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瑶将两件喜服放在木盆里,端着走了出去。
跟两个女山贼一起洗衣服,总比跟随时想杀她的假夫婿待在一起要好。
昨晚下了雨,山里像是一夜之间便有了春意。溪水淙淙,水潭里涨水了。地上的血迹已经消失了,昨夜看到尸体的位置,此刻什么都没有。
那晚时间仓促,他来不及毁尸灭迹,村子里夜里有人巡视,他也无法随意埋尸。
很大的可能,尸体还在这水潭里。她静静凝视着水面,此刻潭水浑浊不见底,看不到下面有什么。
孙婆和牛寡妇都不言语,蹲在石头上捶衣裳。常瑶装了半盆水,将衣服放在盆里揉搓。
“这些日子,多亏大家伙儿照顾,我跟夫君才能活下来,必定奉上厚礼。”她脸上带着温顺的笑意。
有李律这样的肥羊,赎金的数量上,山贼必定是狮子大开口。
牛寡妇一脸横肉,不怀好意地瞪了她一眼笑道:“这就是天意!你们落到我们手里,该着我们发财!”
常瑶装作听不懂她的话,试探道:“李府的人也该到了吧?”
“到个屁!”牛寡妇拎着棒槌捶着葛布,水花四溅。
“再他妈装聋作哑,老娘就砍了你们的手脚送回去!真当咱们是活菩萨?”
她目中凶光毕露,看起来不是吓唬人。
冷水冻得常瑶指尖发麻,她瑟缩了下,柔声道:“未必是李府装聋作哑。不知信是递给了谁?若是给了门房,那八成到不了家主手里。”
她观察着两人神色继续道:“门房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惯会看人下菜碟,不给他们好处,信必然到不了家主手里。若是再有人从中作梗,不想二公子回去,那家主定然还不知晓此事呢。”
孙婆和牛寡妇捶打衣服的动作慢下来,显然没想到这一层。
常瑶趁热打铁,继续道:“我是二公子的新妇,不如,我去送信。若是府里人问起来,我也能与他们分说。让他们早些送了酬金来。”
两个贼婆心中意动,相互看了眼。可她们做不得主,决定先把这个事儿说给王老头听,毕竟都想早些拿到赎银。
“他们能信你?”孙婆的三角眼盯着她,满是怀疑。
“我有跟夫君的婚书,连他身上长了几颗痣都知晓,不怕他们不信。”
常瑶点到为止,不再多说。
山贼们在意的是李家二公子,有他在山上扣着,她下山送信的要求不算突兀。
她被困在山贼聚集的小孤村,想要逃出这莽莽大山,毫无生机。但只要下了山,脱离了这匪窝,她逃走便不是难事。
手指蹭在石头上,她疼得嘶了一声。
牛寡妇脸上的横肉抽动,笑得奸邪,换了话题。
“你这样的嫩秧子,他夜里都没动静,是他不行?”
常瑶满脸的羞涩:“等回府了,让郎中瞧瞧。”
孙婆却突然看向她的木盆,三角眼里露出凶光。常瑶低头一瞧,木盆里的喜服被她揉搓着,泡出了半盆的血水。
陈年血迹泡不出这刺目的红,想来是他昨晚动手时溅到了衣服上。
好在,这两件衣服本来也不“干净”。
常瑶故作惊慌低呼一声,表情紧张地看向孙婆,语气无辜又委屈。
“孙婆,你是不是被人骗了?这料子可不值十两,还掉色呢!”
“你眼瞎!”牛寡妇大笑起来,这娇柔的蠢女人。
这两件喜服是年初打劫了迎亲的小夫妻,从二人尸体上扒下来的,自然浸透了血。
她竟然以为是掉色。
两人不再理她,拧干衣服便回去了。
常瑶洗好了衣裳,正盯着水面的倒影发呆,突然发现水里多了道影子。
她吓得一哆嗦,木盆从手里掉了下去,斜下里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底拖住了木盆。
“吓到你了?”李律嗓音低沉,带着股难以言喻的缱绻,很像是狩猎者在逗弄猎物。
常瑶埋怨地瞥他一眼:“喜服十两银子一件呢,若冲跑了拿什么赔给孙婆。”
李律垂眸看她。她皮肤白皙细腻,眼神纯净,像是被娇养出的的女子。
这样的小娘子,甘心委身一个薄情的纨绔浪荡?
“岸边湿滑,小心!”他手环在她腰上,声音低沉,幽深的眼神盯着她。
常瑶心里一颤,猜不透他这毫无征兆的亲昵有何用意。附近也没有山贼,他做给谁看?
