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许莫在笔录上按完手印。
肖旭看着许莫和过往嫌疑人一样,往小铁桌面蹭抹指腹上残留红印泥,“别蹭了,还得接着按。”
他向许莫出示刑事拘留通知单,等签完字按完手印,接过小民警递过来的手铐,却迟迟没锁进许莫手腕。
没等他下决心,许莫抢过手铐,将自己双手锁上。
夜风袭扰发根,肖旭忍不住点上烟,猛吸几口,头回感觉,案子破得如此沉重。他看着许莫再次被押进大队面包车,转身低头踩灭半根烟,呼出嘴里烟气,脚底没根般最后一个爬上车。
许莫会被送入看守所,按照程序,在入所之前要做体检。
秋夜凉风,吹散了最后一丝白日的温暖,裹走了最后一片枯叶,半轮孤月挂在树梢,苍白的光芒涂抹在面包车上,洒在肖旭紧闭的眼睫,增添了几分寂寥。
面包车在路灯注视下,一路驶向定点医院,吐着尾气,缓缓停在门口。
民警拿出钥匙,在许莫手腕上插了几下,求助地看向肖旭,“大旭,手铐钥匙拿错了,你带了吗?”肖旭摇摇头,“去打电话,让家里送过来。”同事下车,吐出连串哈气,给队里拨打电话,谁也不想在这乍冷的秋夜里耽搁太长时间。
面包车里恢复平寂,肖旭睁开眼,看向许莫,“我只能送你到这了,剩下的路,我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了。”
许莫双手举着,拷在铁栏杆上,“8年了,一直想问你,到底把我当兄弟,还是想利用我揪出王皓把柄?”
肖旭再次落下眼皮,情绪顶在喉咙,反复吞咽数次,清理出将将够发声的缝隙,音色沙哑,语气坚定地开口,“我承认,起初接近你,是为了调查权健溺死真相。”
肖旭不等许莫回应,点上烟,生生掀开记忆。
「我想从你身上找到王皓杀权健证据,哪怕是一条线索也行。我和你做兄弟,确实出于这个目的,既然你在意兄弟情义,那我就成为你的兄弟。帮你把门卫室置办齐全,经常和你吐露心里想法,我不信就换不来线索。
后来我放弃了,不是因为比不过王皓,而是因为08年那件事。
08年8月北京奥运会,我特意申请在一中门口备勤。咱俩坐在门卫室里,用那台监控电脑看开幕式,桌面上铺满酒鬼花生,地上倒着一片空易拉罐,你喝多了。
我值班,不能喝酒,几罐可乐下肚,情绪同样顶在脑壳,涨红着脸吐出花生皮,“咱俩打个赌咋样?”
你同样脸红得就像猴屁股,摇头晃脑,眯着眼睛问我赌啥?我提议,赌我们能得多少块金牌,我赢了,门口那个归我,我输了,你随意。
……」
许莫双手拷在铁栏杆上,来回挪动,发出碰撞刺耳声响,接过肖旭话茬,接着往下说。
「我顺着你手指方向,看向门卫室窗口,语气游丝且不容商量,“这个,不行。”顷刻间,我醒酒了,和你说起这个“赌注”来历。
2007年,你为权健回到江北,调查王皓和小鼻,来到一中,也是自从毕业后,咱俩再次见面那天,正好赶上化中被一中吞并。
老主任,也就是后来一中李校长,推着自行车,站在校门口。我扶着大门,学校里没有其他人,等他离开,就可以关门上锁。
远处传来火车道口铃铛脆响,夕阳透过后镜片,照在李主任湿润的双瞳,良久,他转过身看向我,“过了今天,只有你能证明化中曾经存在过。”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李主任这话所包含的深意,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李主任不等我回答,低头看着自己大二八自行车。
“还有这老伙计,当年我从一中,费好大劲才来化中,来这第一个福利,就是这辆大二八。”李主任平时严厉得很,那天就像个失意中年男人一般,在我眼前絮絮叨叨,化工厂辉煌到衰落,再到子弟学校起起伏伏,从黄昏到星迹满空。李主任仿佛把自己前半生都栓在这,最后他看着我,我头一次敢和他对视,但我始终不知道该说点啥。
临走,李主任把大二八自行车送给我,并告诫我,“许莫,我不知道你为啥放弃飞行员,回到这,我想告诉你的是,无论昨天是骄傲还是不堪,这都影响不了以后,因为你年轻,所以要骄傲。”
08年你看见的大二八,零件几乎全换过,我还给它重新喷漆翻新,只有大梁上印着:江北化工厂子弟学校,这几个字我没动。
你也是冲这几个字,想要那辆大二八,但我真给不了你。
不是说只有它和我能一起证明化中的存在,更谈不上什么传承,是那时候,我犹如行尸走肉。我挂着三棱刀伤,从飞行员变成保安,每天看着过去自己曾经要起飞的学校,那种酸楚,没人能体会得到。
正是这辆大二八和李主任最后那句告诫,让我找到新方向。其实整个溺水案,我也是受害者,我不想学弟学妹像我那样受欺负。
因为一辆公赛自行车,当不了飞行员,又因为一辆大二八,给自己找到新生,这挺可笑却真实发生在我身上。」
肖旭摸着自己后脑勺寸头,麻酥酥的棘手感让思绪舒缓,“自那以后,我以为你身上三棱刀伤疤彻底好了,不会再揪着那些过往,开始新生活。”
“旭哥,特么我也想当个好人,你为啥非得抓着我不放?”许莫手腕勒出血印,压抑着怒吼,释放着不甘和愤怒。
肖旭面部没有任何波澜,心里回答许莫,“王皓也同样问我这句话,我不是抓着谁不放,而是要抓出是谁干的!”
