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杨秀兰抽搐着，眼泪把眼前的假发打湿，“我对不起李老五，我没能完成他的遗愿，还害了小鼻……”
1999年7月中，化工子弟学校中考成绩发榜。
杨秀兰厚着脸皮挤到最前面，她从第一张成绩最高的榜单开始找，第二张，一直到最后一张倒数第二个才是小鼻——总分220分。
后面的人把杨秀兰推搡着挤出人群，“自己儿子啥样心里没数？还好意思往前挤。”
杨秀兰站在化中门口，看着墙上的通告。因化工厂连年亏损，无力再供养子弟学校，自本年度起，子弟学校与化工厂剥离，自负盈亏。另一张写着的却是“好消息”，化中扩大招生了。自本年度起招生各档分数线下调30分。
杨秀兰很有自知之明的越过公费生和半自费，目光直接落在最低档的自费生分数线上——330分。
杨秀兰攥着布兜子，半步挪不动。
后面传来家长的各种打算：这还念啥啊，自费一年两千五，去学厨师打工去吧；听说还有赞助生……
杨秀兰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她敲响了李主任的办公室。
李主任听了小鼻的分数，十分诚恳地建议她还是别念了。
杨秀兰跪在地上，哭诉着李老五的死因，“我求求您，孩子他爸临死就这么一个愿望。”
李主任沉思着，要是化工厂还在，还能去化工技校，毕业后就能进厂，也算是端上铁饭碗，可如今厂子自身难保，就连化中这亲生孩子都要做剥离，更别说这些工人和子弟了。
李主任答应了收小鼻，而且第一年还给减免了一些费用，原本1500一年的赞助费，他特批了条子，只收了杨秀兰1000，再之后的他也爱莫能助了。
杨秀兰最后求李主任，替她保守李老五的真实死因，反复道谢后，拿着特批的条子去楼下财务室交钱。
她站在缴费队伍的最后一个，前面有穿着破旧化工厂工作服的农民工，相互问候着开支了吗……她从袜子里拿出来学费，往满是裂口、缠着看不出色胶布的手指上使劲吐着吐沫，用尽全力，一张一张地数着钱，然后交给财务，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血汗钱，在验钞机里几秒钟就过完，最后换一张收据，转身往出走，“这钱赚得慢，花得快。”
杨秀兰心里算着一笔账，陪跳一次就算十块钱，一千五得……被一百五十个男人摸多少下，她算不下去了。
杨秀兰从化中大门口出来，就决定不干陪舞了，她年纪大了，干这个她赚不够明年小鼻的学费，而且小鼻也大了，会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
她跟着过去上岸的姐妹做日用品直销。杨秀兰凭着泼辣的性格，开始生意倒是不错，可没多久上家就卷着她的钱跑路了。
面对第二年化中的学费催缴单，杨秀兰坐在床上一直到天空泛起鱼肚白，她下了决心，将李老六叫来。
她告诉李老六，“小鼻你带走把，我把我最宝贵的都给你。”
杨秀兰抱住躲在床头的小鼻，“我养不起你了，以后你得好好上学……”小鼻挣脱开跑出去，再回来手里举着菜刀，“我哪都不去！你们别逼我！”他见六叔根本没把他当回事，朝着他走过来，伸手要拉他走——
小鼻直接手起刀落。
杨秀兰红着眼，捂着嘴，菜刀砍在小鼻左胳膊上，她跑过去扶住儿子，抢了两次才把刀夺下来。
肖旭挑起眼皮，杨秀兰“托孤”和小鼻自残这些，倒是和耳机里传来的消息对上了。
他递给杨秀兰一张纸巾，看着她接过去擦了眼泪，“后来呢，你怎么知道小鼻也死了？”肖旭在她最薄弱的时候补了一刀。
就算杨秀兰没杀李老五，还有小鼻的事呢，肖旭不会丢了刑警的本能。
杨秀兰像是一头恢复了本性的狮子，晃动着凌乱的黄头发，“你死，我儿子都死不了！”
肖旭一脚踹开法医的门，指着已经各部归位的尸骨，对杨秀兰一字一句地说：“他要不是你儿子，我现在就吃了他！”
