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山贼加强了巡视。两个壮汉扛着大环刀又一次从李律的小院前经过,一人举着火把进了院子,狐疑地窗前照了照,隐隐约约瞧见床上有个人影。
半个时辰前,床上人就是这样的姿势,为何一动不动?
那人推门进屋,挑开被子,愣了愣,厉声吼道:“妈的!人跑了!”
他奔出门外,吹响了哨子。
听到动静,附近的茅屋里次第亮了灯。王老头披着衣裳,身后跟着几人急匆匆跑了过来。
“几处路口都已封了,怎会让人跑了?”王老头怒喝。
众人提着刀走到床前,气势汹汹一把掀开了被子,却愣住了。
李律背对众人,正睡在床上。
被掀了被子,他不悦地翻身起来,睡眼惺忪吼道:“滚出去!”
三字刚出口,发现是王老头带人围在床前,他脸上的怒意消散,换上了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拖长音调道:“深更半夜,都聚在我房里做什么?”
孙六指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提到近前,恶狠狠道:“你刚刚不在屋内,在搞什么鬼!”
李律一副烂泥样子,眯着桃花眼道:“我看你是见鬼了!我一直好好睡着。”
刚刚进屋搜查的山贼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盯着李律。刚刚床上的确没有人!可他不过出去吹个哨子的功夫,他就出现了。
王老头见人还在,为防万一,又点了两名喽啰守在门前。
见众山贼要散去,李律拖长声音道:“慢着!姚娘给我托梦,说她在崖底。劳烦诸位下去,将人带回来。除去说好的赎金外,我再加五千两!要完整的大活人,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少!”
在场的山贼都愣住了。先是觉得李二公子疯了,那么高的石崖,跌下去绝无生还的可能,牛寡妇的尸体他们是亲眼见到了,姚娘的尸体或许早被路过的野兽叼走了。
可五千两诱惑又实在是大。万一呢?
孙婆小声嘀咕道:“什么女人值五千两。”
在牙婆手里,五两银子就能买个模样齐整的丫头,就算那姚娘有几分姿色,断不至于值五千两。
李律拥着被,打了个呵欠:“她是不值!可我李律的夫人,值。”
几个山贼合计一番,的确心动。
“二公子不是戏耍咱们吧?”
李律眼神在众人身上转了一圈,满满的轻视:“区区五千两,算个屌!我人还在你们手里,岂会自找苦吃?快去找人!”
王老头到底动心了,安排了麻杆几人下崖去寻人。
“别急,”李律向人群里的麻杆勾了勾指头。
麻杆颠颠儿跑过来,李律低声道:“若是找到人,照我说的做,这点银子本公子不放在眼里。”他附耳叮嘱一番,麻杆频频点头。
孙六指盯着李律,或许是他的错觉,眼前的二公子跟从前似乎不大一样,就像是换了个人一般。
可这张脸又看不出丝毫差别。
好在李府已经给了回复,答应了给赎金。想到白花花的银子,他便压下了心头的那点怀疑。
涯底,黑暗吞噬万物,这夜似乎没个尽头。
常瑶抱着块尖利石头,姿势要石化了,她有些恍惚,又渴又饿。
她不敢朝牛寡妇那边看,甚至不敢去想半夜的拖拽声到底是什么。
直到周围五六个人拿着火把,盯着她时,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不是幻觉。她认出了几人都是村里的山贼,为首的正是麻杆。
她心念急转,是李律要他们来救她?
可他们打量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件能被他们随意处置的物件儿,眼神里的恶意毫不掩饰,这可不像是要救她。
一定是发生了什么才会如此。
她眨眨眼,脸上泛起惊喜笑容,镇定道:“麻杆儿哥!我是在做梦吗?牛嫂要我烧树,我不从,她便要杀我,我记得自己坠崖了呀?”
她一脸的无辜,长睫轻轻颤抖,不解地望向麻杆。
她这幅柔弱无害的样子,大多时候都令男人放下戒心,对她无限怜惜。
麻杆一脸淫笑,语气轻佻道:“你是坠崖了。李府已经交了赎金,将二公子接走了。他离开前,说是梦到了你在涯底,留了大笔的银子,让咱们好好安葬你。没想到,你竟然真在这儿,还活着。”
麻杆垂涎地搓了搓手,“往后,你就留在村里,轮流伺候咱们兄弟吧!”
