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远处嘹亮的鸡鸣声传入茅屋。
茅屋内用破旧的布帘隔着,里面住人,外面做灶间。
常瑶穿着竹青色的粗布襦裙,外罩着洗得褪色的葛衫,巾帕包着长发,已经在厨下忙碌起来。
她出门抱了柴进屋生火。
柴被雪打湿,没一会儿屋子里都是黑烟。
里屋,睡在床上的李律睁开满是血丝的眼睛,用被子蒙住头,闻到到棉絮上的味道,嫌恶地将被子踹到了脚下,面色阴郁地坐起身。
他拄着木杖子披衣出来,俊脸上都是怒气,推开门后,站在外面骂她。
“你是要将屋子点了?生个火都不会?”
常瑶捂着嘴跟着咳,杏眼里眼泪汪汪,白皙的小脸上沾着黑灰。
“昨晚雪大,忘了抱柴进屋。”她偷眼看他。
李律满脸阴郁地瞪了她一眼,“愣着做什么,还不准备朝食。”
常瑶进屋取了件狗皮袄给他披上,李律皱着眉躲开。
她不以为意地笑笑。
清晨的小山村里,炊烟袅袅。隔壁小院里的石磨咯吱咯吱转着,簌簌的扫雪声响起。
听到远处恼人的鸡叫,李律阴沉着脸,看到什么都想发脾气。
屋内,常瑶蹲在灶前,又吹又扇,总算是把火点着了。
李律在外面冻得脸色清白,进屋后自然没有好脸色,接过她递来的面巾净面后,一把摔在她脸上。
常瑶也不恼,小心翼翼上前帮他净面。
李律身量颀长高挑,她仰着头,帕子轻柔地在他脸上擦拭着。
“外面落了雪,木杖不好用,昨日我求王伯做了新的竹杖,你在院子里走动便容易许多。”
她声音轻柔,靠过来时,袖管里带着温热的皂角香气。
李律阴沉的面色稍缓,净了面后,坐在桌前等着她摆饭。
她先将被他踢歪的瘸腿四方桌的桌角垫好,将热腾腾的饭食端了上来。
李律扫了一眼,不满地摔了筷子。
“顿顿是蒸黍米团子!”
若非落难,他何曾吃过这等粗鄙食物,还要跟卑贱的村姑共处一室。
常瑶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还有小半碗面,给你做一碗索饼?”
李律腿疼得厉害,没好气道:“还不快去!”
本就烦躁,窗外狗吠鸡鸣羊群咩咩,简直没个安静的时候。
常瑶被他骂,也并没影响心情,净手后和面做索饼。她腰肢纤细,皮肤白皙,杏眼里总是带着笑意,乌油油的一头长发,身上带着股村姑特有的朝气。虽一身粗布衣裳难掩好颜色,做事不疾不徐,被催促了也只柔柔地朝他笑笑。
若是平时有此艳遇,李律不介意采了她这乡野杂花,可他腿伤未愈,钻心的疼,哪怕有什么心思也都歇了。
她和面时,脸颊和睫毛上都沾了面粉,却不自知,手不闲着,眼睛瞥向了窗外。
“这雪也不知何时能停。”
李律想到这鬼天气,心底便压不住火气。
“去村口看了吗?山下可有什么动静?”
这小孤村的位置在半山腰,视野极好。站在村口的磨盘上往下看,山下情形尽收眼底,就像是个瞭望哨,十几里外有什么动静,村子里都能立刻收到消息。
常瑶用手背蹭了下脸,沾上的面粉更多了。
她柔声道:“昨夜雪大,上山不易,清早应是无人上山。再等两日,或许今日寻你的人,就来了呢。”
她睫毛忽闪,眼神纯净,或许是山沟里长大的,笑起来自有股灵气,皮肤细嫩得宛如刚点出的豆腐,就算李律再嫌弃她的出身,也不得不承认她这幅长相是可人的。
听她反驳,李律脸阴沉下来。
“让你每日晨起便去!若真有人寻来,岂不是被错过了。”
她只低头闷头做事,不言语,垫着脚从架子上取下泡菜坛子。
锅里的水开了,热气蒸腾。
她一点点将索饼放进锅里煮,用笊篱将煮熟的索饼捞起来,盛在粗陶碗里。
放几粒盐,切一小把腌蕨菜,撒几滴油。
又煎了条巴掌长的咸鱼,两面金黄酥酥脆脆。
香味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她将碗端到桌边,放好筷子,李律这才坐过来。
常瑶用粗陶碗捧了黍米团子,坐回桌边准备吃朝食。
李律斜睇着她,笑容里带着恶意:“去将夜壶倒了!再去村口看看有没有人上山。”
常瑶扁着嘴,不得已又放了筷子,不舍地看了眼黍米团子,先去外间将药碗捧了过来。
李律接过药碗,将里面黑乎乎的药汁一饮而尽。他已经接连喝了几日的药,伤口倒是不流血了,只是疼的厉害。
她捏着鼻子将他的夜壶拎出去,已经出门了,又探头进来叮嘱。
“今年山里雪大,狼会进村子,你不要走远。”
李律想到这都七八日了,侍卫竟然还没寻到他,心里禁不住烦躁。
“快滚!”
