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项濡2024-01-31 13:432,909

  第六十章

  文书标号写着:江北【2015痕检】452号,盖着江北大队大红公章的DNA鉴定报告,晾在许莫面前,没等他细看,肖旭一把抽回。

  “一堆参数你也看不懂,这是在红捷达车座底下发现的手指甲,经过提取和鉴定,不是虎子,也不是许申元,而是你许莫所留。”

  许莫眉毛上挑,明显在回忆什么,肖旭不给他喘息机会,使出全力,将鉴定报告拍在桌子上,信手拈来刚悬着的那个问题,这次问得清晰明了,“想好了?让你爹给你顶罪?”

  

  许莫被这一刺,痛得泪如雨下。

  铁证和强压下,许莫毫无征兆地放声大哭,“旭哥,我错了,我开过红捷达。”

  “哪次?”

  “撞王进一那次……”

  肖旭挥手打断许莫,让小民警将监控接上,自己拼装好录像机,并确认已开始录制,伸手向许莫做出请继续手势。

  许莫不笨,自然明白这就是在警告,接下来说的话将被作为“呈堂证供”,再想翻手耍赖,没那么容易。

  「那天我在江岸大道排水沟下面,坐在红捷达里蹲到下午,无聊至极,我刚剪了一只手指甲,王进一那辆MPV,从炊烟中出现。

  我右手颤抖着发动红捷达,可能车也感受到紧张,一下没打着火,反复好几次才启动。耽误这几秒钟功夫,MPV在我眼前卷着尘土驶过,本以为追不上了,可刚过去一百多米,停在路边,我在对面看不清是谁,从副驾驶下车去撒尿。

  脑门上汗珠滑落在腿上,这是老天都在帮我,左脚蹬离合,右脚将油门踩到底,搅动着发动机嘶吼,发泄心底所有不甘,朝着MPV撞过去……」

  肖旭皱着眉头,这话听起来味道不对,“当年和你纠葛的是王皓,撞人爹干嘛?”

  许莫目光阴霾,皮笑肉不笑看向肖旭,“02年时候,王进一要是让我上车,权健就不会死了。何况,再怎么样王皓是我大哥,小弟害自己大哥,天理不容。”

  肖旭从没见过兄弟露出如此狠辣表情,五脏悬空,一时间脑子短路,不知该如何应对。

  相反,倒是许莫反客为主,将审讯室当做自己主场,四肢舒展,表情坦然。

  肖旭此时心里翻江倒海,尽量保持面部表情平静,强装镇定,继续摸作案动机,“当时我们正要抓捕王进一,你又何必呢,为啥非得走到这一步?就没想过和我说?”

  许莫突然咯咯咯地笑了,一边笑一边摇头。肖旭居然从中读取到无奈的味道。

  “我说这是场乌龙,你信吗?”许莫似乎被点了笑穴,咧嘴说道。

  「一个月前,我刚进家门,在房后看见我爸开着红捷达,往棚子里倒车。

  我在学校门口亲眼目睹过,红捷达和肖旭发生冲突,当时没记住车牌号,但肖旭扔石头砸车后玻璃,留下的破损,如同咧嘴怪兽,露出鬼魅的残笑。

  我看见许申元下车,手里饭盒咣当掉在地上,我们父子俩对视十几秒。我想问红捷达咋会是你?可没等问出口,许申元捂嘴咳嗽着,快速从我身旁跑过。

  我跟到鸡舍,一时间没敢往里进,一只白色鸡头被血色包裹,鸡眼来回蠕动。血是我爸咳出来的。

  我赶紧过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我杵在原地,看着他咳血,脑子里忽然像被抽干了。我爸靠在鸡笼边上,仿佛用尽全力抬起眼皮,“你都看到了?”语气轻飘得听不出是问还是肯定,更没听出是指看到红捷达,还是指吐血。

  “我得了肺癌,晚期,临死前,得把压在心头这口气出了。”

  我爸扶着墙走出鸡舍,嘴里嘀咕着,“快了,把王皓和他爹送走,我也该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原地发呆,看着许申元渐渐远离的背影,13年关于父亲的记忆被打开。

  从我扶着醉酒的他,一起摔在台阶下面的凄惨;有我嫌弃养殖场尿骚味,和他争吵的凄凉;有我躺在医院里,他跪在地上的绝望。

  这些画面带着斑斑雪花,像黑白胶片的无声老电影一样,没有丁点色彩,就像我们父子之间感情,寡淡却又放不下。

  刚下岗那会,他天天喝大酒,我瞧不起他;后来家里搬到富国乡,做起养殖场,我还是瞧不起他;我被选上飞行员,他在酒席上得意和自豪,我鄙视他!

