涤尘观内,古柏森森,香火缭绕,殿宇恢宏。
常瑶将姻缘树下的落花用小耙犁梳理出来,装在背篓里,太阳出来要拿出来晒干,观里要用此做香囊,赠给信众们。
她背起背篓沿着小路往经堂走,清晨雾大,她窈窕纤细的身影或隐或现,像是林中仙子。
几个观里帮工洒扫的婆子边扫落叶边闲话。
“李员外的家小姐又出事了,近日还是少出观。官府怎么就抓不住那簪花郎君呢。”
“什么簪花郎君,就是个恶徒!听闻他每次作践完女子,都要给对方戴绢花,画眉,再穿上红绣鞋,也不知是什么毛病。”
“杀千刀的淫贼,专挑模样齐整的妇人下手。”
“你没瞧见近日来上香的夫人都少了。”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着绥州城那流窜作案的采花贼。
一个婆子瞥了眼走过的常瑶,这小娘子容貌清丽脱俗,听闻还是个寡妇,正是簪花郎君喜欢的那类人。
婆子大声道:“若要出门啊,一定要找人结伴同行。”
常瑶沉默不答,没听到一般。
她青春貌美,突然住进观中,自然成为众人议论的对象。可她从不主动与人交谈,哪怕有小娘子崴了脚向她求助,她也只做没看到。
众人都知晓她性子冷淡,即便一起洒扫,也没人去搭理她。
常瑶听着她们的话,她才不出观。如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出观很可能会死。
过几日观内有法会,今日要打扫客房、准备铺盖、换新的经幡蒲团,人手远远不够。
常瑶年轻做事麻利,被指派去打扫小经堂。小经堂在涤尘观的西北角,周围的殿宇年久失修,已经多年不用了,因为过几日名门大观的女冠们要来讲经,不得不重新启用。
此处偏僻,几个年纪大的仆妇腿脚不好,活就派给了她。
常瑶乌发上包着蓝色头巾,拎着水桶扫帚进了经堂。经堂内灰尘很厚,到处是蛛网,经幡也陈旧朽败了。
她正洒水洗地,背后殿门毫无征兆地就合上了。
一抹影子突然出现在她背后。常瑶看到水桶里的影子,心脏骤缩,手里的拖把倒在地上。
她冲着殿门跑去,被人拦腰拽了回来。
来人一身蓝色短打,巾帕蒙脸,只露出一双眼睛寒星般的眼眸。
只看那双眼睛,常瑶便认出了来人——李律!她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他如此胆大包天,竟然白天闯进观里来了。
他是怎么进来的?飞白为了确保她的安全,在暗中布置了不少人,可他还是悄无声息地出现了。
李律看着眼前这张脸,粉面朱唇,眸光潋滟,尤其是那双眼睛,纯澈,明亮,生机勃勃,此刻却充满了震惊。
害怕了吗?要哭了吗?
因为兴奋他喉结滑动,眼神亮得出奇。他一手扣住她两只手腕,一手捂她的嘴,用力将她抵在了墙上。
常瑶觉得后脑隐隐作痛,眼冒金星,她闷哼一声,长睫扑眨着,不敢喊疼。
危机感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李律的呼吸落在她耳畔,寒星般的眼眸笑望着她。
他捂着她嘴的手没放,另一手则探入怀中,取出一支红色绢花,戴在她鬓边,又用螺黛帮她画了眉,手里的短刀一点点挑开了她的衣裳。
他动作极慢,看着她情不自禁地发抖,似乎心情愉悦,很是享受。
常瑶只能发出呜呜声,突然明白了他的用意。
他眼里杀意冰冷。
灭口,又是灭口。他打算将她灭口后,再伪装成是簪花郎君犯案。
经堂位置偏僻,就算他当真要做些什么,别人发现时她尸体怕是都凉了。
想个法子啊!她用力咬着唇。
李律看着那双杏眼里涌起水雾,看着他时并无恐惧,而是饱含深情,似有无限期待。
就像是在看着分别了许久的爱人。
期待?李律冷笑,对她的反应有些好奇。
常瑶趁着他怔愣,在他指头上咬了一口,逼他将手松了一点。
她哽咽道:“夫君!”
