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项濡2023-06-21 08:174,072

  第十章

  肖旭清了一下嗓子,提醒老马,重头戏来了。

  可这动作也让杨秀兰“醒”了。

  “我家的事儿,跟你有毛关系?”

  肖旭看了眼倒计时上的时间,叹了口气,看来还得靠老马那边提供的线索,再来挖这边。

  老马眼前的烟灰缸已经没一丝空隙,他直接把烟头仍在地上踩灭。

  “老六,你这场子还想不想开了?”

  李老六的神经被反复拉紧,松开,他已经被揉捏得筋疲力尽,此时听到自己的命根子受到威胁,五官扭曲得就差跪下来求饶,“马哥,我哪做错了,您给指条明路?”

  老马伸出食指,“你听好了,我只问你一遍,你到底知不知道李老五已经死了。”

  李老六一听还是他五哥的事儿,脸上的五官瞬间归位。

  “其实,我知道五哥应该已经不在了。”

  98年,李老六在江岸公园碰见了五哥,当时李老五满脸兴奋说,他在参加抗洪抢险,现在也算是吃皇粮的了,每天都能吃到免费的盒饭,溜肉段,过油的地三鲜,椭圆形的火腿肠这些硬菜,他过去只有在化工厂聚餐的时候才能吃到。

  这是李老六最后一次见到自己五哥。

  后来杨秀兰告诉他,他们离婚了,因为李老五得了胃癌,没钱治病。早就踏入社会的李老六心里早就明白,没啥别没钱,有啥别有病。

  他们父亲住院的时候,小护士每三天就往病床上仍催缴医药费的单据,那就是个无底洞。就算死都死不起,火葬场的骨灰盒没一个低于四位数的,这还没算上一年三十多块的管理费。

  李老六当时在省城给一家酒吧做调酒师,每个月能赚3千块钱,这在90年代算是高薪了,他为了炫耀自己赚到钱了,在菜市场买一颗几毛钱的白菜,他直接扔下10块钱,甩下一句——不用找钱了。

  可面对自己五哥生病,他怕了,也躲了。

  李老六后来开了江北最大的KTV,经济条件好了很多。

  他时常一个人在办公室喝酒,面对桌子上的空酒杯,他会想起五哥,也无数次地问自己,当年他要是不躲,拿钱给五哥看病,他在江北至少还有一个兄弟在。

  李老六在最深的记忆里,已经默认五哥不在了。

  李老六面对自己不能生育的化验单,望着天上的乌云,心想这就是老天给他的惩罚。

  他从资助小鼻学费到领养他,都是想赎罪。

  老马站起身,将手里捏扁的空烟盒砸向李老六,“李老五的死,你也有份!”

  肖旭听到耳机那边差不多了,瞄了一眼杨秀兰,捏着嗓子,“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李老五得了胃癌,你给治病了吗?”

  “李老五确实死在我眼前。”

  98年,李老五胃疼一段时间后开始便血了,他在医院门口徘徊了一上午,没敢进去,他爹治病欠下的债一直到现在还没还清,他怕连累杨秀兰和小鼻,决定不看了。

  李老五决定在他走之前,把外债还清,他和杨秀兰商量,他有一个主意,能一把将钱还上。

  这个“主意”就是他去当志愿者,参加抗洪,能拿到一万块的抚恤金,前提是他得找机会让自己“牺牲”掉。

  杨秀兰不同意的话都到嘴边了,就是出不了口,心里也一丝反对的想法都没生出来。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天天砸门讨债的人,人被逼到这份儿上,死不会比活差到哪去。

  人之将死,内心就平静了,李老五想了很多,给自己总结这一辈子,他走到这一步,跟化工厂倒闭自己下岗无关,最大的错误就是没去上大学。

  他留给杨秀兰的最后一句话就是,“靠山山倒,靠海海枯,还得靠自己,再难也要供小鼻上学。”

  李老五说完,头都没回地翻过沙袋砌成的“战壕”。

  杨秀兰说了一句要不咱还是先去医院看看再说,她记不清李老五听没听见她说的话,也记不清李老五是否回应了,甚至她都记不清自己问没问去医院的那句话。

  杨秀兰只记得自己趴在沙袋上,看着江水里的水花,就这么不到一秒钟的间隔里,她都不知道哪一朵是李老五跳下去溅起来的。

  几天后,杨秀兰看着电视里播放着溺死人员认领的通告,她假装和自己无关,要和自己彻底无关!

