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闷雷滚滚。李律闪身从茅屋出来,避开不远处巡视的村民,直奔水潭。
半路,他脚步一拐,走到从那片折断的枯竹藤蔓下,找到那枚铜钱,放进袖子里收好。
水潭边,冰面下,死去的人大瞪着双眼,满脸的愤恨不甘。
有何不甘?废物草包。
他蹲在水塘边,仔细那张跟他毫无二致的脸,从眉眼到下颌,就像在看阴间的自己。
他忍不住冷嗤。第一次在庆云寺看到这张脸,他也吓了一跳。
杀意四起。这张令人恶心的脸,世间有一张就够了。
他趁着雷声,砸碎冰面,将尸体拖了上来,随后将尸体捆上大石,推进了水潭里。
尸体很快沉到了下去。
他长睫颤了颤,微微勾起唇角。从此后,他就是李律。
属于这个名字的,属于李府的,他都要!
还有个麻烦。原身留下的小娇妻,也需除了。
大雨如注,村里巡逻的人都躲懒去了,他带着一身的冷意悄无声息回了茅屋。
床上的人似乎睡熟了。
守夜人的风灯照进窗子,李律站在床头,盯着床上的人。女子睡着时猫儿一样缩成一团,乖巧柔顺。
在庆云寺时,他并没留意到她这一号人。可这小娘子能耐的很,从山匪围寺中救出了李律,还带着人逃了出去。
将他的计划都打乱了,他整整找了两人五日。
两个蠢货丝毫不知小孤村就是匪窝,自己送上了门。
他盯着她白皙的脖子,眼神变得更为冷漠幽暗。
常瑶迷迷糊糊中,只觉得床边有一团黑糊糊的影子。
闪电划破夜空,茅屋内亮如白昼。
一瞬间,她看清了床边的人——李律。他把玩着匕首,眼神幽冷地盯着她,也不知看了多久。
常瑶瞬间便吓得清醒了,却强忍着没去看他。
她长睫忽闪了一下,又承受不住瞌睡般闭了眼,小手在身侧摸了摸,终于抓到了他骨节分明的大手。
她犹在梦中,口齿含糊地嘟囔着“夫君你手好冷”,说罢,便拽过他冰凉的手,揣入了自己的中衣,紧紧贴在心口的温暖绵软处暖着。
李律身体一僵,喉结滚动。隔着薄薄的里衣,他清楚感觉到她的心跳和难以言喻的柔软。
那温度似乎能将他的手烫伤。
她兀自在梦中小声嘟囔着,似乎在埋怨他穿得少。
她用脸蹭了蹭他的手臂,又沉沉睡去。
许久后,李律将手抽回来,在床边盯了她许久。他将大红喜服脱掉,揉成一团丢在了地上,脱靴上了床。
感觉到对方上了床,常瑶背对着他,冷汗濡湿了中衣。想到他刚刚看着她的眼神,她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他想杀她!闪电照亮屋内的瞬间,对方看着她的眼神,就像在打量弱小可怜的祭品。
他果然并不信她。罢了,这李府的高枝她攀不起。这小娇妻,她不想当了。总不能为了攀高枝,将命搭上了。
就这么战战兢兢地,她竟然睡过去了。
常瑶知道她在做噩梦。梦里她站在水潭边,隔着冰面,看到下面人那张死不瞑目的脸。
对方看到她,诡异地冲她笑,问她知不知道枕边人是假冒的。
突然之间,她被尸体拽入了水里,她变成了冰下的人。
隔着冰面,她看到那个冒名顶替的夫君冲着她笑,看到他嘴巴一张一合说:“我知晓你知晓了,这便给你个痛快。”
“不知,我什么都不知道!”
她不想死,拼命挣扎着往后退,双腿乱踹,一脚踹在了墙上,清醒了。
庆幸的是,她还活着。糟糕的是,离死估计也不远了。她昨夜竟然睡着了!她怎么能睡得着呢!
此时,天已破晓,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传进屋内。她旁边早已没人了。
常瑶心里惊叫一声,匆忙起身。
屋外没人,院里也没有!她那冒名顶替的夫君不见了!
逃了?不会!若只是为了杀人,就没有必要顶替李律跟她演夫妻。
稳妥起见,常瑶并没表现出焦急,她如今是刚成亲的小娇妻,要打理家里,照顾好夫婿。
她将地上扔着的喜服收拾好,手忙脚乱地做朝食。
做好一碗索饼后,她准备出门找人。
她正倚着柴门往外看,就看到李律拄着竹杖沿着村子里的小路往回走。竹杖戳在路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隔壁院里,黄牙和孙六指正在碾米,两人闻声停手,都看向小路上的李律。
“李府若是再没动静,就剁了他的手送回去。”孙六指阴恻恻道。
“大当家说,不让动他。”黄牙想到什么,浑浊淫邪的目光落在了常瑶身上,“留着这女人,也是吃白饭,不如拿她解解馋。”
常瑶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只盯着李律。
李律走得很慢,白色锦袍上沾满泥点子,腰带松松垮垮系着,头发束得松散,几缕碎发垂落在面颊旁,步子虚软无力,一瘸一拐,满脸的阴郁不痛快。
他斜了眼身边跟他一起走着的大鹅,抬起竹杖便打,鹅扇着翅膀跑掉了。他一脸的怒气,似乎受到了莫大的委屈,看什么都不顺眼。现在的他,狼狈又落魄,哪里还有昨晚杀人沉尸时的冰冷气势。
常瑶心里暗叹,此人竟然比她还会演。
周围的山贼们,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像看戏似的,盯着李律不放。一夜之间,首富家的公子伤了命根子不行的事,已经成了他们闲聊时的笑柄。
常瑶心思一动,转身回了灶间,端着索饼推门出去,冲着她的夫婿急急迎了上去。
“律郎,伤口又疼了吧?”