这声惊呼,出乎意料。
李律眉心一跳,微怔,她竟然认出了他?
认出了他,也要死。
等她死后,再给她换上红色绣鞋,伪装成簪花郎君犯案。
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常瑶可不给他实施行动的机会,看准他怔愣的片刻,她两条纤细的胳膊搂住了李律的腰,扑在他怀里,仰着脸,眼泪滂沱。
“夫君,是你吗?”
她的泪濡湿了李律胸口的锦袍,他目光阴冷地看着她,想听听她临死前还想说什么花言巧语。
她泪眼婆娑,似乎极度开心又极为难过,将他胸前的衣裳都抓出了褶痕。
她哽咽道:“观主说,只要我抄够一百卷经文,你就会还阳来看我。她老人家果然没骗我,没想到你是附身还魂呢。”
她似乎想将所有心酸委屈都发泄出来,哭得不能自已。
还阳?附身还魂?
李律低头觑着她,却并没将她推开,而是任由她搂着他的腰,汲取温暖一般。
原来她那声夫君并非认出了他,而是在叫她那个死鬼前夫。
有意思,他轻哼。
怎么每次要杀她,她的反应都让人有种无从下刀的错觉。
常瑶心跳得很快,甚至能听到血液的轰鸣,她感觉到李律的手落在了她脖子上。
想起就是这双手给她套上草绳,险些将她吊死,便忍不住发抖。
只能更用力地抱紧他。
常瑶抽泣着:“夫君,你为何不说话?是生我的气了?因为我改嫁了二公子?”
她用头在他胸前蹭了蹭:“你别气好不好。我们夫妻缘分已尽,二公子就是我的好归宿。”
李律饶有兴致地打量她,压低嗓音一字一顿缓缓道:“他未必愿做你的归宿。”
她声音闷闷的,似乎很是失落。
“他会的。我知道了他一个秘密,以此为要挟,他一定会好好待我。”
李律目光变得冰冷,捏着她的下巴,“说说看。”
她所知道的秘密,只会让她死得更快。
常瑶叹了口气,却突然换了话题:“他如今很惨的。大公子和五公子诬陷他,说他在小孤村被人顶替了。府里人人都不信他,我是他的发妻,是他最亲近的人,我要为他作证!他是我夫君,我不许别人欺负他!”
她眼睛晶亮,神情坚毅,一副要将人护在羽翼下的模样。李律的心不知怎滴,就跳得快了。
为他作证?那告发信不就是她写的?
李律低头审视她,将她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他内心烦躁,似有什么莫名的情绪翻涌。他粗粝的指腹用力摩挲着她的脖子,这样似乎能减轻体内的躁动。
常瑶泪水止不住地流,是吓得。那饱含深情的眼神,是她为了回府对着镜子练了小半个月才练出来的。
她咬着嘴唇,不忍道:“夫君,你夺舍还魂,是来与我诀别吗?你在奈何桥边等我,等我陪二公子过完这一生,便来与你相聚,你走吧!”
她偏过脸去,似乎唯恐多看他一眼,会舍不得放他离开。
“走啊!”她哭着喊。
光线从窗棂照进来,在她的乌发剩形成了光圈,她双眼通红悲痛欲绝。
李律攥着她纤细的手腕,匕首就在袖口,她如此柔弱,杀她易如反掌。
杀,还是不杀?她说是回来帮他作证的,这也可能是假话,在小孤村她骗他的次数还少吗?
常瑶屏住了呼吸,全副心神都在留意他的举动,时间变得极为难熬。
李律突然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常瑶精神正紧绷着,吓得尖叫起来,他却低笑起来。
前殿传来了说话声,是那几个年纪大的女冠来了。
“姚娘,躲懒去了吗?”
几个女冠推门而入,殿内只剩了常瑶一人。
“小半个时辰,你地都没扫完,不想吃午饭了?”几人怒问。
殿内已经没了李律的身影。
常瑶脱力地靠着墙,身体缓缓滑坐在地上。
一个女冠指着她头上的绢花,失声叫道:“红、红花!”
“绣鞋!是簪花郎君!”
