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肖旭心跳漏下半拍,整片厚云遮挡住暖阳,姥爷和姥姥墓碑上金色字体,在眼前渐渐模糊不清,目线可及范围内,唯有2002年8月15日这几个字,无限贴近和放大。
记忆穿梭回溺水案当晚雨夜。
汉显传呼机滴滴翁叫,肖旭清晰感觉到汗水顺着头皮滑过脸颊,落在显示屏上:“姥姥快不行了,速回军区总院!!!”
没等雷声褪去,雨点也凑热闹般落在传呼机屏幕上,和汗水混在一起,遮挡住新进来一条权健发来的信息。
“旭哥,晚上去e冲浪网吧打CS啊。”
——
泪水蒙在双瞳上,让肖旭分不清自己身处在记忆里哪个时刻,拿出尘封13年的传呼机,递给师傅。
「这是权健生前最后一次和我联系。
我收到姥姥病重的传呼,自行车都踹出火星,轱辘到第一百货楼下,钻进一辆专门跑江北到市里专线的红捷达。
“师傅,去市里,军区总院。”
“就你自己啊大旭?”
没等在后排座椅上坐稳,司机师傅先认出我。他正呲着牙对着车内后视镜,貌似牙疼,嘴里嘀咕着,“这帮兔崽子,下手还挺黑。”
这时候,我才看清司机是王进一,没心思跟他闲扯,催促快点开车。我得赶在姥姥闭眼前,见她最后一面。
车灯和路灯合力,勉强映出车前大小积水。我从小在姥姥和姥爷身边长大,尤其是化工厂倒闭后,父母离开江北去往外地谋生,身边只有他们陪着我。
姥爷对我严厉,姥姥更甚。
暴雨笼罩在车外,嘈杂的雨声,仿佛回到小时候,耳边响起姥姥严厉而急促地训斥,“小犊子,你脚丫子是铁做的?这新鞋才上脚几天,就顶出俩洞?”
眼前浮现出姥姥粗长手指,捏着细针,在鞋面上飞速穿梭。姥爷半暖壶盖儿白酒没等下肚,我已经穿上缝补好的鞋,逃命似的飞跑出院外。
我就像开启了上帝视角,看着、听着这些过往,想喊住那时候正在逃跑的自己,停下来,回头再多看姥姥一眼。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从我生活中剥离出去。
红捷达一阵急刹车,车头随着避震连续点头,停在江岸大道路边,也把记忆卡住。我正想问王进一是不是车坏了,前面副驾车窗摇下一指缝隙,透过满是雨雾的车窗,勉强看到一个模糊身影,趴在副驾车窗外,“我同学……”
车顶被雨点砸得犹如年三十零点的鞭炮声,噼啪乱响,连绵在一起,辨别不出个数。
我没听清后面的话。
王进一应付着,“我们去军区总院,不顺路。”
雨刷器像上足了发条般疯狂摇摆,发出刺耳抓心的摩擦声响,像是猫爪子在本就焦急的心里,毫无章法地乱抓乱挠。
王进一这是想多拉活,再捡个拼车的乘客。我有些不耐烦,厉声催促道,“我着急,不然包车干嘛?赶紧走!”车身闪过,隐隐路灯下,好像那人身上还背着个醉鬼。我心里暗骂,这是附近村民,借着雨天喝顿大酒,跑到马路上拦车。想到这,我更暗自庆幸,幸亏没让他们上车,不然指不定再惹出什么麻烦。
没想到,从那一刻起,才是真正麻烦的开始。
被搭车耽搁这一小会,等我推开医院走廊人群,挤到姥姥窗前,她刚刚松开姥爷的手……
看着那双揍过我无数次,也给我炖过无数次小鸡炖蘑菇的手,连抬起来的力气都消耗殆尽。我想去拉住它,却被耽搁那几分钟,生生拦住。
……」
阵阵凉风夹着的黄色枯叶,落在墓碑前。
肖旭感觉胸口异常憋闷,跪在地上,用袖子抹掉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再擦去墓碑上枯叶,调整好思绪,确定音色不再哽咽,缓缓回答师傅,“2002年,815溺水案,路过水泡子红捷达里的乘客,是我。”
师傅没扶他,冰雕般站在身后,口吐哈气地反问和确认,“拒绝许莫上车的乘客是你?这就都对上了。”肖旭对于师傅说的对上了,有些没太理解,跪在地上扭头看向师傅,等着解释。
“你当时看见王进一在车里,对着后视镜抠牙,是溺水案当天下午,他在火车站临时拼活,被几个新入行的愣头青给揍了,站前派出所把他们当场都按了,是我把王进一捞出来的,门牙就是那时候被打松动了,在化中门口大坑里抛尸,陷害许莫时卡掉这颗门牙,这些都对上了。”
肖旭转过头继续擦拭墓碑上的尘土,叹口气,自顾自嘀咕着,“只要干了,就有迹可循……”没等后面感慨发完,被师傅一句话噎住。
“溺水案当晚,你就已经知道是许莫拦车!”
肖旭停下手里动作,双眼紧闭,和自己记忆拉扯,无尽黑暗中挤出玄幻的光晕,直到眼前生出02年雨夜,自己坐在红捷达后座的情景。
鼻腔里不再是墓地尘土和阳光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潮湿混着烟草的气息,耳道再次充斥着车顶雨滴敲出的万鼓齐鸣。
他微微想右转头,右手是车门扶手,前面是副驾驶座椅,同侧车窗一指缝隙外,趴着模糊黑影。想看清它面部,可自己憋得满脸通红,依旧是一团迷雾……
肖旭手捂着头,“当时是不是许莫拦车,我记不清了,呜呜呜!”紧接着发出困兽般嘶吼,一股惯力冲来,将他整个身体甩出去,头磕在坚硬墓碑上。
是师傅一脚将他踢飞,也把眼前黑暗场景击碎,勉强拼凑起来的记忆,如同玻璃般在眼前粉碎、飞舞。
师傅似乎是他肚里蛔虫,“打碎你记忆的是扔出去的石头?还是射出去的子弹?都不是,是你自己!”
嘶吼声截然而止,他品着师傅的话外之意,没等想明白,被后面“组合拳”再次打懵。
“假日记本先不提了,王进一和许莫在屡次供述中,也不止一次提到过,是许莫背着权健拦车。你却一直没说过你在车上,隐瞒到现在,到底是为啥?”
肖旭再次扭头看向师傅,黑脸紧绷,挂着眼屎的牛眼瞪着他,如此“居高临下”,明显在审讯嫌疑人。他恢复了些许体力,提起一口气,强撑身体站起来,直视师傅炯炯而火辣的目光。
师傅的意思已经很明确,这是在追究他隐瞒案情重大信息责任。
“我,我当时坐在副驾驶后面,和窗户缝角度很小;右手边窗户还被雨水和哈气遮挡,看不清拦车人面部特征,更没看见背上的权健。”
肖旭神经搭回正常,条理舒展清晰后,反问师傅,“07年,我回到江北,你,为啥不让我碰溺水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