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暮光余晖,如梦似幻。
许莫脸色冷硬,映在身后的影子不断被黑暗拉伸到极限,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如果说我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变了,不是从父母分开的那个路口,也不是我被选中飞行员的时候,就是从我砸小鼻的那块石头开始……”
许莫说完,一巴掌拍在肖旭的脑门上,又把掌心的蚊子尸体弹进水泡子。
“旭哥,你快穿上衣服,这又是臭水又是野草的,你再喂了蚊子。”
肖旭一直没插话,默默地听许莫讲自己的事,这时候才意识到身上的短裤都干了。
“后来呢?”
“我想简单了,小鼻怎么会善罢甘休。”
当天晚上,许莫在进家门前把身上滚的泥和杂草都拾到干净,正收拾那些亲戚吃完的碗筷,被身后的父亲叫住,“莫,门口那是你同学不?快给人叫进来吃席。”
许莫抬头,手里的碗掉在地上。
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剃了青皮的男青年穿着白背心,脚踩小瓢鞋,屁股底下骑着一辆大船踏板摩托。此时正眯着眼睛叼着烟,嬉笑着看许莫。看到许莫注意到他了,招了招手。
许莫会意,走到青皮男青年面前,“皓哥。”
这一声平淡的招呼,许莫把自己又叫回了过去,那个唯唯诺诺讨好所有人的“许大帽子”。
“大飞行员,知道我为啥来不?”
许莫太清楚了,王皓是为了自己被打的小弟而来,他点了点头,“皓哥,我错了,要不我让小鼻打回来?”
王皓低头蹭了下小瓢鞋,转手将踏板上的三棱刀抽出来——
许莫吓得一激灵,往后连退两步,小声咕哝,“皓哥,别在我家大门口行不……”说完,他回头看向身后,父亲正满脸通红,大着舌头和仅剩的一桌亲戚举杯,“咋样,我儿子够争气吧!走一个!”
王皓往前探了下身子,“想啥呢大飞行员。”说完将三棱刀塞到许莫怀里。看他不接,王皓提高音量,“咋的?瞧不起我?”
许莫木纳地抱着三棱刀,又凉又硬。
“上车!”
一路上,凉风打在许莫身上,可他后背却湿透了。怀里的三棱刀被汗水攥出一股铁锈味,许莫想道歉,可一张嘴就被凉风呛回去。
他被王皓拉到了化中对面的地摊烧烤,烧炭的青烟混着碳水化合物炙烤的香味,让人又烦又欲罢不能。这里坐满了化中抒发毕业情怀的02届毕业生,各个赤膊上阵,啤酒对瓶吹,肉串在嘴里撸过,再拿出来,只剩下油亮亮的铁签子。
烧烤摊摆在“三叔超市”门口,它们同属一个老板,三叔。三叔也是化中宿舍管理员兼食堂大师傅,化中的学生都认识他,也都知道三叔是化中大校长的小舅子。
许莫看是这,心里踏实了些。上学的时候三叔就经常照顾他,看许莫每天总是馄饨、包子、蛋炒饭,就让他帮着拖地擦桌子,干完活就拉着许莫上桌一起吃饭。活没咋干,饭可没少吃。
他赶紧和正在烤串的三叔打了声招呼,心想,在三叔的地盘自己不会挨揍了。
鼻青脸肿的小鼻早已坐定在小马扎上,脚底踩着一箱24瓶的大绿棒子,面前托盘里的肉串已经堆成了小山。
三人坐定,王皓用牙掀掉三个瓶盖,先递给许莫一瓶。
“我先说两句,咱仨都一个班的,许莫没少帮我跑腿买东西,还从来没要过钱。咱都是同学,你俩要是给我面子,咱仨把这瓶酒干了,今天你俩在水泡子这事就算翻篇了。”
王皓说完,两个酒瓶撞在一起,他转头看许莫没动,手里的酒瓶也砸在小桌子上,山尖的肉串被震下来。
“许莫,我大哥给你脸,不要是吧?”