几人围着她,见她衣衫完好,便差人去禀告观主。
常瑶在众人面前,只推说是几个女冠到的及时,将簪花郎君吓跑了。
飞白听说了此事,悄悄来看过她,又带来一个坏消息。她派人去小孤村想要运回二公子的尸体,水潭下却什么都没有。尸体不见了。
申时刚过,大公子李翡的马车便到了涤尘观。李翡要人递了名帖,言明来意,要接借住在观内的姚娘回府。
知客看着丰厚的香火钱,笑容满面将他让到泾水园用茶,要人去请姚娘。没多一会,便有人回禀,说是姚娘病倒了,怕将病气过给大公子,要等痊愈之后才见人。
李翡亲自去了趟常瑶的小院,有一肚子问题想问她。可惜,刚进院子就听到了屋内人嘤嘤的啼哭声。哪怕他再心急,也不可能闯进内室去。
明微小师父像模像样地跟李翡解释,说姚娘子在打扫经堂时,撞上了簪花郎君,被吓到了。
大公子闻言,像是捕捉到了什么关键信息。他刚决定来涤尘观接人,姚娘便险些遇害,什么采花贼,怕是他的好二弟害怕姚娘说出真相,特意来杀人灭口吧。
看来这姚娘的确知道些什么,否则李律不会如此着急下手。
他立刻写了封信,请明微转交给常瑶。信里皆是关切之意,来日回府后,有什么事都可以随时去松涛院找他。
从涤尘观回来的路上,李翡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人没接到不说,连面都没见到。
回府后,他便直接去了抱石轩。刚转过假山,便看到李律的长随正在跟两个小厮玩骰子。
长随一见到李翡,立马邀功般乐颠颠跑过来,陪笑道:“请大公子安。”
李翡的脸色极为难看:“你为何在此?不是让你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人呢?”
长随缩了缩脖子,偷眼去他脸色。大公子吩咐他只管带着二公子玩乐,今日二公子一早便去了琦兰阁,路上瞧上了个貌美小娘子,直接将人给抢了,带去了琦兰阁。
“二公子在房里行乐,不准人打扰。他喜欢画裸女,我是回府帮他取笔墨画卷的。大公子放心,我要人盯着呢。听说房里动静不断,他一日都没出门。”
李翡讽刺一笑,铁青着脸道:“没用的东西。来人,将他的腿打断,丢出府去。”
“求大公子再给小的一次机会,小人再不敢了!”
几个壮仆上前,塞住长随的嘴,将人拖了下去。
打杀奴仆在李府并不算什么大事。
择善斋内。家主正在泡脚,五公子李澜就来告状了。
他怕挨打,不敢再提李律是冒名顶替的,只说李律疯了,用人肉喂鱼,还要淹死他。
家主气得眼角直抽,将他训斥一通赶了出来。侍女伺候他擦了脚,焚了香,又端来参茶。
家主边喝茶,边盘着手串,这是一天中难得的惬意时刻。
徐四在窗外低声道:“家主,二公子来了,正在院子里跪着呢。二公子说,他今日是一时脑子糊涂,抢了那女子后,觉得冲动了,日后不敢了。说兄长一向柔善,得知他的荒唐行为,竟然都没训斥他,只打了他的长随,可见兄长是爱护他这个弟弟的。他吃不下,睡不着,心中愧疚,觉得还是来跪着请罪才能安心。”
家主喝着茶,继续盘他的手串。
府里发生的事,都瞒不过家主的耳目。
李律抢个女子,并非什么大事,只是这女子是他的大管事陈山的爱女。
陈山这些年帮他打理彩帛绸缎生意,权利越来越大,渐渐有了外心。
家主要人将此女掳走,以此敲打陈山,没想到被李律将人给抢了,破坏了家主的计划。
家主甚为不悦,他爱跪就跪吧。
一个时辰后,徐四进来收拾茶盏,说二公子跪得太久体力不支晕倒了。
“将他弄回去吧。”
“二公子说,若不能让您消气,他回去也是睡不着的,不如跪着安心。”
“愿意跪便让他跪。让他明日亲自去把那个姚娘接回来!不要每次都要别人替他擦屁股!”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