  她转身去洗头,一头扎进水盆里,感觉头皮发麻,刚接了半盆热水忘记加凉水了,头顶的烫伤就是这么来的,杨秀兰感觉心里不那么堵得慌了,眼泪顺着热气倒流在开水里。

  按照李老五的计划,等他评为烈士了,她就去领抚恤金,这样就能把家里的债还了。

  杨秀兰先等到的是李家兄弟又来借钱,这一点提醒了杨秀兰,如果让他们知道了以后会有抚恤金,李老五活着的时候都是吸血鬼,他不在了,这帮人不得活吞了她们娘俩。

  杨秀兰知道她们村里没有电视,看不到通告,就对他们说,李老五得了胃癌,自己也受了伤,说着她亮出了自己烫伤的头顶。

  她告诉李家人,他们离婚了,以后老五的医药费,丧葬费都得李家自己出了。就如杨秀兰所预料的那样,李家人连李老五在哪住院都没问过一句。

  除了李家这些吸血鬼,杨秀兰自己也有些心虚,她一直没打听到李老五评没评上烈士,到底有没有抚恤金,丧葬费她也出不起,就一直没敢去认领李老五的尸体。

  她对家属区的人都说李老五去外地打工了,老板很器重老五,没几年就会回来接他们娘俩。

  “化工厂要是还在就好了,李老五他爸看病也不会欠债,李老五也敢去看病,小鼻上学也不用交学费了。”杨秀兰像是卸下一个沉重的包袱一样轻松地述说着。

  肖旭经历过那个时代,没有人有心思关心别人家的事儿,都想着自己家里这顿土豆,下顿的白菜在哪,以至于看到电视通告里的:

  男性,一米七二,身材消瘦,随身一件灰色破洞三角内裤,于1998年抗洪期间参加志愿者,请有类似人员的家属或有知情者联系公安局,电话……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

  要是一条招工信息,他们会把每一个字都背下来,心里会把自己的条件添油加醋地往上靠。

  “也就是说李老五都没去医院确诊,就断定自己得了胃癌?”肖旭心里莫名疼了一下,这人得失望到什么程度,连自杀的原因都不想深究。

  当年的李老五或许只想用自己的死,还清欠债,他到底得没得绝症不重要,只是一个由头。

  杨秀兰像是看清了肖旭的疑问,那起桌子上的烟,自己点上,眼泪逐渐把烟身打湿,“我后来回想起来,李老五不敢去医院确诊,就是怕如果不是胃癌,他跳下去的决心就没了。”

  李老五的死因到此基本清楚了,那个年代确实有人得了绝症,去卧轨、上吊,表面是为了各自的体面,实际上都是不想拖累家里。

  杨秀兰记住了李老五的遗愿——让小鼻上学。

  可她一个下岗女工,还带着半大小子,连吃饭都成问题。

  杨秀兰从一个鞋盒子里翻出来多年不用的粉底,笨拙地给自己化妆,使劲地拽了一下贴着大腿的裙子。

  她听说,去舞厅陪舞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新人都会受欢迎,一开始的生意会很好,得要点高价。

  在歌舞厅里,灯光射不到四周的角落,也看不清楚谁是谁,男的花门票,女的免费进。

  杨秀兰刚进去就被里面的音乐震得心跳加速,烟味和劣质化妆品的味道混在一起,逼得她十分钟都没坚持住,就跑了出来,她咳嗽了半天,把眼泪咽回去,重新走进了舞厅。

  正常价格是10块钱一支舞,她叫价20块一支舞,十五块也行。有人见她是新人,就付了钱,结果一个彩色的灯光打在杨秀兰的头顶,就没人再买单了。

  杨秀兰去地下人防商城,从一个塑料模特头上偷了一个假发,算不上合适,只能遮挡头顶的疤。

  她就像个不伦不类的“洋娃娃”,在有狐臭、喝多了眼睛都睁不开、头发白了的各种男人怀里周转。

  她回到家,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把攥成团的纸币挨个舒展开,用手反复捋平整,像是在捋平自己的内心。这是她一天最舒服的时候,谈不上开心。