她面上毫无异常,弯起眉眼,温柔笑道:“律郎,你待我真好。你先回去歇着,我去村口瞧瞧。”
这是她每日都会做的事,去看是否有人上山来接他们。村子里的山贼从不拦着,相反,每次看着她失望而归,都让他们十分开心。
“我看过了,无人上山。”
她又道:“李婆要我去帮着挑豆子。”
“我饿了!”他打断她的话。
“那,先回家吧。”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他似乎不喜欢她同村子里的人多接触,是怕她多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他意味不明地“嗯”了声。
明明很平凡破旧的小院,自从他住进来后,时常便让人觉得背脊发凉。
饭后,常瑶抹着锅灶,能感觉到他眼神时不时落在她身上。那种探究的目光,令她心里发毛。她脑中盘算着,要找些事情来分散他的注意才行。
常瑶盯着他的下巴上的胡茬,口气随意:“律郎,我帮你剃须吧,你这胡子比山上的笋子长得还快,明明刚修过的。”
她想知道这张脸做了什么手脚。
世间不可能有长得如此相似的人,他要么是戴了人皮面具,要么是请鬼医易容修骨了。
她提这个要求,并不突兀,贤惠的小娇妻帮夫婿修面,显得恩爱又贤惠。
李律闻言并没拒绝。
屋外天光亮,常瑶煮好了皂角水,搬了椅子,在院子里等着他。
李律走过去,仰靠在竹椅里,两条长腿随意叉着,带着种掌控全局的肆意。
常瑶站在他两腿之间,将沾了皂角水的帕子轻轻贴在他脸颊上,见他一直盯着她。
“小心皂角水溅到眼睛里,闭眼。”
她挨他极近,温热的呼吸落在他脸上。
李律闭上眼睛,压迫感消失了。
常瑶拿起剃刀,沙沙的剃须声响起。剃刀锋利,偶尔滑过他的喉管。
常瑶指头在他下颌和耳后摩挲,指腹小心地轻轻移动,下滑,连脖子也没放过。
不是人皮面具,也没有任何动过刀子的痕迹。
常瑶疑惑,不是易容,世间怎会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李律盯着她忙碌的身影,不得不承认,小娇妻很会侍候人。只是不知她如此殷勤,是为了掩饰心虚,还是当真出于对夫婿的爱?
常瑶手里的剃刀沿着他下颌缓缓移动,柴门被人粗暴地推开了。
凶神恶煞的孙六指走进来,身后跟着黄牙。
孙六指阴冷凶悍的目光盯着常瑶,脸上横肉抽动,“姚娘,跟我们下山。”
来了!她压下心中的狂喜,她就觉得跟孙婆说的那番话有用,没想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应当是山贼商量后,同意她下山送信。终于能离开这贼窝了,她心里雀跃,面上却不表现出来。
打了水给李律净面。
李律目光在她与孙六指之间转了转,蹙起眉,脸阴沉得能滴水。
“你要去哪儿?”
黄牙嘿嘿道:“为了让二公子早点回府,让你这小娘子亲自下山一趟,给李府送信。”
孙六指魁梧异常,站在面前给人强烈的压迫感。
常瑶收拾好剃刀便要离开,却被李律一把扣住了手腕。
“你要丢下我,一个人走?”
他这话让常瑶心里咯噔,总觉得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她柔声安抚:“村里送信的人面生,府上的人难免怀疑。我去了将事情分说明白,交了银子,早些接夫君下山。”
李律却突然动怒,一把掀翻了面盆。
“你说爱我,就是留我一个人在山上?你走了谁给我做饭?谁伺候我?不准走!”
常瑶心里觉得他有病,不可理喻!他不是时时防备她,怕她看穿他是冒充的,让她下山不是两全其美?
黄牙皮笑肉不笑地打圆场:“只是去送个信,等府里来了人,接二公子你早些下山治病,夫妻团聚。”
李律将桌上的碗向黄牙砸去,神情极为阴郁。
“我的女人,我不让她,她就不能走。”
黄牙躲开了,面上没什么表情,孙六指眼里泛起森森杀意。
李律嗤笑一声,带着富家公子倨傲,轻蔑道:“本公子出身富贵,身边女人无数,世家小姐想同我们李府结亲,我还要挑挑拣拣,说这小村姑是我的夫人,谁信?怕是还要将你们当成骗子扭送官府。”
他桃花眼觑着常瑶,似笑非笑道:“你不是说,要同我生生世世在一起?少一天,也不是生生世世。不过是送信,谁不能去?”
话说到这个地步,常瑶知道今日怕是走不脱了。
她心中暗暗叫苦,面上依旧笑得温柔。
“律郎说得有理。没想到,你当真时时刻刻离不开我,让我好生感动。”
为了不惹怒旁边的两个山贼,她立刻提议道:“孙大哥,不如我来写信。这次的信,莫要递给门房。家主最疼爱二公子,要将信当面递到他老人家手上。他必定会送钱来的!”
孙六指只在意是否能顺利拿到钱,听到她的话,便要黄牙去找笔墨。
常瑶写好了信,读给两人听。信写得极为直白,再不拿钱来赎,就给二公子选块好坟地吧!
孙六指将信递给黄牙,不怀好意地盯着李律。
“随信总要带些信物。”
这些富家公子的嘴脸惹人厌恶,落在他手里还敢如此嚣张。
孙六指一把按住了李律的左手,突然抽出了刀,作势要剁下去。
李律被他摁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嘴角竟然泛起了笑意。
常瑶指尖都在发抖,要赶快想个办法,她直觉李律接下来要做的事,会让两人陷入无法挽回的危险之中。
她急道:“孙大哥,律郎穿的是金线软云锦,家主一看便知,不如将这半幅衣襟送回去。”
她指了指李律的衣襟,衣襟上浸了大片的暗红污渍。
黄牙上前,低声道:“孙哥,大当家说不能伤他。”
孙六指不满地瞪了眼黄牙,满腔怒意都发泄在衣襟上。他突然扬手,割下了李律的一片衣襟,啐了他一口,怏怏离开了。
小院又安静下来。
李律站起身,高大的身形在她身上投下浓重的影子。
他有些意外地问:“你识字?”
常瑶故作赧然:“律郎忘了吗,我爹是秀才,我也略认几个字。”
李律走过来,臂力强劲的大手不容拒绝地环上她的腰,将她圈进了怀里,轻抚着她的背道:“我方才说的,句句真心。当真是离不开你,等回了府,你想要什么我都补偿你。”
这话似曾相识,死掉的原身也说过。果然男人不走心的承诺都如出一辙。
只是她不懂,他怎么突然演上深情了。
她只能将脸埋进他怀里,声音听起来闷闷的,像是极为感动。
“得遇律郎,当真是……三生有幸啊。”
下山的计划被阻,她心情沉到谷底,看来要另想其他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