“你随便找一堆骨头就说是我儿子？”
肖旭戴上手套，拎着左小臂，指着上面的生前伤疤给她看，“你儿子为了跟你在一起，宁可砍自己，你这当妈的心不疼吗？”
杨秀兰死死盯着肖旭，拼命摇头。
“大姐，这是你和这具尸骨的DNA鉴定报告，这可错不了。”老马推门进来，将鉴定报告翻到最后一页，指给她看。
“假的，都是假的，你们就是要枪毙我儿子！”
“这要是造假，你现在去四楼右边最里面的门，我警号450883，直接投诉我，我立马脱警服！”老马给杨秀兰最后一记“终审”。
杨秀兰跪在地上，张着嘴，半天都没发出声音，她使劲搓着自己干瘦的两只手，手背的皮肤从发白到发红。缓了好久，楠楠了一句，“不对，我儿子没死，昨天他还跟我发短信呢。”
一个死了13年的人，还能给自己母亲发短信？肖旭第一下想到的是杨秀兰遇到电信诈骗了，他之前查找尸骨身份的时候查过，小鼻没有手机号码和其它网络社交账号，这肯定是有人冒充小鼻。
杨秀兰看出来他们不信，带他们回到小卖店。
她刚走进小卖店，突然暴起，把成箱的饮料推倒，小食品袋儿像是踩气球一样踩爆，这还不算完，又把崩在地上的虾条薯片全都碾碎，最后拎起身边的椅子，让柜台玻璃终于退出历史舞台。
满屋子弥漫着虾条的粉尘和饮料的香气，杨秀兰折腾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鼻小时候总赊帐吃小食品，我就想着，等他回来，一进屋就随便吃。他回不来了，小卖店不用留了。”
杨秀兰转身带着肖旭他们来到里屋，从床头柜里拿出一个诺基亚1110老式手机，信箱里面最新一条显示：妈，千万别信警察的！
肖旭看信箱的图标一直闪烁——这种老式手机内存有限，这是有新短信提示但没接收到的信号，他删除了两条广告短信，诺基亚短信提示音响了一下，进来一条新短信：
妈，千万别让警察知道，我还活着，勿回，删除短信。
肖旭立马用这个手机回拨回去，对方关机。
老马扫了一眼屏幕上的手机号码，立刻转身出去安顿。
肖旭问杨秀兰，“诺基亚手机号是谁的？”
杨秀兰说自己也不清楚，小鼻毕业那年她收到一个包裹，手机就在里面。“也是自那以后，我就没再见过小鼻。”
“你最后一次见小鼻到底是什么时候！”
杨秀兰抱着头，嗫嚅了半天，“我怎么连最后一次见儿子是什么时候都想不起来了？”
她只记得02年高考后的一天，小鼻拎着三棱刀进家门，杨秀兰骂他不学好，小鼻一气之下就出门了。
之后逢年过节，杨秀兰都会收到小鼻的短信。他说自己找了个出海的工作，大部分时间都没有信号，每次靠岸他都会给杨秀兰发短信报平安。
肖旭心想，这也够巧的了，一到逢年过节就能靠岸。
这里还是有事，杨秀兰没说实话。
肖旭盯着杨秀兰，抛给她一个问题，“这么多年都没通过电话，更没见过面，你就能确定这就是小鼻？你就这么当妈的？”
杨秀兰看向满地狼藉，没再解释，她像是回答又像是反问自己，“我真的没有怀疑过？”
她也怀疑过，可她还是自我欺骗小鼻跟着李老六跑了。自己养不起儿子，如果小鼻离开自己能过好的生活，她认了。
杨秀兰把头顶的假发扯下来，她不必再遮羞了。肖旭从13年前的阴影里走来，走到她的眼前，直直地逼视着她，拷问着她，让她没法再躲在自己营造的“真相”里。
老诺基亚手机里的短信排除了杨秀兰尸骨案的嫌疑。任何一个母亲，哪怕只有头发丝细的盼头，也不愿把自己儿子往死了的方向去想。
再进屋时，老马表情异样，凑到肖旭跟前低声说：“发短信的手机号码查到了，是权健！”
权健和尸骨案有关？这怎么可能？！他02年就溺死了啊……
老马给了他一种可能性，“溺水案和尸骨案的案发时间都是2002年8月，这可不是巧合。”
肖旭还没绕明白，就被老马的后半句彻底惊到了——
“还有个事，诺基亚的机主是许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