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老马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肖旭，“你们这帮兄弟都凑齐了，找许莫回来问话吧。”
许莫和尸骨案有关？肖旭哼了一声，扯淡。
肖旭独自开车来到一中，特意将车停在门卫室的后侧，车头十点钟方向就是尸骨现场。此时，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肖旭给正在看现场的小民警打电话，“回家洗个澡，好好休息一晚上，明早来换班。”
肖旭之所以把车停在这，除了能看见现场外，还因为这地方面朝门卫室唯一一面实墙，也是门卫室唯一的视觉死角——屋里人看不到肖旭的车，他却能看见里面温弱的黄色灯光。
车玻璃逐渐爬上一层薄雾，仿佛把车和门卫室隔绝起来，肖旭的思绪回到8年前。
2007年，肖旭私自调查过溺水案，当时就是拿许莫当突破口，和他走得很近。那年8月15号，肖旭带着许莫去过一趟水泡子，他指着眼前发绿的臭水说：“咱毕业那年，权健就死在这。”
肖旭说完，就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他潜入水底，憋气到极限才重新冒上来，往岸边的许莫身上撩水，“下来啊，水里老凉快了。”
许莫摸了下腰上伤疤的位置，露出一嘴白牙，摇了摇头。肖旭意会，他蹚回岸边，两个人紧挨着坐在一起。
许莫身上的伤疤是人字形的，这是三棱刀所伤。
当年，王皓怀里一直揣着三棱刀，这是他作为大哥的仰仗。肖旭清楚，这疤肯定是王皓干的。就是因为这疤，许莫不能去当飞行员了，这肯定是他心里一坎，许莫不想下水泡子也是不想露出这疤。
“你就这么算了？”肖旭又问了许莫一遍。
“都过去五年了，兄弟一场，算了。”
夕阳映过水面，照在他俩身上，折射出两道细长的影子坐在他们身后。
“旭哥，我过去很喜欢自己的影子，只有它和我形影不离。”
许莫很早就学会了跟“影子”，或者说，跟孤独相处。
许莫坐在民政局走廊的长椅上，当时，他的脚甚至还够不到地面。他看着“影子”双手使劲捂着耳朵，尽量将周围大人们的吵闹声挡住。
只有他的父母相对无言，坐在屋子里签字。随着钢印落下，这对饱受下岗后没有经济来源之苦的夫妻，从此不再踏入同一个家门。
他们全家说好一起看最后一场电影。
许莫完全忘了电影的情节，甚至连名字都没记住，他只记得电影院的木板折叠椅硌得他怎么都坐不住。随着电铃响起，他们一家三口从电影院出来，父母一前一后，他拉住母亲的手，就怎么也够不着父亲的衣襟。等他跑到前面拉住父亲，一回头，母亲已经消失在上一个路口。
父亲开始搞养殖场，骚味先是占据了他的家，后来攀上他的衣服、身体，让他不再有朋友。
许莫总在大太阳下疯跑，他不喜欢阴天，因为那样就不会有影子了。他和同学炫耀，自己有影子当朋友，不需要他们，却招来了一顿耻笑——谁没有影子？
父亲的养殖场时好时坏，根本顾不上他。许莫没钱吃饭了，就去一个开日杂店的亲戚那借钱，对方怕他还不起，将他轰走。
可在他被选中飞行员，父亲摆酒席的时候，那亲戚又像只哈巴狗一样凑上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夸许莫，“早就看出这小子有出息，以后可别忘了我们这些亲戚。”说完，还给塞了30元大红包。
胸前挂着红花的许莫都替他臊得慌，他看着院子里的这些人，有春节上他家讨债的；有看他不顺眼把雪球塞进他衣服里的；更有嫌弃他家养殖场有骚味的……可此时，这些人吃得满嘴流油，笑意从眼角、嘴角溢出来，仿佛那些堆在墙角、苍蝇萦绕的鸡粪也不再难闻了。
原来真有“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啊。
许莫把自己白帽子的帽檐压低，扯掉了身上的大红花，独自一人回到学校。他在大门口看见02届毕业生的大红榜，打头第一个就是高三（8）班许莫，飞行学院。
不知道是他的白帽子太扎眼，还是同学们突然想起了他，红榜前看热闹的同学一下围到他身边——
“许莫你太牛了！”“你小子，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许莫感觉浑身不自在，就好像自己一个透明人猛然间被涂成彩色，路过的人都过来赞许一声。他挤出人群，将白帽子摘下来掖在衣服里。
学校待不住了，家又回不了，他一个人在江岸大道上瞎溜达。猛然间，后脚跟被人踢了一脚。
“许大帽子，当了飞行员就不认识同学了？见到我连声招呼都不打？够装犊子的啊。”
许莫清楚，在那些羡慕和夸奖里，一定也有面目狰狞的嫉妒。小鼻就是这一类。
没等许莫站稳，他脖子一紧，被小鼻拽着衣领扔到路基下的水泡子边。许莫没来及爬起来，紧随而来的是脸上的火辣。
“让你小子狗眼看人低！让你看到我装没看见！看你以后还装犊子不！”
许莫被小鼻骑在身下，一句一耳光。
他却不敢反抗。进飞行学院之前有什么违纪行为，都会被立即取消资格。如果不能进飞行学院，他这只还没飞上枝头的凤凰连鸡窝都回不去，只能变成落水的野鸡。
许莫眼前蹦出来一片星星点点，谁说“眼冒金星”的，星星分明是银色的。他胡乱地想着，双手下意识挡着脸，不是怕疼，也许是为了保住自己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一丝脸面。
十几分钟后，小鼻出完了气，也打累了，他站起身指着许莫，“个有娘生没娘养的玩意儿，今天给你长点记性，以后见到我规矩点。”
有娘生，没娘养。许莫在心里默念，我有娘生，没娘养？
他冲上去把小鼻摁倒，手摸到一块石头，朝着小鼻的面门砸下去——
许莫看着石头下的小鼻眼泪、鼻涕、血搅和在一起，渐渐分不清哪是鼻子哪是嘴。可这一下，却让他感觉自己像打通了血脉，有用不完的力气。
母亲消失在那个路口，再没出现，这么多年亲戚那儿受的委屈、讨好同学的耻辱、被化中拿来当工具的厌恶，全随着这石头砸下去，砸下去。
许莫红着眼，手里的石头再次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