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性子要强,最恼别人说他得病,往日偶感风寒也总是靠些土法子发汗,不肯吃药。某些人便是利用了这一点,明知教中那些所谓幽冥子出棺索命,死婴还魂纠缠的传言都是无稽之谈,却还是为投师父所好,带人将太清观的道士全部掳来。”
结束了一段回忆,芒萁若有所指地看向从方才起就一言未发的中年女子。
她眉眼没什么特点,只是仿佛还沉浸在盛逵暴死的震惊与悲伤中。
此刻听芒萁忽然将矛头指向自己,女子不由眉头一紧,反驳道:“什么叫无稽之谈?堂主一人觉得有鬼婴作祟也就罢了,后来那么多弟子也都瞧见过鬼影,听到过婴儿啼哭,难道也都是生了同一种病不成?这病还会传染?门中弟子整天疑神疑鬼,搞得人心惶惶,我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想为堂主分忧罢了。”
“就算没有什么鬼婴作祟的事儿,让道士们来做几场法事,安抚一下弟子们的情绪,把疑心病给治好了,让他们能各司其职,继续炼药也不损失什么。不管你怎么想,在这件事上我绝无半点私心。更何况,每日道士作法,也都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符纸谁的房里没贴?符水又有谁没喝过?”梅英的嗓音虽十分喑哑,并不悦耳,但却气势凛然,“反倒是你,芒萁,你给盛堂主熬的那些汤药,从头到尾只有你一人经手,谁知道里头放了什么东西?”
芒萁闻言,白净的脸瞬间涨红,却显得不懂该如何与人争执,踩人痛脚,连语调都不曾拔高多少,只是自辩道:“左护法你分明亲眼看见师父打碎了药碗,而且按师父的脾气就算我再熬多少碗,他也不会喝的!”
“堂主没喝过汤药这一点我想我能作证。”骆寅阴恻恻地插了一句,“堂主前日还与我说起汤药除了味苦之外,一无是处,还是符水管用。”
梅英下巴微抬,神色冷硬:“那又何如?我这嗓子是为谁被毒坏的,你们可都知道。我对堂主的忠心还轮不着你们来指指点点。”
“此一时彼一时,人心都是会变的。当年你是救过堂主,却不代表如今你不起旁的心思。”骆寅冷笑。
“骆寅,你不觉得这套说法原样奉还给你自己,也很合适吗?”梅英斜眼睨他,话里有话,“你笼子里那些禽兽越养越大,就真没想过有一天挣脱出来,将你生吞活剥?”
眼见争执的言语里再没什么有用的信息值得一听,只剩下互看不惯的攻讦,卿云索性打起阎阿烛的旗号,将话题拉回来:“二位还是先别争了,我师父还等着听呢。那道士劫回来后怎样了?”
“我可不想浪费时间听你们吵架啊。”阎阿烛收到卿云的眼色,也忙收敛看人吵架的兴致,故作嫌弃。
骆寅自从信了阎阿烛的身份后,便很给其面子,当下闭口不言,梅英也冷哼一声,没再揪着不放。
房中静了片刻,芒萁才再度出声:“左护法去‘请’人时,我不在现场,只是后来听闻有个小道士被杀了,所以太清观的一众道士刚来幽木堂时,都很抵触,不肯配合,跟着观主一起不吃不喝。不过,其中有个脸上带疤,上了年纪的老道和他们看起来并不一条心,据说待在太清观的时间还很短,可能是与其他人的感情也不怎么深厚,没两天就撑不住松了口,表示愿意出面主持法事。他松口之后,又有那么三五个小道士顶不住,也跟着服软了。”
“接着就是社坛作法,祛除邪祟,法事一连三个昼夜不停,熏得整个幽木堂上下全是檀香之气,师父对此很是满意。那老道士还亲手画了不少镇鬼的黄符,交代师父将符纸贴满房间四壁,每晚睡前揭开一张,烧后就水服下,方可不在梦中受阴气侵扰。”
柳少游摸着下巴上的假须,插了一句:“听起来没问题啊。就算符水不起作用,也不至于喝死人的。”
“虽然不想承认,但从医理上来说,的确如此。这也正是我方才说起左护法时,只是提到她为邀功投机,而并非另有居心的原因。”芒萁抿了抿唇,才继续道,“其实师父与我提过,一开始他的噩梦里只有鬼婴,是道士作法之后才多了一道先是杀死围攻他的鬼婴,接着又向他索命的奇怪符咒。”
“所以,他的病情根本就没有改善?”阎阿烛问。
芒萁颔首:“师父夜里依旧是睡不好觉,老道却说这是符咒已经在起效了,被鬼婴缠上的宿主周身阴气很重,梦中符咒在绞杀的其实不是师父的肉身,而是浸入附着在他身体内的鬼气、。只要挺过这段时间的不适,鬼气被符咒尽数杀灭了,一切就都好了。”
说到这儿,他重重一叹:“这期间我又劝过师父好几回,符水虽然喝不死人,但不及时服用汤药,拖延病情,难免伤身。可惜师父当时对那老道已深信不疑,觉得其所言有理,只继续烧符饮水,夜夜惊悸,到后来连白天都觉得有死婴趴在自己的肩头,精神愈发恍惚,食不下咽。”
最后半句听得卿云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都这样了,他还不肯喝你的汤药啊?”