  没几天,属于杨秀兰的“黄金时刻”就被新人替代,生意直线下滑。

  杨秀兰为了拉回生意,她在鞋底贴上字条,左脚是五块,右脚是十块,让各路男人“拍鞋底儿”,拍到左脚,陪跳一首曲子五块,右脚得给十块,也没多久,他们就玩腻了,还有更年轻的人来学她的心机,抢了她的生意。

  她只能每天出来得更早,顾不上小鼻的晚饭。她从小卖店赊账,面包、零食,这是一种无奈,更多的是一种补偿,堵住小鼻的嘴。

  杨秀兰最后只能打价格战,从十块一首曲子,到五块,再到十块三首,她闭着眼睛在舞池里,心里默默盘算,五块,小鼻今天的零食钱出来了,十块,小鼻明天的三顿饭钱出来了,今晚几点能赚到十五?胭粉用没了,眼角的皱纹就要挡不住了,算了,不买了,今晚能赚三十再说。

  杨秀兰回到家,把袜子里的几张票子扔在桌上,她什么都不想干,把鞋甩在一边,趴在床上,她没有力气再趴在被窝里数钱。直到第二天下午,她被儿子小鼻叫醒。

  “桌子上有钱,去小卖店的赊账清了,自己再买点吃的。”杨秀兰一边絮叨,一边洗脸,坐在镜子面前开始抠粉底盒儿里面的渣渣。

  “妈,我不念了。”

  “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你大学毕业后!”杨秀兰将手里见底的粉底甩了出去,粉底盒儿瞬间被摔得粉碎。

  上一秒还在抠粉底的杨秀兰被儿子的一句不念了,彻底击穿了自己强撑着的防线,她气得攥紧拳头,浑身颤抖。

  “我特么该你的还是欠你的,我在外面……”杨秀兰把后面的话生生给吞了回去,又不甘心,就卡在喉咙那。

  她仰起头看着棚顶,眼泪就要下来了,她吞了两口水,把眼泪和后面的话都咽回肚子里,她不敢哭,没有粉底了。

  小鼻被吓得一哆嗦,依旧低着头,肩膀开始有节奏地耸动,每耸动几下,抬起手背使劲抹两下眼泪,“妈,他们说我爸扔下咱们不管了,他跑了。”

  杨秀兰把儿子抱在怀里,“别听他们乱嚼舌根子,我告诉你个秘密,你爸是烈士,为了抗洪抢险牺牲的烈士,现在这事儿就咱娘俩知道,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不然你叔伯大爷要是知道你爸不在了,该把咱家的房子抢走了。”小鼻不再压抑自己的哭声,像个受了伤的小狗一样哀嚎起来。

  暖气片响起来有节奏的三声闷响,杨秀兰知道,这是楼上的姐妹喊她一起去上工了——每天下午她们收拾妥当,就敲三下自家的暖气,声音顺着上下楼连接的暖气管道传来,就像化工厂那时候挂在办公楼上面的大钟,每整点就敲几下,声音响彻整个厂子的每一个角落。

  杨秀兰抬起儿子的脸,“妈有钱,买完吃的就去楼下王阿姨那,把你前面这几根长毛剪了,中间还分条缝儿,学小汉奸呢?”

  杨秀兰嘱咐完小鼻,她推门出去,踩着廉价的高跟鞋,和门口的姐妹会和,在一群邻居和过去同事异样的眼光中离去。

  凌晨后四点,杨秀兰拖着断了根儿的鞋打开房门,顺着透过不遮光窗帘的阳光,看到小鼻前面那一小撮长毛还在。另一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新的粉底和一袋牛奶,还有一张纸条。

  “妈我错了,以后我再也不说不念了,你要注意身体,多喝牛奶才对皮肤好。”杨秀兰把牛奶袋咬一个小口,使劲往嘴里挤,草莓味的牛奶甜得有些腻,这和化工厂那时候发的玻璃瓶纯牛奶的甘甜味没法比,杨秀兰将手里的牛奶袋儿捏的一点空气都没有。

  她呛了一下,她敢哭了,她有新粉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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