常瑶肚子咕咕作响,想着没吃到嘴的黍米团子,等她回来怕是凉透了。这么大的雪,她都不用去看,就知道绝对不会有人上山,可她不能这么早回去,否则李律听了心烦,又要骂人。
他这出身富贵的公子,性子挑剔,极难伺候。
若非青云寺偶遇,两人这辈子怕是都不会有交集。
半个月前的上元节。常瑶去青云寺给佛祖进献灯油,想要求份好姻缘。没想到,绥州首富李氏一家竟然也来青云寺还愿。
绥州是宋与西夏的边境小城,贸易繁盛,李氏一族在绥州经营了百年,家资雄厚,大到盐铁买卖,小到针头线脑,但凡赚钱的行业,都有李家人的商铺。
上元节当日,李家家主李雼带着大儿子李翡、二儿子李律和主母楼氏,领着几十个护院,前来青云寺进香还愿。
青云寺在山顶,山路难行,上山的人都要在寺中住一晚再下山。哪知夜里下了场大雪。大雪封山,将一行人困在了寺中。不仅如此,李家人被困寺内的消息不知怎么走露了,附近的几百山贼连夜围了寺,四处放火掳人。
黑灯瞎火,箭矢乱飞。常瑶对青云寺很熟,先前她为了谋生,常替寺中的信众抄经。山贼来势汹汹,放火杀人,十分吓人。她逃跑时救了没头苍蝇一般乱转的李律,带着对方钻狗洞逃了出来。两人一路逃下山,李律踩中了猎物的捕兽夹伤了腿,常瑶便带着他逃到了这小孤村。
她用钗环首饰换了废弃的茅屋暂住,又帮着村里人洗衣做饭,换了些吃食。
李律脾气大,伤口疼,心情自然不好。
他说李府的侍卫很快就会寻来,只要常瑶妥帖照顾他,日后便将她纳了,睡高床软枕,差奴使婢,哪怕是她再投胎都未必能过上的好日子。
常瑶想想便答应了,可她不傻,男人的承诺最是靠不住。
谁知道日后会发生什么事,眼下填饱肚子才是正经事。
常瑶看到王伯家烟囱冒烟了,便向他家小院走去。
到了王伯家门口,院子的里的狗冲她狂吠。
她站外门外等着。
看到王伯将门开了条缝,她笑着挥了挥手。
王伯看到是她,将背后的柴刀收了,态度依旧冷漠,神情戒备。
“何事啊?”
常瑶笑眯眯地应了一声,想要进院子,可王伯没有栓狗让她进来的意思。
她只能隔着院门问:“王伯,你还要人抄经吗?我在青云寺抄了一年,往生经文都背下来了,帮您抄一份,清明时您就不用再麻烦寺里的大和尚了。”
王伯家的两个儿子死于非命,她这几日都是靠着抄经换些米面粮食。
王伯冷冷道:“不用了。”他用奇异的眼神盯着她,笑容古怪。
说罢,转头便要进屋。
常瑶不泄气,“浆洗衣服呢?我还能挑拣草药,喂猪喂鸡,缝驱虫香包,还能代写书信!”
砰——回应她的是一声关门声。
天大亮后,雪终于停了。日头升起来,常瑶爬上村口的大磨盘,往山下眺望。
只有白茫茫一片。
跟她想的一样,这么大的雪,哪有人上山。她站了好一会,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她爬下磨盘,便看到隔壁孙猎户从林子里走出来,肩上挂着刚猎的野兔。
对方眼神贪婪地盯着她,眼里像是淬了油光,滑腻又阴冷。
她垂下眼,僵硬地笑笑:“孙大哥。”
不待对方说什么,扭头便急急往家里走。
背后孙猎户的目光一直盯着她,脚步声越来越近。
常瑶终于跑到了家门口,长长舒了口气,用僵硬的手指打开门,闪身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