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2017年初，农历腊月初八。
肖旭裹着警用棉袄，摸着自己冻得拔凉的下巴，最后一个走进审判庭。审判已经接近尾声，法官站起身，开始阅读判决书。
肖旭特意“精挑细选”了这个时候进来。
一年前，老马最后那个问题一直悬在脑海里，可那时候许莫已经被批捕，连同案子已经移交给检察院，下一步就是公诉阶段。
肖旭没机会当面问许莫了，也回到了刚来江北大队报到的原点。
——摸不到溺水案卷宗。
他打算在审判结束后，许莫被押解离开这个空档，隔空问清楚。
在最后一排位置刚坐下，手机微信提示音不合时宜地跳响，让审判庭里从法官、嫌疑人、旁听、法警和律师等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
肖旭脸不红，心不跳，目光搜寻到穿着橙色马甲的许莫。许莫此时寻声望向他。
肖旭收起目光，解锁手机，是小民警来信息：旭哥，新物证保管系统这两天上线，在册物证要登记编号入库，那个CS小人，还需要入库吗？
CS小人是尸骨案和溺水案并案关键物证，当时只有他心里清楚，犹豫着打下，“需要”，删掉，打出，“算了，回头给我”。又删掉……
耳边传来审判结果，先是王皓父子，接着是许申元，均是3-10年有期徒刑，最后是许莫。
“犯罪嫌疑人许莫，于2002年8月15日，在江岸大道参与815溺水案，造成权健溺亡，系从犯；于2007年10月7日，为隐藏其犯罪事实，在江岸大道，驾驶套牌为江B-JB452红捷达车辆，故意撞击陈淑敏车辆，造成陈淑敏重伤并死亡。许莫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立即……”
“等等！”
始终低头听着审判结果的许莫，猛然抬头，打断即将宣判完毕的庭审，转头看向王皓，嬉笑着大声喊道，“我不是溺水案从犯！”
头顶青皮的王皓；半头白发的王进一，同时看向许莫，眼神里像是看着无赖耍泼皮，似乎在说，都到这时候了，还抵赖？
许莫无视所有人目光，半转身搜寻到肖旭，点头示意，“旭哥，这回我选对了吧！今天我在你记忆里，留下点念想。”
法官告诫许莫，815溺水案所有证据链完整，还有他亲手签字确认过的笔录，并且和其他嫌疑人口供一致，若有异议，可以上诉，请别胡闹，扰乱法庭秩序！
“我杀了权健，我自己一个人干的，和王皓没关系！”
旁听席阵阵骚动，从相互小声嘀咕，到大声讨论，俨然乱成一锅正在煮沸的米粥。
然而，这些在肖旭耳边渐渐失去了声音震动传送原理，他只感觉到一只口哨在耳边长鸣，等不到停顿更听不到结尾。
“证据呢？”
“……”
法官与其他审判人员低声交谈后，宣布休庭。王皓突然爆起，“权健不是我杀的？那没我啥事了？哈哈哈哈哈，我没罪！”
王进一红着眼睛，像个受了委屈和冤枉的孩子，仰着头张开嘴，泪水无声滑落过沟壑纵横的老脸，有儿子没杀权健的庆幸，或许也有对自己这么多年付出，是天大的乌龙而唏嘘。
肖旭听觉逐渐恢复，神经逐渐搭线，急促间，老马黑着脸从他身边飞过。
肖旭因为耳鸣，没听到许莫提供啥证据，想问师傅，却被无视，硬生生把到嘴边的话，吞回喉咙，想起自己已经没职权参与调查了，收起情绪，嘀咕着，“老不死的，这回有的忙了，确实没我啥事了。”
许莫当庭翻供、自白，溺水案肯定会被打回江北大队重新调查，不光江北大队挑灯夜战，检察院也会跟进一起联合调查。
——
公历四月四，细雨连绵。
肖旭站在水泡子原址，看着早已干涸的坑底，声音不大，音色沉稳，隔空对好兄弟喊道，“权健，这场雨下完，咱就见亮了。”
“已经见亮了。”
肖旭回头，看见老马不知何时，站在身旁，目光同样瞄向坑底。他以无视回击师傅在庭审时候，从他身旁飞过而不闻。
“在队里的时候，万不得以都不带穿警服的，怎么现在反倒不离身了？”老马明显是有些尴尬，没话找话。
良久，肖旭犟驴脾气附体，就是不吭声，他就是想让师傅先服软。老马也不着急，像是有备而来，“许莫判了。”
……
头发上细雨流淌下来，一股凉意，让肖旭神经舒展，听完师傅讲述，溺水案完整过程，在眼前清晰起来。
许莫帮助王皓，把权健骗到水泡子，亲眼目睹了整个冲突过程。
