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办案区走廊,肖旭背靠在蓝色软墙,单脚穿着趿拉板儿瞪着墙面,仰头看着嘴里飘散出的青烟,笼罩着棚顶白色灯管。
早已被烟熏得发黄的灯管,上面布满苍蝇屎,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爬上去擦干净的不切实际想法,转念一想,仅凭自己,能擦干净许莫心里的灰吗?
他低头看见老马蹲在身旁,低头叼着烟,同样缕缕青烟拂过头顶,渐渐升华。他猜不透师傅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几分钟前,他把陈姐是许莫撞死的消息全盘托出后,师傅红着眼,一言不发蹲在这。
两支烟功夫,老马像打地鼠般突然抬起头,“搅屎棍,不对啊,许莫记恨王皓,这乍一听确实没问题,为啥眼看着王皓用白帽子陷害他,却选择关闭监控,掩护仇人?”
肖旭叹口气,无奈笑容涌上脸庞,之前面对王皓父子展开较量,步步受挫,却能做到见招拆招,可如今步伐混乱,真如王皓嘲笑那样,面对许莫,脑子就不灵光了。
肖旭捏着鼻梁,肠子都刮干净了,找不出可用物证,铁笼子那边的许莫一声不吭,在等着他出牌。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肖旭索性直接问,“既然恨王皓,明知道他扔白帽子是陷害你,为啥要关监控打掩护?”
许莫双唇像是被强力胶黏住,张不开。
“先是无中生有,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捏造串供伪事实,又在王皓面前极力表现讲义气,现在又说恨王皓,你嘴里还有没有实话?”肖旭持续施压,想生生撬开许莫紧闭的双唇。
许莫张口结舌,支吾半晌,被逼着给出解释,“那晚雨夜,我关闭监控,放走王皓,并不是因为兄弟义气,更不是什么投名状,我是相信你能看出来白帽子,是用来陷害我,果然你没让我失望。”
肖旭皱着眉头,这话听起来味道不对,“都能猜到白帽子端倪骗不了我,咋就能相信,你开红捷达陷害王皓,就能骗过我?”
许莫两眼茫然,身体蠕动中,发出细微叮当响动,要不是手脚被锁在铁椅子上,此时都不知道该放在哪,或许是被逼得急了,慌乱中冒出一句,“旭哥,你就没想过,红捷达是冲着你来的吗?”
肖旭抬起眼皮,许莫这话犹如一桶冰水,将他激醒。
第一次红捷达在07年江岸大道,陈姐和糖豆定格在那里,肖旭在车上;第二次交手是在今年尸骨现场,红捷达在被发现的情况下,首先是朝他撞来,车窗被砸,逃离现场;最后撞王进一,猴子受伤,肖旭还在……
镜子中将相反镜像来回切换,速度越来越快,逐渐甩出拖影,让他更分不清正反。
肖旭紧闭双唇,调整呼吸,一遍遍提醒自己,此时不能打乱审讯节奏,生生把最想问的话噎回去。
“为啥,为啥冲我来?”
