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十几分后，许莫蹲在看守所审讯室，肖旭背靠着铁栏杆，手铐像陀螺一般在他手里转着圈。另一侧，一个光头穿着号服，锁在铁椅子上。
“旭哥，旭哥？给根烟抽呗。”光头忍不住烟瘾，先打破沉寂。肖旭看眼时间，还剩35分钟，摸出烟在嘴里点上，从铁栏杆递到光头嘴里，“皓哥，打听点事儿。”
王皓刚过两口烟瘾，被问懵了。
“你兄弟说，溺水案是你逼着他串供，有这回事？”肖旭指着蹲在地上的许莫，晾了他俩三分钟后，抽刀见血。
王皓透过烟雾，看着许莫缓缓抬起头，吓得止不住干咳。
许莫嘴上缠着几层胶带，吐不出半个字。
肖旭防止许莫和王皓当场串供，进入审讯室前，先把许莫嘴“缝”上，但没戴手铐。
手铐敲击铁栏杆，发出催命号角。
王皓露出懵逼的样子，看看肖旭，再看看许莫，想从他俩脸上找到答案，一番徒劳后，选择放弃，身体软下来，瘫在铁椅子上，等肖旭解惑。
“你兄弟说，你逼他串供了，扔白帽子那天。”时间有限，肖旭把弯弯绕收起来，直奔主题。
前半句把王皓噎得吞口水，后半句让他更迷糊了，“旭哥，我陷害许莫都认了啊！”王皓憋屈得如同内急，站在厕所门口来回踱小碎步，随时崩泄。
“白帽子，你扔的？”肖旭顺势先将此疑点确认，等王皓小鸡啄米般点头承认后，接着问道，“那晚，你看见许莫了？”
王皓两腮随着青皮大头左右摇摆，否认扔白帽子那晚见过许莫。
许莫发出阵阵吭哧，一把扯掉嘴上的胶带，“皓哥，我可看见你了。”一边说，脸上竟有了一丝笑意，把王皓吓得身体打颤。
肖旭没上铐，就是等许莫自己撕下“面具”。
「那天雨夜，医生说虎子轻微中毒，我心里清楚，这里必有隐情，安顿好虎子，立马赶回门卫室，刚到大坑边上，发现坑里有人影。
起初确实以为是肖旭同事在加班干活，刚想打招呼，发现端倪。警察一直是挖坑找证据，这黑影是在用铁锯破坏东西。
黄色路灯在雨点笼罩下犹如蜡烛火苗，忽隐忽现，我往路边挪了几步，从侧脸看见是你。我站在那看你专注着撕扯白帽子，就像在撕扯我已不蔽体的衣服……半分钟后，我回到门卫室，站在玻璃窗前却不敢睁眼，脑海里回放着刚才看到的画面，确认了无数遍，是大哥在坑里陷害我。
依旧没睁眼，却感受到面前忽然明亮，就像深夜里手电筒光束扫过面目那般，转瞬即逝。一道闪电划破死灰般天空，击穿已经麻木的神经，一激灵间，我清醒过来，不能让你看见我，我紧着往屋内倒退几步。
身体用力过猛险些没站住，踉跄中，手按在监控电脑键盘上。
再站稳，电脑显示器被激活，愣神半秒，我立马将监控电脑关闭，并拔了摄像头电源。
雷声随闪电划过后，滚滚袭来，掩盖这场雨夜里所有罪恶，更覆盖住我哽咽哭声。大哥此时还蹲在半人深坑里陷害我。
刀悬在脖子上，整整13年，此时露出锋刃，稍稍往下一寸，便能封我喉饮我血。然而，我依旧选择关掉监控，保护“大哥”。」
“13年，投名状还不够？非得替你去死，才够？”眼泪淌过抓伤部位，渗出血泪。
疼在许莫脸，痛在肖旭心里。
肖旭痛的是许莫再次选择顽抗。事已至此，肖旭收起侥幸，手铐加重力度，再次敲击铁栏杆示意，到王皓了。
王皓半张着嘴，神志从错愕中震醒，前后所有信息在大脑袋你追我赶，飞转大几十圈后，发出狂笑，笑得气力接不上才闭嘴，挽起袖子接过接力棒，“那个，旭哥，13年了，精神头都用在我身上了，咋一到许莫这就犯起迷糊了？”
肖旭抱着肩膀，用手铐顶着脑门，眉毛上挑，猛然抬头，王皓这是把接力棒隔空扔给他了，肖旭看向王皓满脸戏谑，犹豫着要不要接过话茬。
几声轻微的敲门声把审讯室里三个昔日同窗叫醒，像极了孩子在家里睡懒觉，隔辈既想让孩子吃饭又怕吵醒那种纠结，音色软绵而怯懦，“大旭，走了。”
是白发长脸民警隔着门提醒他们。“同学会”到此结束。
肖旭先拎着许莫甩出审讯室，身子迈出去一半，被王皓口哨声叫住，“诶！权健死那晚，在医院，是许莫给我的日记本信息！”王皓说完，嬉笑着被民警从铁栏杆那边小门带离审讯室。
肖旭神经触电般搭上。殡仪馆里，他豁出两条腿，拿到许莫承认与王皓串供的信息，但这还远远不够。后又利用许申元打父子牌，想调出红捷达真相，但许莫没上钩。
许莫撞王进一，矛头肯定冲着王皓——但肖旭手里无牌可打，只能违规开“同学会”。