  这些记忆都被红捷达和肺癌,瞬间击碎!我除了给过他那短暂的得意和自豪外,扔给他更多的是绝望。

  那天中午,许申元喝了酒,这是戒酒后第二次破戒,上次是在我升学宴上喝得酒精中毒。听着稳稳鼾声,我内心不明来由地渗出一股暖意。

  良久,我生生打破这层温暖,伸手从许申元腰间取下红捷达车钥匙,没有犹豫,只有决绝。我得为他,也必须为自己干点什么。

  好巧不巧,正赶上你们抓捕王进一的档口。」

  “没想到,我爸没得癌症,好不容易为亲爹做点事,却闹出天大的乌龙。”许莫收起笑容,眼皮下垂,厚厚一层灰色,蒙在脸上。

  肖旭皱眉舒展,吐出半口浊气,平复心境,给好兄弟盖棺,“我们抓捕王进一那天,红捷达是你开的?”

  许莫点头表示默认。

  肖旭重重点点头,没吭声,走到审讯(二)室门口,扒开门缝,手指没等伸进去勾老马出来,和正要出来的黑脸师傅差点撞在一起,两个人同时尴尬往后退。

  驴马师徒尽量保持目光不接触,两个人默声走出办案区,站在天台。肖旭点上烟,烟雾顺风飘向老马。老马吸了吸鼻子,冷气混着烟草清香,搅动得心里直痒痒,从徒弟手里接过香烟和打火机,自顾自点上。

  “搅屎棍,我也正要去找你,有个新情况,许申元翻供了,撞王进一的不是他,是……”

  “是许莫。”肖旭语气犹如三九天的冰雕,透亮而冷硬。

  老马听完许莫供述过程后,嘴唇微微颤抖,狠命吸了两口烟。

  “按照许莫供述,他发现红捷达的时候,是小鼻尸骨被发现之后,以此推断撞死陈姐那几次,均是许申元所为。”肖旭对红捷达做出最后定论。

  老马重重点点头,没有疑议,凝思半刻后,捋顺案情,“这么说来,许莫误认为许申元身患绝症,想为他做点什么,自然明白这么多年在他心里最解不开的疙瘩,是王家害得许莫当不了飞行员。许莫不想自己父亲带着遗憾离开,觉得为父,也为自己报仇,之所以选择撞王进一,是因为当年没让许莫上车。” 

  清晨的雾气,弥漫在整个江北市区,放眼望去,只有远处高耸的烟筒若隐若现,清冽的凉气混着烟草,在肺里转一圈,将这一夜的困乏呼出体外。

  驴马师徒不禁同时伸展懒腰。

  “该结束了,许莫入所吧。”老马看着徒弟眼仁儿被血丝缠绕,生出心疼。

  “还没完。”

  “咋!还没完?”老马学着河南口音,一时间摸不准徒弟脉象。

  天台门被打开,小民警吹着鉴定报告上未干涸的大红公章的印泥,“旭哥,指甲鉴定报告出来了。”

  肖旭接过鉴定报告,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看结论——红捷达车座下残留指甲DNA,经鉴定与嫌疑人许莫样本DNA系同一人。

  肖旭松了一口气,这回红捷达证据链才算完整。小民警见缝插针般问道,“旭哥,那份假的如果不用,我就拿走了啊?”

  没等他回应,被师傅大黑手一把拉过去,“搅屎棍,我啥时候教过你用假物证了?你这不是诈供,是特么骗供!到时候被许莫反咬一口……”

  “行了,审讯没监控录像,他抓不着把柄。”肖旭不耐烦挣脱黑手。

  老马像火烧屁股一般,原地打转,“你真是疯了!没审讯录像,更容易被许莫反咬一口,他要是翻供,或者说你刑讯逼供,咋办?你就没想过,等DNA检验结果出来,万一残留指甲不属于许莫,你咋收场?”

  肖旭张了张嘴,明知自己有错,依旧反驳,“绝对不可能,要是红捷达里指甲不是许莫留下的,我全特么吃了!”

  “旭啊,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毫无底线,这和那些嫌疑人有啥区别?别到最后把自己再折进去!”老马扔下最后忠告,先一步离开天台。

  肖旭半抬眼皮,他关闭监控和录像机,是想让许莫放松警惕,好拿到口供。他当然想到许莫会翻供,也留好后手——让小民警三小时后,假装已经做出指甲DNA,以此为铁证,掰开许莫那口铁嘴。等许莫决定不再反抗,他把监控接上。

  这一前一后,一来一往,自己确实有违规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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