“你不死,我和王皓两家父子四人,都不踏实,你非得揪着溺水案不放,这是你自寻死路!”许莫翻盘,被动变主动,盯着他眼睛,丝毫不躲闪。
“你不是说,王皓杀权健,和你没关系吗?我查溺水案自然也与你无关!你和许申元有啥不踏实?”肖旭见许莫说漏嘴,毫不手软补刀。
许莫瞬间丢掉主动权,底气随着身体塌陷而泄露殆尽。
“我确实不是在保护王皓,而是在保全自己。”
「我和王皓早没什么兄弟情分了。
在看守所审讯室里,刚进去,你就把串供的谎言戳穿。我不敢让王皓继续说下去,撕下胶带,用关闭一中门监控这事,堵住王皓嘴。
关闭监控那事,也不是保护王皓,也是怕他暴露,会把我牵扯进去。还有在医院那晚,我不让我爸追究三棱刀伤这事,都是保护自己。
溺水案那天我在水泡子。
02年,8月15号下午,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燕子尽情展现高超飞行技术,在膝盖位置低翔。
我看着小鼻和王皓,扛着公赛自行车离开背影,心跳快得要把自己炸开。不多会,权健攥着车钥匙,急得像尿急的狗,原地打转。
我骑着自行车,装作路过停在他身旁,心里像踩着鼓点,忐忑得满脸涨红,没敢下车,单脚踩在马路牙子上,运了半天气力,几次张嘴都没发出声音。
权健这时候看到我,赶紧疾跑过来,“许莫,看见我车了吗?”我眨了眨眼,哼唧着不知道该咋说,我指着他们偷车逃离方向,“皓哥……”
权健此时脑子像是开窍了,“早该猜到又是他,我去找旭哥。”
我害怕,赶紧拦住他,“不赶趟了,他们要把你自行车扔进水泡子。”
“你咋知道的?”我听到这句话,当时就想,谁特么说权健是大傻子,谁就是大傻逼!
“我听见他们说了,上来,我载你过去,晚了就真不赶趟了。”我不敢看向权健眼睛,低头如同背书一般陈述。
我驮着权健,他缩着两条大长腿,没等自行车停稳,权健率先跳下,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咋回事,他迟疑着,跑到江岸大道坡下水泡子边上。
王皓犹如胜利者般昂着头,先看向我,投过来满意的表情。我故意低头,装作没看见,将自行车停好,小跑到水泡子边上。
此时王皓和权健,脸比天都阴沉,用尽全力相互对视,谁都不肯眨眼。我看见王皓手摸向怀里的三棱刀,心跳像是油门踩到底,动力源源不断输出,权健还像个傻子一样瞪着眼睛,不服软。
我着急,想上去阻拦,却被小鼻抢先,他要给王皓打“头炮”,却没得逞,被王皓拦下。
我怕王皓看见,手藏背后攥紧拳头,不敢转过头闭着眼,权健要挨揍了,我无力阻止也不忍看。
一阵撕扯声后,传来权健喊叫,“自行车和钥匙我都不要了,行了吧!”
王皓居然出手,正和小鼻抢什么东西。权健弯着腰在护着。我不知道是啥让权健宁可放弃公赛自行车,好奇心驱使我睁眼看着。
王皓将车钥匙滑出一道完美抛物线,扔进水泡子。权健还在护着怀里什么东西。
王皓借此逼着权健下跪,得逞后,将公赛自行车举过头顶,扔进水泡子,逼他下水去取。大雨点伴随着隆隆雷声,将水泡子笼罩得无处安身。
权健到了没自己下水,被王皓从背后踹下去。王皓警告他,不准报警。
我心跳逐渐安稳,原来,我担心的不是权健被欺负,而是担心报警后,我受到牵连,不能去当飞行员了。
是我把权健骗到水泡子,还全程参与了溺水案。」
许莫供述溺水案现场的案发经过,与王皓供述一致!
肖旭手脚冰凉,起身走出看守所审讯室,望着高墙铁网,挡住了阳光,想起师傅和许莫第一次“交手”后,对许莫评价是,不简单。
一阵沉凝后,肖旭一拳打在墙上,受伤皮肉外翻,却打不穿禁锢自己和许莫这13年的牢笼。唯一进入看守所铁门打开,许申元戴着手铐,先露出头,老马紧随其后。
肖旭接过许申元笔录,大致扫了一眼,与师傅交换眼神,表示没有问题。看着许申元被押着进入看守所,自言自语嘀咕着,“是该结束了。”
陈旧打印机在刺耳吱嘎声中,吐出许莫犯罪记录。半分钟沉寂后,肖旭站起身,将笔录翻阅后,重重地落在桌子上,又是半分钟后,拿起整理好的笔录和一支笔,走到许莫面前。
许莫囫囵吞枣般大致看一遍,微微抬起手铐锁着的手,接过笔,签字,按手印。肖旭看着他手指搓着残留红印泥,脑子里翻过和许莫这8年过往,自言自语又像对好兄弟嘀咕,“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许莫明显听见了,身体打颤,同样小声嘀咕,“我有的选吗?”他的记忆里,全是身不由己,被裹挟着往前奔。
肖旭往桌子旁走,装作没听见,将笔录交给小民警,示意他拿给老马,找许申元核实。门关上那一刻,肖旭扯开嗓子,耗尽全力怒吼道,“你没的选?”