所以一进入看守所审讯室，肖旭就先把许莫承认串供这茬“免费赠送”给王皓，意图挑拨离间，让他们互相咬起来。
没想到王皓居然对串供这事一无所知，只认陷害许莫。
肖旭顺着陷害，扔出许莫口中投名状——白帽子。
许莫抢在王皓前面，先急了，撕下“面具”，承认白帽子真实作用——王皓陷害他。这明显是想堵住王皓的嘴，他到底想隐瞒什么？
那场大雨，更掩盖了许莫内心真实意图。
这场违规“同学会”，没有推杯换盏，只有各怀鬼胎。
此时率先明白过来的人居然是王皓，临门提醒肖旭那句话，给出的信息非常明确——
他伪造的小鼻日记本内容，不是出自自己，而是来自许莫！
之前，王皓在供述中曾完整交待过02年溺水案当晚，他们在医院，许莫说出救权健等信息。王皓利用这些做成假日记本里的内容，可谓是取之许莫，再用来陷害许莫。
——这样做应该是考虑到将来许莫面对警察，大概率会说出部分相同的内容，王皓就能据此骗过肖旭，达到和王进一逃脱的目的。如同一张假币，撕掉另一半，换上真币，以半真掩盖半假。
看来根本就没有串供这茬事。
那在殡仪馆，许莫为何给自己扣“帽子”？
受时间和情况所限，肖旭只能先行离开看守所，他将许莫塞进大队面包车，关好车门，走回看守所紧闭的大门前，给白发长脸老民警点上烟。
“差不多在家看看孙子，还来当班？几月份退来着？”
烟在长脸嘴里打个转，依旧保持青烟本色被吐出来，“我不在，哪有机会给你行方便？”说完，看向大队面包车，“马子呢？没一起过来？”
没等到肖旭回应，老民警使劲吸进肺里两口烟，这次从两洞鼻孔里冒出的是在肺子里打过圈的灰色烟雾，他回头看向江北看守所大木牌，“你这头犟驴，岁数不大，记性咋还不如你师傅，今儿我最后一天当班，抽了这辈子第二口烟，也头回破规矩。”
肖旭这才想起来，长脸不抽烟。
“我把人送回去，必须得请您整两口。”肖旭顿了几秒，伤感、错愕、感谢，几个瓶子同时打翻搅和在一起，尝不出是啥味道，只知道呛得鼻子发酸。
长脸推开肖旭，“小犊子，你可没这么大面子，我是看你师傅！”
肖旭生生吞下哽咽，纠结半晌，没想好这话该咋接，也接不住。
江北大队检验室，肖旭脑子里不经意间响过师傅曾经说过，发现线索和事实相驳，就是方向错了，解决办法是从头再来。
肖旭神经搭回案子，脸趴在这些字体里，恨不得每个笔画都核对，良久后，发现了端倪——
“许莫被小鼻用三棱刀扎伤”，这个信息点在许莫的第一次供述、假日记本、王皓和许莫02年医院那晚雨夜的谈话，三个渠道得来的线索中均出现过，说明这三者必存在某种关联。
肖旭将许莫第一次口供信息提炼出来：小鼻的牙是溺水案当天被许莫打掉的、小鼻踹权健落水、许莫救权健、拦车、许莫被小鼻用三棱刀扎伤……
其中小鼻的牙这条信息，在假日记本中出现过。许莫救权健和拦车这条信息，又与溺水案那晚在医院，王皓和许莫的谈话内容不谋而合。
肖旭仰着头，任由身体随着摇椅原地转圈，天花板逐渐模糊，再恢复清晰……
看来这个头，在许莫身上！
肖旭试着在脑海中把许莫第一次的口供画成一个大圆，里面包含着假日记本的信息、02年许莫和王皓医院雨夜的谈话这两个小圆……但“小鼻踹权健落水”这条信息只存在于许莫的口供和假日记本里，和雨夜谈话并无交集。
看来许莫口供也不是母本。
肖旭屏气分析出一种可能性：许莫在第一次审讯前，就已经看到假日记本内容。
可还是有个地方说不通——实际办案过程里，他和老马是先拿到的假日记本，后传唤的许莫。许莫若是早就看见过日记本的内容，一定会知道他被写成了杀害小鼻的第一嫌疑人，为防止侦破视线扫到自己，正常人的反应是毁掉日记，根本就不会让自己处于暴露的险境。
还得从头再来。
肖旭反复看着许莫的审讯笔录，连根“头发丝”都没捋出来，顺手将当时记录视频翻出来查阅，没等看到许莫正式开口，横眉暴立。
趿拉板儿在江北大队办公楼劈出火花，肖旭顺着阵阵咳嗽声蹬开审讯（二）室大门，全然不顾许申元审讯进度，冲着老马命令道，“回办公室！”
老马进门，嘴没等张开，被驴蹄子蹬在肚子上，咕咚一声，上下半身形成完美直角，直挺挺坐在地上。黑油油大脑袋顶着几根不用掰手指头就能数得清的头发，耷拉到极限，宛如不省人事的酒鬼。
等老马抬头，抹了一把脸，刚缓过劲来，肖旭又补上俩耳光，“你特么故意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