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江岸大道,抓捕王进一的车祸现场。低矮的云层挂在凋零的树梢上,压得人透不过气。
大队专门押解嫌疑人的面包车没熄火,停在路边。肖旭在前,许莫在后,中间铁栏杆隔断。夕阳孱弱地洒在锃亮的铁栏杆上,折射出凄冷的金色,试图在冰冷车厢里留下最后的温暖,但气数用尽,只剩下微弱光斑,涂抹在许莫和肖旭脸上,犹如两个人凄凉的泪痕。
随着两辆车临近产生共振,老破车窗微微颤动,另一辆面包车与他们擦身而过,停在前面五十米处,是当时肖旭开枪击中红捷达的位置。
车门打开,老马架着许申元下车,面包车里听不见话音,从老马指点和许申元点头来看,他们在指认现场。许莫静脉充血,眼里燃爆怒火,烧向肖旭,“让我下车!”
肖旭摇头。许莫后仰,猛然头向前撞向铁栏杆。肖旭抢先伸手攥住栏杆,许莫脑门撞在肖旭手背上,又转头撞向车窗。肖旭松手穿过铁栏杆缝隙,抓住他衣领,搂过脖子,另只手垫在许莫后脑和铁栏杆之间。
许莫使劲蹬腿,涕泗横流,脸色由红变紫,哭不出声。面包车剧烈晃动,前排民警想下车帮忙,被肖旭拦住。
许申元感受到面包车异样,转头望向这边,没等情绪舒展完,被老马押解回面包车,重走当时逃跑路线。
车身隐没在尘烟中,肖旭感觉许莫不再挣扎,收回手,活动一会关节,似问实则是确认,“李叔,也骗你了吧?”
许莫被这句话触动心弦,双手掩面跪向车尾,身体轻重交替,有节奏地耸动。
“撞王进一那天,是你还是许叔,自己看着办。”
肖旭了然如心,踢向驾驶座椅背,同事起车调头,往许申元离开方向缓缓行进。许莫爬起来,给开车民警指路,重走撞王进一逃走路线。
面包车随着大坝土路颠簸,拧巴着开到江边,肖旭没扎安全带,身体来回摆动,内心也是一样的焦灼。
到底是不是许莫撞王进一?
看到老马早到一步,靠着车门抽烟,肖旭心凉半截。驴马师徒不多话,此时不用拿各自指认路线出来核对,能在江边相同地点汇合,已然表明许莫父子指认逃跑路线一致。
他们均指认是自己撞完王进一后,顺着庄稼地边缘逃到江边,人车上船转到对岸,最后从没有监控的村道回到富国乡养殖场藏匿。
案子再次卡住。
肖旭下意识想问师傅,哪出问题了?但叼着烟辣得睁不开眼张不开嘴,话头生呛回去。
老马彻底盘明白了犟驴徒弟这两天在忙活啥:许申元假装患癌被识破,撞击王进一动机重新核实后,系列案件本该进入固定物证等收尾阶段,肖旭却在红捷达车窗内发现“M”形痕迹,也就是猫的鼻纹。考虑到鼻纹能被检验出来,说明具备“时效性”,由此联想到,近期许莫有可能开过红捷达,这个“近期”就是撞击王进一的时候。
肖旭和老刘连夜固定证据,做好鼻纹同一鉴定,却没有急于放出来这个杀手锏,因为肖旭心里清楚,鼻纹不够钉死许莫。
审讯过程中,许莫果然以“鼻纹”是间接证据为由,不承认开过红捷达。肖旭立马变换招数,放出许申元没有患癌,并发现许莫不知道这个情况。
肖旭醒了,许申元对许莫也谎称自己得绝症,动机是让许莫同意他来顶罪。驴马师徒办过这种案子,有年轻的嫌疑人犯下重罪,找身患绝症的亲属来顶包,嫌疑人能脱身,亲属还能给家里留下一笔不菲的安家费,各取所需。
许申元记忆里对儿子充满愧疚,想把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又担心许莫后半辈子,扛着不孝子孙的包袱,更担心许莫不同意,逼不得以谎称自己身患绝症,让许莫同意和心安。
肖旭当即决定让许申元和许莫,共同指认逃跑路线,以此确认当时红捷达是谁所开。肖旭在赌,赌许莫知道父亲没有绝症,心里尚存一丝人性,会承认他开红捷达撞击王进一。
计划完美,却没成。诛人心,犟驴还嫩点。
老马抬脚,将烟头在鞋底暗灭,压低声音,主动给犟驴台阶下,“你怀疑许申元和王进一是一条路子,都是护犊子?”
