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奎在江北这小地方土生土长,走到哪都有认识的人。东北人情重,办啥事也好找人,既能行方便,还有面子。这些人际关系成了他庞大的触角,随时随地快速而准确的,给马奎输送有关各类案件的线索。
他没时间耗在寻找目击证人上,死者身份是他唯一的抓手。
首先要确认杀人动机。古往今来,取人性命的理由,说破大天无非三种:钱、情、仇,意外和冲动杀人也算“情”,情绪的情。
死者身上没有车钥匙和身份证,身穿蓝白校服,左前胸印着“江北化工子弟中学”。三年前的化中只招收化工厂子弟,这小子八成家是化工厂的。马奎父亲也是化工厂离休的,竟算是校友。
化工子弟中学,一米九的大高个。马奎找到化中教导处李主任,拿到02届毕业生的照片,很快锁定最后一排高出别人一头的死者,权健。
权健算是干部子弟,爷爷是创建化工厂的两位元老之一,权老爷子。
江北这小地方,淹死一个干部子弟,这可是把天捅了一个大窟窿。
815溺水案,善了不了。
马奎来到化工厂家属区,红砖三层楼的苏式建筑中间,围着几栋小二楼,外墙都是一样的红砖,可里面是别墅,这在化工厂鼎盛时代,是专门给外国专家住的,人称专家楼。权老爷子得知马奎的父亲是马大虎,把他请进小二楼。
权老爷子的脖子早年受过很严重的伤,说话就像马三立老师那般沙哑,眼睛却笑成一道缝,看上去很平易近人。
“健儿昨晚一夜没回来,肖老爷子的老伴昨晚在军区医院去世了,我也是今早才回来,你来,是出啥事儿了?”权老爷子就像是有预知一般,让马奎反而不知该从哪开口。
“小马,当年你爸,我,跟着肖老爷子从抗战一路打到老美回家,化工厂从8个人到几万人,再归零,我骨头硬着呢,扛得住。”
马奎将权健昨晚溺死如实告知权老爷子,他眼神暗淡,身体像塌了一般窝在沙发里,从嗓子里挤出来几个字,“意外还是……”
马奎没回答,他来就是了解权健和家中情况的,从杀人动机反摸嫌疑人。他站起来,看着墙上的照片,很多权老爷子军装的照片,权健从光着腚露小牛子的百日照,到各个时期毕业照全有。
98年秋天,化工厂倒闭前期,权老爷子全家都忙于厂子里的事情,无瑕照看权健,他在郊区意外跌落鱼塘,造成大脑长时间缺氧,人虽救过来了,但智力受损,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孩。自那以后就晕水了,从不到水泡子边上。后来喜欢上了打电脑游戏,什么反恐精英,总窝在家里。
其中一张照片马奎多看了两眼,两个少年分别站在权老爷子两侧,一个从个头就能看出来是权健,另一个脸白净,眼神却忧郁,没有这个年龄该有的亮堂。
“那是老肖的外孙子,和权健一起长大的。”马奎还想问什么,被权老爷子摇摇手打断,“不用问了,昨晚他姥姥去世,我们一直都在医院。”
马奎了解到,权老爷子家和人没有经济纠纷,也没收到勒索,钱方面排除了。权家也没什么仇人……
马奎拿出来公赛自行车照片给权老爷子辨认。这是半个月前,8月1日,权老爷子送给权健的生日礼物,被同学王皓给划坏了,他父亲还登门道歉。化工厂在的时候,王皓他爸曾是权老爷子的司机,看在旧情的份上,这事儿就过去了。
说到化工厂,权老爷子浑浊的眼白更暗淡了,“小马,如果,如果是化工人,因为下岗,报复我权家,我认了,权健这事就不用麻烦你们了。”
马奎冒了汗,裤子和皮沙发胶着在一起。不对,权家有仇人,还有不少。他强忍着把信息点都记在黑本子上,不敢看权老爷子的眼睛。
该问的也差不多了,马奎慌忙起身,往队里走。路过铁道路口,铃铛叮叮当当地响起来,一个老头挥舞着熏黑的小红旗,放下栏杆。一列火车没比下面这些汽车快多少,咣当咣当地爬过去。
老江北的几个大型厂矿就在这个铁路道口的东南西北,每个拉出来都有几万名职工,每天上下班,随着铁道口的铃声响起,路杆儿抬起来,两边骑着自行车上下班的职工就像涨潮的潮水一般,从不同方向汇聚在一起,往各自的家属区和厂矿涌去。
相邻的自行车车把上挂的饭盒碰到一起,叮叮咣咣,再加上车铃铛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吵得人脑袋疼,却让人心里踏实。
那时候的化工厂是所有人挤破头都要进的地方,职工分房,医疗,子弟上学统统不用花钱,化工厂第一个用上传送带和彩钢房,马奎还记得小时候半夜不睡觉,跟在父亲身后和一堆化工厂老人聚在墙外,看着传送带二十四小时不停地运送化肥,轰隆隆的声响让人说话都要趴在肩膀上。
那时候见面第一句都问,吃了吗?化工厂倒闭后,传送带停了,生锈了,就剩铁架子立在那,没了声响,化工人依旧睡不着,见面第一句话改成,开资了吗?
