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屋内,李律歪头睡在床上,靴子胡乱扔在地上。
桌上一片狼藉,碗筷和剩菜剩饭晾着,洒了的面汤凝固在桌上。
常瑶轻手轻脚地收拾着桌子。
床上人听到动静,声音里透着不悦。
“舍得回来了?不知道还以为村口搬到山下了呢!”
常瑶将碗筷端下去洗了,知道他这是嫌她回来晚了。
“顺路去了王伯家,问问有没有能做的活儿,家里米不多了。”
李律坐起身,将那条坏腿伸到她面前。
“换药!我府里最低等的婢子都比你有眼色。”
常瑶净了手,坐到床边。揭开葛布,看到伤口边缘透着鲜红,状况比昨日要好。她小心清理掉黑乎乎的血痂,打开药包将新药敷到伤口上。
药粉撒入伤口的一瞬,李律疼得腿一抽,想也不想,抬手便给了她一巴掌。
这一掴力道十足,常瑶被打得扑倒在地,白皙的半边脸上起了几道红痕。
“笨手笨脚!弄疼我了!”
她跌坐在地,捂着被打的脸,杏眼包着两汪泪,欲掉不掉地看着他。
“孙婆说,药里新加了龙胆草,可以清毒,就是有些疼。”
那副小媳妇委屈巴巴的样子,倒是看得人心痒痒,就想狠狠欺负她。
见她还趴在地上,他不耐烦道:“怎么不早说!就没见过你这么笨的,还不快起来,等着本公子去扶你?”
常瑶低头时,看到了地上的血迹。她愣了愣,似是想到了什么,起身后急匆匆掀了帘子跑出去了。在狗窝里没看到小狗后,慌乱地跑回来。
“茴香呢?你把茴香怎么了?”
她杏眼圆瞪,眼睛亮得惊人,嘴唇紧抿着。
李律心虚地挪开眼神,不在意道:“小畜生上桌子偷吃,我不过扇了它一巴掌。”
实际是,他吃完睡下没多久,便听到外面小畜生一直叫,扰得他睡不好。
他用吃剩的鱼骨头把狗引进来,冲着它脑袋砸了几下,小东西哀叫几声就不动了。
常瑶盯着地上的血迹,低垂着眼眸一句话都不说。
过了好一会,过来继续帮他换好药。
李律见她像是当真伤心了,冷嗤一声:“不过是只瘸腿畜生,至于让你甩脸子?你好好伺候,日后本公子赔你只宫里娘娘养的。”
常瑶吸吸鼻子:“不要。”
“爱要不要。”
李律懒得理她,不过是个村姑,还跟他摆上谱了?她这样低贱的出身,平日里连给她刷恭桶都不够资格,还恃宠而骄上了?
满屋寂静,没人再说话。
“茴香在哪儿?”
李律仰躺着不答。
“你把它随意丢弃,夜里血腥气会把狼招来的。”
闻言,李律身体一僵。山里的野狼有多凶残他是见过的,这茅屋的门根本抵不住野狼。若是夜里被那些扁毛畜牲闯进来,他这腿伤定然是逃不掉的。
“后院。”
将狗打死后,他嫌麻烦,扔在了房后。
常瑶得到了答复,转身便出去了。许久才回来,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外面天又阴沉下来,飘起了小清雪。
屋里越来越冷,李律冻得手脚发麻,脸色很是难看。
“还不生火?这屋子里要成冰窖了。”
常瑶在外间坐着,生了小炉子,烤着火,话说得不紧不慢。
“柴不多了。现在烧灶,夜里就没得烧了。”
她用粗陶碗盛了热水,将黍米团子泡软,将就着吃了一顿饭。
李律听着她吃得香,肚子也咕噜噜叫起来。
“快去捡柴,早些备饭。”
屋外飘来一阵香气,像是油脂炙烤的味道,李律更饿了。沦落到这小孤村半个月了,他整日不是啃黍米团子,就是喝干蕈子汤,一口肉渣都没尝过。
隔壁的泥腿子是个猎户,哪怕大雪封村,也不愁肉吃。这香味定然是在炙烤野味。
常瑶用枯枝拨弄着炉子,声音绵软:“天色暗,我不敢出门。平日都是茴香跟着我上山捡柴。”
听她这语气,李律心里暗骂,这是在跟他置气了。卑贱村姑,寻常给了她几分颜色,她竟然还开上染坊了。等他脱困,看他怎么收拾她。
又听她清清冷冷地开了口:“没米下锅了。”
李律强压心中怒火,笑着冲她勾了勾指头。
“姚娘,过来。”
她犹豫了一瞬,起身走过去。
李律拍了拍那条完好的腿,她便乖乖蹲在他面前,两手轻轻搭在他膝上,静静仰望着他。
“姚娘,你心悦我吗?”