闻言,常瑶如同被雷劈过,脸瞬间变得雪白。
李律那个狗东西竟然走了?怎么会呢?不过一日的光景,李府就交了赎金?可昨日他们还毫无动静……动作怎滴这么快?
她坠崖是在辰时左右,已经一日一夜了,也不无可能。
天杀的!怪不得他不动手杀她,原来是要将她留给山贼,让她生不如死。
不行,要赶快想个法子出来,决不能落到这些人手里!她还可以利用孙六指。
麻杆看着她青白的脸色,又道:“孙哥回寨子里给大当家回话去了,等他回来,你再好好伺候他便是。大家都是兄弟,他也不能吃独食!”
说完,几人不怀好意地狞笑起来,一人便要去解常瑶的衣服。
常瑶用手里的尖石狠狠扎了那只手一下,目光在几个山贼脸上来回打转。
被扎的山贼缩回手,目露凶光,却并未再有动作。
这不对。他们竟然没被激怒,倒是隐隐透出种看好戏的神情,似乎很是期待她接下来的反应。
想看她被吓得花容失色,嚎啕大哭?深更半夜下崖,是很危险的。他们冒着风险下来,必然有相当的利益诱惑。
常瑶眼神亮得出奇,脆声道:“我夫君走前,没留什么话?他让我代为保管的那件东西,价值连城,要如何处理?”
她手里还有李律的私人印信。这东西价值极大,有此印信,凡有李家钱庄之处,皆可随时提取现银。死掉的李二公子将此物贴身保管,秘不示人,也从未向她提起过。她还是在他被抛尸当晚,在水潭边的石缝里找到的。
她要利用好此物给自己谋求生机。
麻杆停了她的话,愣住了,什么东西价值连城?
那李二公子只跟他说,若找到姚娘,便告诉她,他已经离开村子了。
他以为二公子是为了吓唬他这位小娇妻,却没想到,竟然诈出了这等秘密?
除了五千两,还能得一件价值连城的好物?
麻杆和其余几人脸上露出狂喜,“二公子留了什么?在哪里?”
常瑶乌溜溜的眼睛提防地看了看另外几人,欲言又止:“此处不方便说。等上去了,我亲自取出来吧。”
下崖的几人,都有自己的小算盘,面和心不和,闻言更是提防对方。
麻杆只能催促道:“快!快!先上去。”
几人带了大竹筐和绳子,将常瑶吊了上去。
坐在竹筐里,听着耳畔风声,常瑶总觉得今晚的事有哪里不对。
她又将李律下崖后的事情细细回想了一遍,那时他表情很是怪异,眼神兴味盎然,不杀她,也不救她,将她放在了崖底。
常瑶仔细回想他的表情,脑子里霎时劈过一道闪电,觉得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忘了,她是雀盲啊!
李律顺着绳子滑下来时,她那时一高兴什么都忘了,她反应的太快了,觉察到他的杀意,没等他说话,她便先开口解释了。
常瑶用力握着竹篓边缘,因为太用力,被刺伤了手指都没觉察。
她抿着唇想,李律必定已经知道她是装的了,也知道了她看到了水潭下的尸体,那更该想方设法灭口。
可他离开小孤村时,竟嘱咐山贼来下崖捞她?为何如此?若想她死,只要将她扔在崖下不管,她活不过两日。
如今这行为,显得多此一举。
哦!他在诈她!知道她装雀盲,猜到了那枚印信被她暗地里收走了,他故意让山贼说那番话,猜到她为了不沦为玩物,必定要拿出更高价值的印信。
这么说来,他必定没走。
思量一番,常瑶心里有了主意。
从山崖上下来,麻杆要个身形魁梧的山贼直接将背篓背回了小院。
院子漆黑而沉寂,的确像是没人的样子。
李律站在黑暗的树影里,看着她从竹筐里出来。她脸色焦急,夺过一旁人的火把,急匆匆地闯进了屋子。
“律郎!律郎……”她一路走,一路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像是被抛弃的小狗。
屋内亮起来,她纤细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即便只看那微微颤抖的影子,也猜得到她此刻有多伤心失望。
李律想,这是她该得的。
等一会儿她彻底崩溃,便会为了活,交出那枚私印。那时,就是她的死期了。
屋内。常瑶目光在物件上一一掠过。
这些破烂东西,李律自然什么都瞧不上,他若要有,什么都不会带。单从屋内情形,看不出他是否离开了。
可他既然要扮演二公子,自然要在众人面前演出其骄横霸道的一面,此处是金尊玉贵的二公子的屈辱之地,他恨透了这里,可不会就这么一走了之。不把房子烧了都算克制,起码要打砸一番以消他心头怒火。
如今屋内东西整齐,常瑶心里有了八成把握,他必定没走。
她心里稍定,面上却是灰心绝望,难以自持。
李律看着她在屋内找寻一圈无果,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出来。她满脸泪痕,似乎彻底死心了,跌坐在地上捂着脸抽泣起来。
麻杆催促道:“姚娘,你说那价值连城的东西,交出来吧!”