下岗工人一多,江北治安就完犊子了,马奎98年从警,每三天至少出一次恶性案件现场,很多人背后骂,甚至是恨肖老爷子和权老爷子。
溺死权健,扔在江岸大道示威——马奎觉得自己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可化工厂几万人下岗,想摸到少一颗门牙的嫌疑人谈何容易。
他东跑西跑了一天半,18号下午,距离考核时间剩下最后三个小时,他刚进办公室,看见侯勇拎着几个半大小子回来。
“马子,你那案子还没破呢?我这个完事了,不好意思了。”
马奎没吭声,他看了眼验尸报告,死亡时间,8月15日下午18点左右。
“要我说,你这案子也简单,八成和我这一样,几个半大小子打闹,下手没个轻重,人死了,害怕,扔马路牙子上了。”
马奎一怔,他翻开日记本,手指停在一个名字上。
马奎赶到第一百货楼下,那里聚集了很多红捷达,都是跑市里到江北专线的黑车,黑车头儿锃亮的大背头黑皮鞋,白衬衫黑西裤,笑着给他递烟,“马队,我们最近可老实了,我听您的,扳子都扔了。”
马奎黑着脸推开,“王皓呢?”对面人脸色一变,“咋的了马队,咱都老熟人了,小犊子要是惹啥祸了,不麻烦您,我自己就收拾了。”
马奎瞥了一圈车场,看到了和两个黑车司机炸红十的王皓,要伸手拽他头发,满脑袋青皮无处下手,反手拎着脖领子,拖着扔进一辆红捷达后座。
王皓手里捏着牌,“干啥啊?马上就赢了!”
黑车头儿要上车,马奎眼睛一瞪,他没敢上来。
“小子,权健知道吗?”
“嗯,我同学。”
“有仇?”
“马叔,就是不对付,我划他车了,谁叫他高考比我分还高!太没面子了!我爸道过歉了,他死你不能赖我啊。”
“我说他死了吗?”
“都知道了,我们同学之间早传开了。”
马奎要带王皓回队里继续问,黑车头儿呲牙笑着,正要说啥,马奎一巴掌按在他脸上,谁叫他门牙一颗不少!
“15号那天下午火车站,你老小子刚和人抢客打仗,没空搭理你,自己还往前凑?”“马队,我儿子那天不在江北,真的,去他奶奶家了。”马奎扒开王皓的嘴,门牙齐全。
车票显示15号下午17点,江北到伏龙县,17号中午返回江北,上面有两个v字型缺口。
他指着黑车头儿的鼻子,“以后别叫我马队。”
王皓门牙都在,还有车票为证,没戏唱了,马奎将调查王皓的过程在笔记本上记好,车票也夹进去,回了刑警队。
马奎看了下表,下班点早过了。
他写完卷宗,最后在“是否结案”上落了半天笔,还是留了空。未结案三个字,他写不出来,所有现场照片和物证照片连同卷宗都塞进牛皮纸袋子里,单独锁进一个抽屉。上锁的时候因为用力过猛,钥匙还被拧折了。
他妈的这案子就是邪性!他把笔记本重重地摔在桌子上。
他最后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现场那颗门牙留存了DNA。
溺水案挂着,老马提队长也挂了。任命下来,侯勇成了江北刑警队一把手。
后来几次会战,马奎都会比对那颗门牙的DNA,那时候没有专用系统,只能人工挨个比对,他希望在别的案子中找到这个人的DNA,但一直没结果。时间一长,老马自己也起了怀疑,是不是当时方向错了?水泡子垃圾那么多,那颗牙没准和溺水案没关系呢?
卷宗一直锁在老马的抽屉里,他不让任何人看。同事都传,马奎因为815溺水案丢了队长,这坎过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