己最好的13年耗在这当保安,到底是啥感觉。”
师傅没马上回应,给他点根烟,悠悠然冒出一句,“我更好奇的是,许莫知道02年红捷达里的乘客是你,还没让他上车,和你做兄弟这8年里,他会是啥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