她眼睫颤了颤,眼神慌乱,就像是掩盖的秘密被发现了一般。
李律笑得愉悦,放软了声音哄她。
“姚娘,今日我情绪不佳,惹你伤心了。都怪这鬼天气!不能离开这偏僻村子,我的腿就没办法痊愈,心情自然不好。你救了我,便是李府的恩人,日后我定不会薄待你。”
他容貌俊逸,声音柔和动听,当他低声下气哄人时,总能轻易赢得人的原谅。
她虽不吭声,脸颊渐渐漫上红晕,头垂得更低了。
指头轻轻挠着他的膝头。
李律继续道:“你如此尽心照顾我,我定然是要娶你的。”
她闻言,身体一僵,眼睛瞪得大大的,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李律摸了摸她的头,心里对她的劣质头油很是嫌弃,面上做出深情样子。
“择日不如撞日,晚上你我便拜堂成亲。”他低声在她耳边继续说着,就像是对情人低语,“只是茅屋简陋,连顿像样的饭食都没有。如此委屈你,我心如刀绞。”
听到成亲,她眼里闪着光,似是喜悦又似乎害羞地抿了抿嘴。
“没有凤冠霞帔,姚娘还愿同我成亲吗?”
“我、我没想嫁你。”
“是我心悦姚娘,求你嫁我。救命之恩,我便以身相许。日后我会千百倍地对你好,华服良田大宅,娘子想要什么我都给得起。”
“谁在意那些。”她声音轻轻软软,声如蚊蚋,指尖绞着裙角,头低得要埋进衣领中去了。
李律伸手在她脸上捏了捏,“那洞房花烛,就定在今夜?”
他尾音低沉温柔,像是春日里的嫩草尖划过心头。
常瑶笑得羞涩,整个人也有了活力。
她将灶膛添了满满的柴,生火后,屋子里变得暖烘烘的。
“我去置办桌好饭,让郎君好好吃一顿。”
她脸上的欣喜掩饰不住,脚步轻快地跑了出去。
呵!这蠢丫头,心里想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外面红梅开得正好,李律却没心思欣赏。
他告诫自己,跟村姑成亲是忍辱负重,都是为了诓骗这蠢妇死心塌地地伺候他。等他的侍卫找过来,他也玩腻了。到时领着她下山,便将她丢在怡红楼里,伺候域外的蛮子。
这该死的雪,也不知何时能停。
他烦躁地将床边的凳子踹翻了。说起来,还是也要怪他那个好大哥,酬神拜佛偏偏要选上元节,碰上大雪封山不说,还引来了山贼围寺。
府里的侍卫也都是废物,已经半个月了,竟然还没找到他。
常瑶出去了好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拎着只包袱和小篮子。
她将东西放在四方桌上,向他展示篮子里的东西。
巴掌大一块腊肉,半只鸡,一小坛酒,几把干蕈子。
“律郎先歇歇,我写好了婚书,便准备酒菜。”
“你写?”李律凤眸微凝,狐疑盯着她。
她偏头朝他一笑,摊开借来的笔墨写婚书,提笔而就,一气呵成。
“人伦肇始,婚姻为基,两姓合而家道兴。今有绥州李府,次子李律,年方廿二,品貌端正,才识俱佳,素以仁厚待人,颇得乡邻称誉。
段府淑女段姚娘,年方十八,绥州天泰镇大拢乡人氏,生得端庄秀丽,贤良淑德,妙手蕙心。两家世代居绥州,门当户对,实乃天作之合。
自今日始,两人喜结婚姻,荣辱与共,祸福相倚。恐后无凭,立此为证。”
她放了笔,将墨迹吹干,递给李律签字画押。
李律攒着眉,看完婚书后,阴恻恻道:“你竟然识字?”
