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老马拿着王皓的笔录，起身出了审讯室。
他一手拎着枸杞，一手握着倒满开水的杯子，让看人的民警打开门锁，自己钻进铁笼子。那些还没审讯完，没送到看守所的嫌疑人，都会被关在这铁笼子里。
老马挨着王进一坐在缓台上，却只够搭个边儿，脚还够不到地，“是特么挺难受哈。”老马让自己的处境和王进一相同，这样能和嫌疑人拉进关系，削弱对立的紧张气氛，有时候会拿到意想不到的货。
徒弟告诉他，许莫在赶到小平房的时候，没发现小鼻的尸体，也就是说，抛尸这活到底是谁干的，还得继续落实。
老马索性也坐在地上，打开水杯盖，把二两枸杞一股脑都倒进去，水杯递给王进一，又捡起散落在地上的几粒，扔进嘴里，嘟囔着，“这可是好东西，不能浪费。”
王进一看着拇指大的枸杞几乎灌满了整个杯子，溢出来的开水流淌在带着伤疤的黑手上，只好接过水杯，低头吹着开水的热气。
他吸溜了一口热枸杞水，舒服地靠在铁栏杆上，反递给老马。老马接过来，没一丝嫌弃和犹豫，有样学样地贴在嘴边吸溜两口。
“将就点，在这没法给你整两口散娄子。”
两个人闭着眼睛，嘴里嚼着枸杞，“舒坦。”
“老王，你有多久没这么舒坦过了？从，02年到现在？13年？”老马闭着眼睛，嘴就像开了连发的机关枪。
“我这辈子所有的舒坦日子，都在下岗前过完了。”王进一几口热枸杞下肚，脑门逐渐渗出汗珠，他顺势把挡在前面的头发捋顺，重新梳成大背头。
“其实那天我见大旭上了我的车，我就知道02年的事，八成是兜不住了。只要这小子还活着，他就不会再坐我的车。”
“你关了我的手台，调了后视镜，我就确定你们是来抓我的。我想不出哪里出了问题，只能想办法拖延时间，让王皓得到消息好逃走。”王进一在告诉老马——你来干嘛来了，我心里门清。
老马像是变戏法一样抽出一袋剥了皮的酒鬼花生，直接撕开包装，铺在地上。
此时他们脸上自然得像是两个老伙计唠家常，可心里都像洪水一般汹涌，暗藏杀机。
王进一看着在地上滚落的花生粒，皱纹的沟壑填满整张脸，胡乱抓了一把塞进嘴里，没抬头张嘴说道，“那辆红捷达，我也帮你找了好久，一直没音信，你说你在江北到哪刷脸都好使，就一直没找到？你就不奇怪？就没想过当年，这红捷达车上的枪眼，压根就不是在咱这修的？”
老马也停下腮帮子的抖动，貌似在心里咀嚼王进一这个“提醒”。王进一这是在往他心里捅刀子。
“马哥，你和嫂子感情那么好，她走后你是咋过来的？”王进一闷头喝了一大口不那么烫人的枸杞水，又补了一刀。
老马压了一大口花生，咳了几下老烟嗓，打开了话匣子，“我到现在睡觉都只占一半的床，是给你嫂子留着的。江北就屁大点地方，哪没有关于她的回忆？认识我的人，也都认识她，我躲不掉。”
“我理解，就像我走不出下岗那段记忆，一样的，那废墟一般的化工厂大门，就剩个架子的传送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那些老工友无不在提醒着我，过去那段亮堂堂的日子，如今却摸不着喽。”王进一见老马敞开了聊，他也不掖着。
“你咋不走呢？”
“是啊，离开江北，我不就更看不见过去那段记忆了，我这大背头、黑西裤又白衬衫的，我就是想假装自己还在那段日子里。”
“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就跟着肖旭一起摆烂，混着，挺着，等着给你嫂子报仇。后来我发现这么整不对，我把自己困在那段记忆里了，时间越久，越不想出来。”
“对对对，就是这样。”
“但咱得出来啊，东北的老爷么，头顶着天，脚丫子踩着地，咱得支棱起来。你嫂子活着的那段记忆，就在那放着，是你能改变还是我能改变？可她现在和以后还能陪着我吗？不能了吧？你不是也一样吗？就算你死的那天，寿衣还用这套，不也只是代表了化工厂那段吗？这13年你种啥，现在就结啥，我就是这么跟自己和解的。”
两个人虽然没喝酒，但都尽兴了。
老马看差不多了，把手按在王进一的肩膀上，力道不断加重，顺势站起来，俯视着王进一，“老王，那段记忆，你忘不忘都在那了，也改变不了，更回不去，既然回不去，那咱就得走出来！把现在活好，给以后留点像样的记忆？”
王进一被嘴里的花生碎末混着的枸杞水呛了一下，胸腔剧烈欺负，开始不停地咳嗽，随着来回抖动，刚刚捋顺的大背头再次散落在脑门前面。
他缓了好一阵，心里默默重复着刚才老马的话——现在种啥，以后就结啥！
“老王，喝好没，咱聊点别的？”
王进一抹了把含在眼眶里的泪水，“嗯呐，咱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