肖旭生生撕开记忆,吐沫横飞,拉着许莫回到化中时代。
02年他们从化中毕业,当时只有许莫抓了一手王炸,可他却因为原生家庭带来的自卑感,和小鼻发生冲突,那一刻,许莫没有选择吗?他完全可以远离小鼻,老实在家等着飞行学院开学。
许莫因为打伤小鼻,不得不在王皓淫威下沉浮,甘愿做小弟,干一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这些许莫没有选择?划权健公赛自行车那一刻,没得选?
当许莫选择欺骗权健,便已经选择跌入深渊。在背着权健,在江岸大道,没人帮他的时候,他选择丢弃权健。
挂上红捷达档位那一刻,许莫依旧可以选择刹车,但他脚底选择的是油门。
在肖旭回到江北,在一中吞并化中那一刻,许莫可以选择告诉肖旭真相,可他没有。在老马第一次问许莫的时候,他依旧选择欺瞒。
在王皓做旧白帽子,陷害他的时候,许莫选择沉默,即使第二天肖旭当面询问时候,许莫选择隐瞒;最后在面对虎子鼻纹和同学会时候,许莫在认罪和抗拒两个选项中,在抗拒上打了对勾。
让肖旭接受不了的,不是在8年中,许莫屡次面对他时,选择欺骗,而是在得知许申元没有身患绝症时,依旧选择自保。
……
记忆不可改变,但在当时当刻,给未来留下何种记忆,是可以选择的。
许莫昂着头,嘴角抽动,同样爆裂回应,“我特么怎么选?”
「被三棱刀捅伤后,给王皓做完投名状,打消我爸讨要说法的想法后,我一个人在这病房窗前,回想自己这18年来,往来如梦。
你说我有的选,我能选择让爸妈不下岗,不离婚吗?能选择同学们待见我吗?就连参加飞行员体检,都不是我自己选择,是王皓顺手拉着我一起去的。
02年,化中成人礼上,我语无伦次,颠倒了那句,我骄傲,因为我年轻,全校师生发出阵阵大笑。我憋得满脸通红,就像过去他们嘲笑我身上尿骚味一样,连面对的气力都生不出来。但我错了,眼角余光偷偷瞥见主席台下师生,他们的笑声、表情和眼目中,没有嘲笑。
老师和领导们,脸上写满宠溺和骄傲。就像他们辛勤培育多年的孩子,完成有出息的夙愿;又像是他们付出心血,终于得到超额回报,内心无比欣慰和骄傲,他们为我付出啥了?