肖旭心里所想,嘴上冷不丁问许莫,“到底为啥回化中当保安?”
“这里是我离飞行员最近的地方。”许莫无缝回答。肖旭明白许莫话中意,化中是他差点起飞的地方,回到这当保安,总能让他回忆起命运即将改变那一刻。
肖旭指尖轻轻拂过许莫额头,擦去渗出的一层薄薄汗水,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权健的死我有责任。02年,权健过生日那天,我如果当面阻止你们破坏公赛自行车,权老爷子不会为难王皓。那样王进一就不会登门道歉,也不会把自己所谓真正下岗原因告诉王皓。王皓自然就不会再次报复权健,权健也不会被淹死在水泡子。」
“你也不会被裹进溺水案。如果事情按照原本样子发展,你早已经是飞行员了。”
话音落地,沉寂半响。肖旭从口袋里摸出手铐钥匙,给许莫打开,搂着他下车。送钥匙的同事正脚踩风火轮般赶过来,“咋打开手铐的啊?”
肖旭没回头,摆摆手,回应道,“车里有钥匙。”他故意支开同事,想和许莫单独相处会,许莫早已经把自己摔得粉碎,肖旭用13年,竭尽全力把他拼凑完整,如今又再度亲手将他摔碎。
两个人坐在医院走廊排队体检,肖旭这时候脑子放空了,想起一件事得和许莫交代一下。
“对了,你爸戒掉酒瘾是为了你。”
许莫目光如同断了灯丝的灯泡,在忽明忽暗间残喘,貌似在隐藏尴尬,毫不搭边地问道,“你们那个姓侯的领导,没啥事儿吧?”
肖旭压制目光,极力不看向许莫,那种摸到异样线索的熟悉而异样感觉,爬满全身。
面对父亲对自己巨大的改变和付出,许莫表现出却是逃避和躲闪,打岔般问出毫无关系的猴子情况,这和刚才完全沉浸在父子情深的样子,完全不搭边。
如今许莫在肖旭眼里,不再是那个白净、清秀的小保安,而是狡诈冷血的嫌疑人。猴子若是牺牲,他就做实了蓄意杀人!许莫问猴子情况,是在关心自己罪责重不重。
许莫按照入所要求进行体检,依次做完抽血、B超和外科等项目,拎着检查结果和黄灯片,重新被押上面包车。肖旭嘴里叼着烟,长长的烟灰挂在嘴边,心里盘算着那股异样,烟头燃尽,他伸手接过检查结果,问同事,“没问题吧?”
“啥事没有,直接送看守所?”同事扎上安全带,随口回应带确认。
肖旭轻声嗯一声,便不再说话,打开检查结果,面包车挂档不顺畅,带来车身耸涌,检查结果散落在脚下四周。肖旭轻轻叹口气,重新捡起来,目光落在最上面那页。
——外科检查中,医师诊语写着:无新鲜外伤,右腹部和左肩部分别有陈旧外伤。右腹部留有“人”字形陈旧外伤,左肩部残留不规则圆形陈旧外伤。
人字形是三棱刀伤,这个肖旭早就知道,可左肩部外伤是……
看守所,许莫再次穿过通顶铁栏杆回廊,这次是戴着手铐。值班民警不再是老长脸,肖旭这次手续也齐全。
经过搜身后,许莫套上江北一看黄马甲,即将要被带进监区一刹那,肖旭进走两步,扯开左侧衣领,第一次看见许莫左肩部这枚拇指大小,圆形陈旧外伤。
肖旭回到江北大队,穿着趿拉板儿,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洗脸,震凉掠过头脸,感觉清醒了。
老马看见肖旭回来,跟着走进卫生间,紧挨着他,假装放水洗手,目光瞥向徒弟。
肖旭侧脸看师傅左耳挂着烟,顺手拿下来,塞进嘴里,打火机火苗没凑近烟身,定在原地。镜子里映着火苗瞬间熄灭,肖旭抽出烟,放回老马左耳上,双手来回摇摆大黑脸。
“反了,全特么反了。”
正常两人相对时,自己左手方向是对方右手方向;面对镜子时,镜像折射,里面老马左耳在肖旭视线里,还是左手方向。
镜子将本来原有的左右,折射出相反视线效果,肖旭在这刹那间,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