芒萁摇摇头:“这半月以来,师父就像着了魔似的,一味加大每晚饮用符水的剂量,脾气也变得十分暴躁,禁止任何人在夜间接近自己的卧房。今日也是因为门中弟子见师父一早就没有出过房门,不知该不该往屋里送膳,又怕无端触了师父霉头,才来找我禀告。”
“你来时,他便是这般模样?”卿云指着地上的盛逵,“没人动过?”
“嗯,我前来叩门,许久不见回应,只好破门而入,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我没有碰过师父遗体,其他随我一道来的弟子也没有。屋里窗上、地上的血手印也是原本就在的,我们几个相互可以作证。”
以盛逵的死状,一眼就能看出人早已咽气,没必要上前探鼻息,摸脉搏来确认。
“堂主死得这么蹊跷,那老道士最是可疑,说不定他就是为了给观中的小道士报仇,才假意投诚。害死堂主之后,又故意留下鬼影的血手印来迷惑我们。”骆寅嘴上虽将矛头直指太清观的道士,可任谁都能看出他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把他押来一审便知!”
“是!”
这次候在门外的弟子不消骆寅专程吩咐,便已径自得令离去。芒萁与梅英相视一眼,都没有出声制止。
不多时,一名灰袍道长就被那名幽木堂弟子粗鲁地推进了房门。
“进去!”
“诶——”
“南柯道长,让您受惊了。”梅英上前几步,扶住险些跌倒的道士。
那道长约莫已过了知天命之年,慈眉善目,美髯花白,五官端正,气质不凡,只可惜鼻梁上一颗大黑痦子略显突兀。
卿云三人在看清他样貌的刹那,心中都不由一惊!
这不正是在劫掠中不慎滚落坡底,逃过一劫的南柯道长吗?
一个本应在太清观中休养腿伤之人,却好端端地出现在了幽木堂。
昨晚的南柯道长若是旁人冒充,必会被南宫止拆穿,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眼前这个才是易容假扮的!
若当真如此,那么南柯道长在混乱中被人推下山坡,恐怕也就不是意外了。
思及此,卿云不禁眸光微沉,探究的视线在骆寅、芒萁与梅英三人身上扫过。
盛逵之死,对这三人而言都不无好处:骆寅这个二把手,很可能就此一跃成为堂主;梅英作为左护法,且救过盛逵性命,颇受其倚赖,在堂中不会没有一批亲信势力;至于芒萁,年纪尚轻,但胜在堂主大弟子的身份,又负责日常训练与巡防,在普通弟子中应该也有一定声望,若振臂一呼,也未尝没有夺权的机会。况且从他的描述中可以感觉到,盛逵对待徒弟实在算不得亲和耐心,反而动辄叱骂,芒萁心中因此生怨杀人,也有可能。
会是谁做的手脚?假设是骆寅,他会主动邀阎阿烛入内替盛逵看诊吗?况且他也不可能算准今日三人出现的时机,故意让他们来此见证。
“这——这盛居士竟还是被鬼婴索了性命!都是贫道道法尚浅,术业未精之过啊!”