李律闻言冷笑,果然如此。
常瑶坐在地上,哭得肩膀一耸一耸,发髻散了,两只杏眼也肿了。
泪水在眼中形成了一层膜,她隔着水膜看向在场的山贼,脸上满是心碎表情。
她抽噎道:“什么东西?”
麻杆提醒她:“你不是说,李二公子托你保管了宝贝,价值连城。”
常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何时说过?别说没有,就算是真有什么,既然是夫君相托,我定然誓死守护,岂有交出去的道理。”
麻杆立刻怒了:“臭婊子!你敢耍老子!”
他走上前抬起巴掌欲打,待看到树下站着的人影手又放了下去。这可是五千两!活得,一根头发丝都不能少,才是五千两。这一巴掌下去,或许就少了几个银锭子。
常瑶见此,更确定李律应该就在院内,或许就躲在哪里看着她。
她猛地抽出麻杆腰间的匕首,绝望地架在脖子上,态度决绝。
“夫君不守誓言撇下我,可我姚娘并非无情无义之人,他的事我即便带进棺材里,也一个字都不会吐露。”
她作势狠心要抹脖子。众山贼急了,人活着才值五千两,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把刀放下!”麻杆全身心地盯着那把刀,安抚道:“不过几句玩笑话,姚娘你怎滴如此想不开,何必要死要活的。”
常瑶怒目而视,声音带着狠厉:“玩笑?他撇下是玩笑?还是你在崖下侮辱我,是玩笑?你让我每日轮流侍奉村里的男人,是玩笑?”
她越说越激动,握着刀的手都在颤抖。
麻杆生怕她划到血管,五千两就飞了,忙抬头冲着树影下道:“二公子,姚娘可给你找回来了,一根头发丝都没少!”
山贼们唯恐常瑶一激动自戕,五千两只是将人平安弄上来,后面她是死是活可跟他们无关。
几个山贼一时之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小院里又安静下来,李律的身形自阴影中踱出,缓缓走向她。
火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常瑶望向他的目光里满是震惊,震惊中有夹杂着难以置信的心酸,她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用力握紧匕首抵在颈上。
“戏耍我,好玩吗?你若不喜欢我,让我在崖下自生自灭便好,何苦特意让他们下崖侮辱我!”
她因愤怒,眼睛里像是点了两簇火苗,整个人有种别样的神采。
李律目光沉沉,扫视过她完好的裙裳,半蹲在她身前,抬手去拂她的眼睛,被常瑶撇头躲开了。
李律轻嗤,抬手点在她手腕处的穴道上。常瑶握着刀的手立刻便酸软垂落,匕首在她皮肤上划出一道血痕后,跌落在地。
李律毫不怜惜地攥住她的衣领,粗暴地将她拽到面前,指头在她眼皮上拂过,笑意凉薄瘆人:“你不是雀盲。”
常瑶梗着脖子嘴硬道:“我天生视弱,夜里瞧东西模模糊糊,听别人说是雀盲症。是不是雀盲又如何!跟律郎要人侮辱我,有关系?”
她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
“若非你爱我爱得发狂,纠缠我,苦求我嫁给你,我怎会同你成亲!”
死无对证,自然她想怎么说,便怎么说。李律嗤之以鼻。
“是与不是,你回府一问便知。人人都知你暗地里倾慕于我,非我不娶!”
她的话,李律完全不信,可她如此言之凿凿,又是怎么回事?李府的人都知道两人的事?
这倒是出乎他的意料。
他以为这不过是露水姻缘,难不成,她同那死鬼,早已相识?
他在打算取代李二公子前,便跟踪调查过对方。对方的性情、习性,他都有所了解。
李二公子滥情凉薄,从不对人许以真心。
他也从未听说对方有心仪的小娘子。
可李二公子小时候曾在佛寺险些被掳,长大后便排斥去寺庙。可他却在上元节去了青云寺,偏巧她那时也在。
难不成,李二公子去青云寺,是为了暗地里同她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