同学们脸上,高于羡慕未达嫉妒。化中学生家境都不好,父母大部分都是江北下岗职工,他们承受着父辈期望所带来的压力,对于我能进入飞行学院,自然心生羡慕,内心自然会联想到自己身上,扪心自问,“为啥这等好事,砸不到我头上,偏偏落在许莫头上。”
那一刻,我忽然感受到自己身上布满光环,就像圣斗士身后源生的小宇宙,让所有人敬畏和羡慕,这么多年,一直努力想让别人在意自己,戴白帽子吸引他们,讨好所有人,到头来一场空,最后竟是这种方式受到瞩目。
我打开窗户,身体抻动,造成刀口传来阵阵丝痛,我倒吸半口冷气,星星雨点伴随着凉风吸进肺里,身体不自主打冷颤,伤口像是被一双无形打手,生生撕开,如同火焰在上面无情炙烤,我咬紧牙关,强忍剧痛,不让呻吟逸出双唇。
手扶着窗台,上面蒙着一层雨水,造成手打滑没按住,整个人中心向前,头磕到窗台下暖气片,摔倒在地上。
新伤旧痛,刀绞一般撕心裂肺。
我放开嗓门,困兽般嚎叫,直到护士闻声赶来,将我搀扶到病床上。
连续几夜,日落月升,天晴雨过,我一直闭不上眼。
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心死,肉身还在,眼睛充血看向病房柜子上的水果刀,刀尖震凉传到脖子上,将迷糊的意识拉回到眼前现实。
病房门打开,当年10块钱都不肯借给我的亲戚闪身走进来,满脸褶子堆积在眼角,假装关心问我伤哪了。我冷冷回应说,“当不了飞行员了。”
亲戚面部舒展,话里话外暗示,既然飞行员当不了,得把礼金退回来。我退给他100块,三倍还给她,没等跑出门,我喝住她,“要敢把我不去当飞行员的事说出去,我杀你全家!”亲戚被我凶神般的语气,恶煞般的表情吓得够呛,连连点头后逃离病房。
我那时候体会不到,飞行员会给以后带来什么本质改变,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别人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我。
出院后,我回到化中,看着昔日红榜凋零破败,仿佛那些“荣耀”只是黄粱一梦,当时学校没有开学,空荡荡的操场,看不到半个人影。
化中校门口,几个农民工在大坑里施工,秋风扫着尘土,迷得人睁不开眼。
李主任和老保安握手,目送老保安扛着编织袋离开化中。锁好大门后,李主任推着除了车铃铛不响哪都响的大二八走出校门口,见到我,心慌手乱间摔倒在大坑边。
我紧跑几步过去扶,他却索性坐在地上,不顾浑身满手尘土,吃力地掏出香烟,清香呛人的烟雾笼罩在李主任眼镜片面前。
从李主任失态神情中,我知道,他知道我没去飞行学院报到。
烟抽完,李主任问我,“你今后啥打算?”
我和李主任确定老保安退休了,新保安要等开学后再招聘,略微思考一下后,开口祈求道,“李主任,要是不嫌弃,我能回化中当保安,看大门吗?”
李主任没经过考虑,连理由都没问,直接就答应了我。
从02年9月份进入门卫室,春来冬过,化中变成一中,我整整13年没离开过。很多人问我,年纪轻轻,为啥不去外面见见世面?
我,和你,还有权健,不一样,我羡慕你们原生家庭不用为生计而劳命,更羡慕你们生来就有做任何事的自由选择权。
你理解不了,面对韭菜盒子和鸡腿,我压抑住想选鸡腿的馋虫,手只能伸向韭菜盒子,我有的选吗?」
“知道为啥回到化中当保安吗?”许莫见肖旭没有回应,自问自答,“我想看看,开学后,学弟学妹们见到我,会是啥反应,呵呵。”许莫嬉笑着,一种孩子恶作剧惊到大人后得逞的得意。
见肖旭依旧没提起兴趣,许莫收起笑意,收起面部肌肉,板起面孔,“05届毕业生,又出了个飞行员,那是化中最后一届知道我当年差点当飞行员的学弟,那个学生彻底抢走了我的风头,我彻底掩入尘埃。我本可以一直在化中当保安,是你非得把我揪出来。”
“你和我做兄弟,就是为了等溺水案真相暴露那一刻,我能放你一马,可我是吃这碗饭的,任何人犯案,都不能放过。”肖旭情绪此时犹如死人心电图一般平稳,没有星点波动。
许莫甩下青鼻涕,低头用手背擦干鼻子,抬头看向肖旭,勉强做出抱拳作揖手势,“受教了,在我面前装得人模狗样,你的记忆里就没有不堪?溺水案有你的份!权健的死,你也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