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002年8月1日。
权健生日那天，肖旭接到家里的电话提前离开。下楼的时候看见许莫、王皓、小鼻三个人在划权健自行车，他没有第一时间阻止。
家里的狼狗被派出所打死了，当时只有姥姥一个人在家，他得赶回去。
家里的狼狗是肖老爷子的战友送的，通人性，和家人感情很深，训练得顶个人用。
外号杨排风的肖姥姥，年轻的时候那是用双枪的女游击队长，脾气上来，肖老爷子都惧怕三分。狼狗被打死后，肖姥姥在派出所闹了半个月，所长抱给她另外一只小狼狗都不行，就要自己家的，谁说情都不管用。
后来急火攻心，肝癌复发，没几天，肝腹水把她肚子鼓得老大。即使这样，每天早上去医院抽完水，拔掉针头，一分钟都不耽搁就上派出所。
说到这，肖旭感觉每一个汗毛孔都充满了悔意。
他记得和权健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是如何匆忙地打发了权健。
最后肖姥姥在军区总医院去世。从狼狗被打死到姥姥去世，一共半个月。
等肖旭浑身湿透赶到医院的时候，姥姥身上的管子已经拔干净了。惨白的被子蒙在姥姥干瘪灰白的脸上，只有两只眼睛鼓鼓地睁着。
肖老爷子拎着肖旭脖领子，按在姥姥面前，“让你姥姥最后再看你一眼，你也再看她一眼，以后就见不到了。”
要不是王皓举报他家狼狗，姥姥不会这么快就去世，是王皓间接害死了姥姥。
2002年8月17日，姥姥的葬礼办完，肖旭独自一人来到水泡子。眼前这滩夺去权健的死水，此时只有水蚊子落在水面后带起的点点水纹。
这里是权健最后呆过的地方——肖旭一步一步蹚进水里，脚入水，凉意一直传导到心底；水涉腰，身体被一分为二，两条腿没了知觉；水及胸，心脏的两房两室颠倒了位置，肖旭不受控制地打了几个冷颤。
突然，脚底一阵刺痛。
有东西？肖旭将头沉入水底去摸。水没头，发根的汗被赶走，死水使劲儿往汗毛孔里钻，后脑勺针扎一样生疼，他憋着气，到底是摸到了两样东西，一轻一重。
肖旭想靠岸，可脚却沉得拔不出来了。渐渐的，整个身体像被四面石板挤压着，他拼命挣扎搅起来的黑泥，逐渐吞噬绿色的水面。肖旭顿感眼前黑蒙蒙一片，脑袋发闷，疼得睁不开眼。
他张嘴想喊，一股土腥气灌进嘴里，指尖儿发麻，耳朵像是被堵住了，又像是有人在耳边打呼噜。这种感觉竟然有几分熟悉。
肖旭的身体随着远处荡开的一波一波水浪来回起伏，有人下水了！肖旭瞬间冷静下来，让自己屏住呼吸，身体放松，只是脚依旧陷在泥里浮不上来。
突然，一股力量扯着他浮出了水面。
肖旭睁开眼，一个模糊的身影正对着自己做人工呼吸，耳洞里灌满了水，蒙蒙地传来一句话，“你不知道前两天有人刚死在这！赶紧，回家。”
肖旭趴在岸边把肚子里的水吐干净，流血的脚底传来一阵火辣，让他神志清醒了些。他看向四周，只有一人多高的野草和还未平静的水面不见一个人影。
摊开一只手，掌心攥着刚才冒死捡上来的东西，一串钥匙链，他竟然认得！是权健的。
他一下红了眼眶，抬头看天，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大吼，“权健，你又救了我一命？！”
本来肖旭打算毕了业去当兵的，这是肖老爷子早就给他安排好的出路。但水泡子回来，肖旭变卦了，他背着家里，扛着行李独自一人去市里一中复读，03年考入刑警学院的刑事技术专业。
毕业后就回到江北查好兄弟的溺水案，但刚对王皓进行调查就出事了。车祸突发，为了救他，师娘和糖豆走了。
除了溺水案死去的权健，姥姥、师娘、糖豆，这些账他得和王皓一笔一笔算。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两个人在黑暗里沉默了很久，直到许莫率先开口，温柔的探问像是点亮了一盏灯。
那次水畔夜聊之后，他们俩关系更近了。肖旭结婚的时候，许莫作为伴郎出席，他看着被伴娘围着脸红的许莫，被五彩灯光打在身上，周身环绕着清澈的光晕。
那天肖旭喝多了，送走最后一个人后他在酒店门口扶着树，眯着眼，吐净胃里最后一口酒。眼前倏忽出现一瓶水，和同样喝红脸的许莫。
肖旭笑着接过来，灌了半瓶，靠着树坐下，“又不是你结婚，喝那么多干嘛？”
许莫接过水，一口喝了剩下半瓶，半靠着肖旭也坐在地上，“旭哥，你真白眼狼，老子替你挡了半场的酒。”
肖旭一下恍惚，这个熟悉的口气让他一瞬以为，那个自己结婚本该在场的人，真的来了。他嘀咕着，“你要在就好了，当年咱俩石头剪刀布，谁输了谁喝十口散白，我输了耍赖，你自己硬是干了一大碗。”
肖旭使劲眨眨眼，这次看清楚了，是两腮透红的许莫，“什么老子，咱是兄弟。”此刻他已经把许莫当作和权健一样的兄弟。
肖旭曾经在校门口亲眼看见，许莫一个人冲进一帮社会青年的堆里，趴在被欺负的学生身上扛揍。
肖旭冲过去亮了警官证，把人拉出来，“你能不能动动脑子，这么多人不能先报警？”
许莫仰着头，露出沾血的白牙，“旭哥，你知道我为啥回化中当保安吗？我不想这些学弟学妹再像我当年那样受欺负，当年是没人管我，现在我……”
肖旭愣了一下，没好气地拍着这个满身鞋印的大傻子，扯下一块卫生纸，卷成卷，塞进他鼻孔里。
“先保护好自己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