王皓按住正要发作的小鼻,顺手又把他的嘴拔开,小鼻的嘴里露出一个带血沫的黑洞。
“大飞行员,你是大学生,这种事你不懂我来告诉你,你把我兄弟的牙磕掉了,公了,你进局子,私了你赔钱,你自己选。”王皓痞笑着,用一根铁签子剔着牙,目光瞥向许莫,一副不服就干的表情,等着对方表态。
许莫看着眼前酒瓶冒出来的白沫,感觉手里拔凉的大绿棒子有千斤沉,他从来没喝过酒,只知道赔钱家里没有,进局子自己这飞行员……
不远处光着膀子脖子上挂着毛巾的三叔看出来气氛紧张,“你们仨小崽子,都一个班的,毕业了谁用不着谁啊?许莫你跟同学喝一个能咋的,都好好的听见没。”
许莫内心的想法被三叔一语道破,都一个班的,谁用不着谁?他举起酒瓶,冰凉的啤酒随着气泡一起倒进嘴里。
三个半大小子都喝大了,铁签子铺满小桌子,一挪脚空酒瓶碰倒一片。
小鼻舌头都打卷了,掉了牙还漏风,“我跟你们说,别瞧不起我,我爸那可是烈士……”
王皓抢过话头,“你可拉倒吧,我爹都说了,亲眼看见你爸骗小卖店的钱。”
许莫手扶着头,“你们别看我不能喝,我爸……”没等他说完,歪头张嘴,辣嗓子眼儿的啤酒混着没嚼烂的肉串又全还给三叔了。
小鼻对王皓说:“咋样?兄弟今天够给你面子吧?够意思吧?”
“够够够,啥都够。”
“那皓哥咱拜把子!”小鼻拉着王皓,两人从小马扎上滑下来,直接跪在铁签子和大绿棒子横七竖八的地上——
王皓一把将还在吐的许莫拉过来,也摁在自己身旁跪着。
许莫感觉头皮发麻,头顶劣质的白炽灯泡晃得他眼晕,这地上,怎么三个影子?那俩谁?
他被人当回事了,他以后也有兄弟了。
三个人在三叔食杂店水泥没干透的墙上,留下了各自的手印。
都晕乎乎的三个人打算换张桌子继续,却被许莫一个亲戚打断了,许莫父亲喝多了,酒精中毒。
许莫赶回养殖场的院子,剩下的那桌人或坐或站,猜拳看热闹,任由他不省人事的父亲栽倒在满是鸡粪的地上。
是怕垫医药费吧。
许莫踉踉跄跄去扶父亲,另一双手搭上来——是王皓。
大船踏板摩托上,王皓弓着腰在前,许莫在最后面,中间夹着他父亲。昏暗的路灯下,也喝了不少的王皓没把住车把,摩托车被一个王八坑颠飞了出去。
救护车里,光着上身的许莫看着终于输上液的父亲,再看看同样光着膀子的王皓,他胳膊卡秃噜皮了,渗出的血蹭到自己身上似乎还带着温热。
不止。许莫感觉此刻头顶八个出风口吹出来的冷风都是温热的。
从来没有人为他做这些,直到碰到王皓这个大哥。
后来,他跟着王皓去废弃工厂偷铁。卖了钱就去买鸡腿吃,三个人都吃得满脸满手油腻腻的,“从没觉得鸡腿这么香。”他知道这些都是坏事,可他不想缺席那些时刻,“王皓把我当兄弟的时刻。”许莫略带伤感地说。
直到王皓带着他们去划权健的自行车。
许莫没动手,权健是他们同学,他不能这么干。
半个月后,许莫知道权健死了。他去找王皓,问是不是他干的,王皓让许莫别诬陷他,两个人第一次起了争执,然后他身上就多了这道疤。
“王皓这可是毁了你后半辈子,你应该指证他!”肖旭听明白了,更加确定是王皓用三棱刀扎了许莫。
“就算不是因为这道疤,我把小鼻的牙打掉,王皓要是追究起来我也一样当不了飞行员,算了,就当还他人情了。”
即便到了今天,许莫还顾及着他和王皓曾经的兄弟情。
肖旭不好再说什么,当事人不追究,涉事人也不会承认。况且五年了,也没什么证据可查。
“王皓举报我家有狗的事,你有份吗?”肖旭问许莫。
“什么时候的事?这我真不知道。”许莫的眼神没有丝毫闪避,肖旭心里突然生出一阵疼。这一刻,他选择相信。
肖旭的目光重新落回乌黑的水面,语气平淡,“02年8月,我也差点淹死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