肖旭把头转向一边,但也没否认。
摸着自个儿脸上的血痂,肖旭也在问自己,栽哪儿了?
红捷达上提取到“M”形细条纹痕迹时,心里有猜测却不敢耿定,过去只在教科书上见过,实际办案中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活的。省厅老刘半辈子都活在技术里,也是头回见。
他们在省厅痕迹检验室设法提取虎纹猫鼻纹,虎子不配合,在检验室里上串下跳,无论肖旭怎么安抚、引诱,都不行,后来肖旭趁着它不注意一把将它抱住,挣扎和撕扯中,虎纹猫给了他一下。
肖旭感觉那一下就像在养殖场许莫给他那巴掌一样,烙在脸上,只要想起来就会疼。
“搅屎棍,心思咋这么重……”老马恰当又不合时宜地切断肖旭思绪。
肖旭听成了心机重,打断师傅,抬起双手做出投降状,“要不说你是我师傅呢,受教了,咱俩到底谁特么心机重?你早就知道许莫第一次口供和假日记本内容一致,捂在手里不吭声。你不就是想让我抓住红捷达替陈姐报仇吗!用不着下套,那是我姐,我会查到底!”
老马身体如同船帆,随着江风摇摆,到嘴边的话全被呛回肚子里。
“搅屎棍,你自己说,我一直怀疑许莫,有错吗?”
肖旭头皮被江风吹得发麻,看着水面泛起澜澜水花,师傅判断没错,许莫确实有问题。驴马师徒的侦破方向真正合轨,但彼此心却背道而驰。
想到这,肖旭胃里泛起酸水,顶在嗓子上,吐不出咽不下。自从07年陈姐出事,他和师傅之间隔着薄薄一层油膜,水浸不入,空气渗不透,师徒俩人内心的记忆封存在这层油膜中。
小鼻尸骨被挖出来,这层油膜像被点燃了,他们彼此心里渐渐解封。但看到许莫第一次笔录那一刻,肖旭似乎听到自己心脏再次封冻,由内而外,全身每个汗毛孔都透出一口寒气。
肖旭没法用一句话来准确表达和老马关系,师徒?父子?兄弟?但怎么也没想到师傅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他。
肖旭转身上车,朝着看守所方向驶去。
肖旭搂着许莫进入两道铁门隔断,值班武警喊着每次只能进一人,被肖旭驴眼瞪得没敢出门阻拦,按下开门键。
两人肩并肩穿过铁栏杆直通房顶的回廊,趴在办理入所的窗口。
顶着满头白发的长脸老民警见到他,笑着伸出手打招呼,“送人啊大旭,啧,入所手续和体检报告呢?”
肖旭看后面没人排队,“先帮我查个人……”
长脸老民警站起身,见许莫光着手,“啧,咋不戴手铐呢?”不用问,老民警已然知道这头犟驴没有提审手续。
一老一少对视半晌,肖旭给他嘴里塞进一根烟。
没等掏出打火机给点上,老民警先一步站起身,背对着犟驴,看着墙上电子挂钟,“55分钟后交班。”说完,从墙上取下一副手铐,又拎起腰上一大串钥匙,借着灯光眯着眼找好一会,才打开铁文件柜,拿出花名册和手铐一起扔出窗口,递给肖旭。
肖旭清楚,他只有这55分钟,手指飞速按照人名往下划,最终,重重地停在一个人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