大雨滂沱，雨点如石头般砸在地上和水泡子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和模糊的雾气，水泡子仿佛是沸腾的油锅。权健站在水边，心思全在水里的公赛自行车，被王皓飞起一脚，踹进水里，成了下锅的“饺子”。
许莫张不开嘴，抬不起手，想阻止又怕王皓，所有人离开后，心里经过一番矛盾和挣扎，决定偷偷跑回水泡子。
他即将要飞离江北，有更广阔天地，权健如果死了，飞行学院也就成了海市蜃楼，别想再摸到。
看到权健在水面扑腾，悬着的心踏实了，不敢耽搁，一头扎进水泡子。权健人高力壮，许莫费劲吃奶力气，才让权健站稳。
此时一只猴子般瘦小身影在岸边出现，小鼻弯腰捡起丢在地上的三棱刀，起身抬头间，目睹了许莫救权健整个过程。
许莫感觉筋骨被抽出，脑子里冒出来第一个想法，“完了，如果小鼻告诉王皓，我就完了，大哥要收拾的人，我却给救上来，这可不行！”
许莫没想清楚是救权健不行，还是王皓会认为不行，心再次提到喉咙处，慌乱中，手下意识将权健重新按进水里。水下，忍着权健挣扎搅动起的暗流，水上，故作轻松应付着小鼻。
除了水泡子沸腾外，周围空无一人，许莫心逐渐平静下来，片刻后心跳再次加速，水下怎么也如此平静？
完了。
权健头再次浮出水面，鼻孔流出两条绿色水柱。许莫将他托出水泡子，刚刚生出点气力，全砸在权健前胸，呼喊声被雨声、雷声淹没，权健已然了无生息，再也听不见了。
这回彻底完了。
许莫感觉，他和权健是同命，同时也感受不到自己心跳，撑着心力和体力极限，背着权健在江安大道拦车，被王进一拒绝。他彻底卸了力气，和权健一起跌落在路边，哭喊着，“谁能帮帮我？”
轰隆隆的雷声，再次将喊声淹没，雨幕中，那个猴子般瘦小身影再次闪过，激活了许莫神经。
“不能就这么完了，凭什么要我来承担这一切！”
许莫透支体力，撑起身体，用路边公用电话报警，迎着雨点追赶小鼻。“快点，得再快点！若让小鼻告诉王皓，是我返回去溺死了权健，我……”
许莫不敢往下想，在进去城区前，小鼻近在咫尺，刚要伸手抓住自己“命运”，却被迫停下来。
“再拦着我，就捅死你！”紧张、恐惧，还有不易察觉的丝丝兴奋，让小鼻面部五官拧巴成一团。
“小鼻，权健的死，真不赖我……”
“少废话，许莫，这次你真废了，不光当不了飞行员，还得被枪毙！”
许莫理解了小鼻脸上那点点兴奋，是出自于自己从天上跌回地上还不够，这次得下地狱。
雨点落在发着乌光的三棱刀刀尖上，溅在许莫脸上，情急之下，激发了脑神经最大潜力。他伸手抢夺三棱刀，和小鼻激烈扭打在一起。
面对小鼻闷吼着，举刀朝自己冲过来，许莫闭眼，大声吼道，“来吧，就这样吧！”
多年间，三棱刀支撑着王皓仅存那点“尊严”，最后却在癞蛤蟆小鼻手里首次开荤。三棱刀落地，贪婪地吸收着许莫滴落下来的血，也是流逝的希望。
许莫得逞，露出本来面目，“你捅了我，要敢告诉皓哥，是我杀了权健，你也跑不了！”他临时起意，既然自己溺死权健的事情已经败露，当飞行员就别想了，只能退而求次，把自己命保住。
——许莫故意引诱小鼻，捅伤自己，把小鼻从旁观者，拉下水，和自己同样落在水里。如果，小鼻敢泄露权健溺死真相，他也会因为故意伤害许莫，锒铛入狱。
小鼻呆愣了几秒，完全吓傻了，跑出去几步又折返回来，捡起三棱刀离开。后来，谁都不清楚，当时小鼻是没听懂许莫威胁，还是像当初门牙被打掉时候，首先想到的是去找王皓替他报仇。
小鼻万万没想到，没等他说出原委，就死在大哥刀下。
同样不知情的还有许莫，他受伤后，赶到医院治疗，见到王皓来找他，当时心里第一反应是，小鼻把权健溺死真相告诉王皓了。
刚想忍着疼下床求皓哥，发现小鼻没跟着一起来，强压着恐惧，等皓哥先出牌。结果如他所愿，王皓依旧以为，权健是他踹进水泡子，才会溺死。
许莫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赶紧答应了王皓提出“投名状”的要求。后面撞陈姐、给王皓关闭监控，都是为了自保。
几只喜鹊叽叽喳喳相互追逐，搅扰得肖旭收回思绪，目光追着喜鹊，话头冲着师傅问道，“庭审时耳鸣了，没听见许莫当庭翻供后，自己提供啥证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