她一手端着碗,仰着脸用帕子给他擦汗,晨光下长睫浓密,杏眼里满是担忧。
过于殷勤讨好,似乎是做给外人看的。
李律饶有兴致地垂眸看她,猜测她此举的用意。
众目睽睽之下,她做出恩爱姿态,应该是演给这些山贼看。她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就算与李家公子成亲,李府未必愿意出钱赎她。可若是夫君爱重、眷顾她,山贼们也不能随意处置她。他的宠爱,便是她保命的筹码。
想利用他。
李律眯眼觑她,是个聪明的小娘子。不过,利用他的人都不得善终。
常瑶用筷子挑起索饼,吹了吹,喂到他唇边。
“没吃朝食,肚子饿了吧。”她端着汤碗,眸中柔情款款,满都是期待。
周围无数道或明或暗的窥视目光,齐齐落在两人身上。
李律偏头避过了她递来的筷子。
空气凝滞。常瑶捏着筷子的指节泛白,心里咯噔一下,柔声讨好:“今日妾身贪睡,误了早饭时辰,下次不敢了。”
李律依旧不动。
常瑶举得手都酸了,心也跟着悬了起来。他是想当众撅她的面子,半点儿体面都不给她了?他这么做,无异于向山贼宣告,怎样对待她都可以。
她抿了抿失去血色的唇,睫毛忐忑地颤着,绞尽脑汁想着说些什么圆场。李律倏然低头,薄唇微启,快速衔走了筷子上的索饼。
“淡了。”他拖长声调,语调里是毫不掩饰的嫌弃。
她笑得真心实意,嗔道:“夫君受伤了,自然便该吃些清淡的。”
她做索饼时,正六神无主,哪里顾得上咸淡。
李律突然啧了一声,不满道:“为何有葱!你口口声声爱我,怎滴小事上总不记得我的喜好?”
常瑶脸笑得有些僵,柔声道:“这世上,没人能比我更爱夫君。是我的错,我这就把葱段挑出来,保证一根都不会留。”
或许是他不吃葱,死掉的原身没有这个忌口。
常瑶站在晨光里,认命地一点点将葱挑干净。泥泞的小路上,夫妻俩一个人喂,一个人吃。
在众人的围观下,碗终于见了底。
李律突然伸手,长臂带着不容易抗拒的力道,在她肩上一环,将身体大部分重量都压在了她身上,呼吸拂过她耳畔。
“走不动了,扶我!”
常瑶被压得身体打晃,竭力稳住身形,艰难地扶着他往回走。
等转过斑驳的土墙,众人都瞧不见他们了,李律头靠过来,冰凉慵懒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方才的戏,你演得尚可。我呢?”
竟被他瞧出来了。
常瑶背脊一僵,垂眸委屈道:“我待夫君之心,若明月照人,绝非逢场作戏,也不掺杂半点虚情假意。”
他眸光冷厉,轻蔑冷嗤,指头在她的后颈捏了捏。
他指腹冰冷,被他捏过的皮肤激出一片细小的寒栗。
常瑶身体像是被冻住了,动弹不得。
朝阳升起,两人回了小院。这一出夫妻恩爱的戏算是演完了。
关好了小院的门,常瑶想通了。她是爱财,的确想嫁进李府,可那也要有命在。
如今的状况,家里有个随时想要杀她的夫婿,家外是不怀好意的山贼。
日子没法儿过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丢了小命。
当初从庆云寺逃命出来,她一路上都做了标记的,按说李府的侍卫应该很快便能找过来。可已经半个月了,连个人影都没见到。
她不想等了,要找个合适的机会逃出去。在此之前,她都要演好小娇妻。
李律穿着白色云锦窄袖长衫,袖子显得稍短,若是单看容貌气质,他比原身更像个豪门贵公子。
常瑶拿了针线,帮他缝着衣摆上的破洞。日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她的乌发上,她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缝补着。
“律郎身上还疼吗?”
他不语,片刻后问:“你觉得我这伤,能否痊愈?”
常瑶思忖他问这句话的用意。他大概想知道的是,原身何时何地受的伤,是否伤重,可还有其他人知道。这是防备日后被戳穿身份,提前做好应对?性子如此谨慎,她拿捏不了他。
她心里叹了口气,故作嗔怪地瞪他一眼:“小伤而已,休得胡说。从庆云寺出来,也不知哪个天杀的猎户,竟然在路上放了捕兽夹,律郎的腿便是那时伤的。拿掉捕兽夹时,出了点小小意外,律郎你……伤了那里,走不得远路,便只能在这小孤村落脚。我尽心尽力照顾,求诸天神佛保佑,律郎自然会痊愈。”
这些话,真假掺半。伤了命根子是假,既然要扮夫妻,她不想他一时兴起想来真的。
原身尸体还在水潭里呢,也无法跳出来斥责她说谎。
李律仰靠在椅子里,目光如鹰隼,嘴角勾着丝讥诮笑容,似乎偏不想她称心。
他啧了声,挑眉道:“急什么?床笫之事,花样繁多,不会让你旷着。”
他骨节分明的手,一下下叩着桌面,搅乱了她竭力维持的平静。
常瑶收了针线,借着去灶间烧水,躲开了。
窗外,吊梢眼的孙婆和膀大腰圆的牛寡妇端着木盆从门前经过,眼神不善地往院子里看。
见到她二人,常瑶眼神一亮。
刚打瞌睡,便有人递枕头。正愁找不到由头下山,机会这不就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