一个村姑,不仅字写得端正,连婚书也写得像模像样。
他脑中回忆着青云寺出事后,他跟着人流躲避山贼,混乱中被她抓住了手腕,说是有办法逃出去。他那时并没多想,跟着她钻狗洞一路逃下山。当时天色不明,她在前面引路,可却是他踩中了捕兽夹。伤了腿后,他放弃了下山求救,跟她跌跌撞撞逃到了这不知名的小孤村。
李律觑着她,眸中闪过一丝阴冷。
如今想来,一切过于巧合。
常瑶对他的疑心毫无所察,继续吹着墨。
“我爹是大拢乡的秀才,以代笔为生,我八岁便能替人写婚书。为了赚家用,我还在青云寺帮人抄经,寺中的缘善方丈和慧觉大师都认识我,夸我抄得又快又好。”
她将笔递过去,眼眸纯净,倒映出他的影子。
缘善和慧觉两个老和尚,李律都熟识。
他心头疑虑消除了不少。
这亲事不过是权宜之计,待他下了山,自然不作数,便提笔在婚书上签字。
他仔细看着婚书上的名字,指头弹了弹:“姚娘,竟是这个姚?”
常瑶检视一番,将婚书贴身收好,笑得灿烂。
“我爹姓段,娘姓姚,爹娘感情深厚,名字便用了二老姓氏。日后我与律郎也要如此恩爱。”
李律不屑笑笑,将笔扔在桌上。
“我府里规矩多,约束好你那些穷亲戚,不要随意登门。”
“律郎放心,我爹一年前就故去了,再无旁的亲人。”
她从包袱里找出两张红纸,剪了喜字。一张贴在窗户上,一张贴在了灶前。
包袱里都是红艳艳的东西。她抖开那两身喜服,满脸的惊喜,指头爱惜地抚摸着大红的锦缎料子。
“孙婆说是预备给她儿子成亲用的,这般华贵好看,比我头次成亲穿得料子还要好。”
李律心里正鄙视她没见识,闻言一愣,脸色阴沉下来。
“你嫁过人?”声音里透着寒意。
“嗯。夫君早早便故去了。律郎别为我难过,这些年我并未吃苦,亡夫留了钱给我的。”
难过?他为自己难过!她竟然是个寡妇!
屋内静得可怕,李律盯着喜服不言语。
他堂堂李府二公子,绥州的高门贵女随便他挑,可他竟然要穿别人穿过的破鞋。
常瑶并未留意到他突然的沉默。
两套喜服都有些年头了,透着股陈旧的气味。
她指头抚弄着喜服,突然愣住了。李律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了衣服心口位置有道口子。
是剑伤,李律一眼便认出来!
他脸色一变,质问道:“这衣服是哪儿来的?”
他思绪急转,甚至能想象出,穿着喜服的人,被人当胸口一剑。
常瑶指头抚着那道口子,神色也紧张起来:“向隔壁孙婆借的,她说是别人送的。还说,这料子很贵,拿到城里要值十几两呢。”
李律细细翻看喜服,发现新娘喜服的裙摆上有些星星点点的暗沉斑点。
分明是人血!
常瑶见他脸色不好,浅笑道:“还是律郎想得周全,提前检查了一下,这道口子可不是我们弄坏的。”
她长出口气,颇为庆幸。
穿针引线,很快便将破损的位置缝好了。
李律心中发寒,他早就觉得这小村子里的人不对劲。一个个凶神恶煞,每次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看待宰的肥羊。怕是进了贼窝了!对方或许早知道了他的身份,一直不动手,可能只是想稳住他,暗中向府里索要赎金。
不行,不能留在此处了。他要逃!
他眼神阴鸷地盯着满脸幸福,正缝补嫁衣的女子。
要将她留下,免得山贼起疑。
他面色不停变化,常瑶以为他是嫌弃喜服有污渍,便将新郎那件干净的拿给他瞧。
“律郎这件很好,可以放心穿,没沾上蜡滴。”
李律不语,她竟然觉得那是蜡滴。
新郎喜服上没有沾上血迹,不过衣摆绣纹有被火烧过的痕迹。
他想到了穿这件喜服的男子,被毁尸灭迹了,简直一刻都不想待了。
李律沉吟片刻问:“你去借东西,他们可有说什么?”
“并无。孙婆人怪好的。”
是很好。杀人杀一双。
李律盯着那两件喜服沉思。敢将这死人身上扒下来的喜服拿给她,便是不怕被看出端倪,他须在对方撕破脸前逃出去。
常瑶将喜服叠好,红绸铺在桌子上,放上一对喜烛。
将屋子收拾好,她拎起小篮子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