随着南柯道长站稳,梅英让开身子,他这才看见倒在床边地上的盛逵,登时面露悲悯,似愧悔至极,身形又是一晃。
“道长已经尽力,堂主生前常与我讲起,这些日子只有您为他传授道法时,他的心情才能稍感平静。”梅英忙上前搀住,安慰道。
南柯道长顺势把住她的小臂,神色又复肃然:“贫道要为盛居士斋戒沐浴,设坛诵经,消除罪业,还请您尽快着人准备,好让盛居士早日脱离苦海,往生善……”
骆寅却重重一哼,截断了他的话:“休要再妖言惑众,故弄玄虚!这世上哪有什么索命的鬼?分明是你们这些道士装神弄鬼,杀了堂主!”
“哎,崔居士对贫道一直是误解颇深。”南柯道长长叹一声,缓缓摇头,“观中弟子之死,贫道也与师兄一样悲痛,先时也曾心中有怨。但与盛居士论道之下,方知他并不知情,之后他也已惩治了那名凶徒,贫道怎会因此怀恨在心?”
“我不想与你这老道浪费唇舌,要是你自己并不想杀堂主,那就快快供出是谁指使你害死堂主。否则包括你在内,太清观上下一众道士都得陪葬!”
骆寅这一招图穷匕见,全在意料之中。他之所以咄咄逼人,无非就是想让道士攀咬出梅英,只要梅英背上杀害盛逵的罪名,那新堂主之位就是骆寅的囊中之物了。
梅英也知他用意,当即呵斥道:“右护法你好大的威风啊!别忘了,堂主在时,就严令令幽木堂上下都要敬南柯道长与太清观众修为上宾,唯恐怠慢。如今他尸骨未寒,你就要公然违背堂主之令,急着将他们拉出来顶罪,杀人灭口,怕不是做下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亏心事——我看你是早盼着堂主出事了!”
“请来这些道士是你的主意,人也是你弄来的,还能栽到我的头上不成?”骆寅嗤笑一声。
梅英那嗓子也跟着笑了两声,就似锈蚀的铜锣声一般刺耳:“是啊,自从堂主得上这噩梦连连,不得安睡的怪病,我想方设法,忙前忙后,张罗着想为堂主分忧。就连芒萁那汤药,有没有用另说,身为弟子好歹也是尽过一份心的。而你呢,同为护法,却对此时不闻不问,一门心思就盯着炼药,这不奇怪吗?还是说,堂主这病早在你意料之中?就是你干的?”
“好你个梅英!颠倒黑白,血口喷人!”骆寅怒目喝道。
一时间,二人争锋相对,剑拔弩张,却谁也压不过谁一头。毕竟空口白话,没有实证。
芒萁年轻轻轻,却还挺沉得住气,找了个间隙劝道:“二位护法,多说无益,既然我们三人都有嫌疑,不如交给与先前之事无关的人来查吧。他们三人来时,堂主已经死了,肯定没有嫌疑。”
“好啊,阎神医若肯出手,查明堂主死因,还幽木堂一个清静,骆某愿许双倍重金!”
很显然,骆寅若不是对自己杀人的手段相当自信,在贼喊捉贼,便是认定了梅英别有居心,劫来的道士也有问题。卿云立在阎阿烛身后,眯眼观察着,更倾向于后者。
“这……”阎阿烛沉吟着,借偏头拨弄发丝的动作,眼神一个劲儿朝柳少游那儿瞟。
来时一路,他们推演过进入幽木堂后可能遇到的诸般情形,也准备了些应对之策,唯独没有盛逵已死,还得帮着查案这一出。
于是还不及骆寅再劝,柳少游忽地横插一杠进来:“那神医是治病救人的,查不了死因。不若贫道来查,半夜里问问鬼神,不用一箱黄金,半箱即可!”
他把拂尘甩了三下,是约定好的暗号,代表可行。而所谓的半夜问鬼神,则是提醒阎阿烛记得拖时间,等南宫止潜入汇合。
阎阿烛会意,抢在骆寅对柳少游发怒之前,开口应下:“谁说我查不了?既然这道士要查,那我一样,入夜后再查!”
“为何要等到入夜?”大约是阎阿烛此番的态度太过轻率,骆寅起了疑虑。
“我养的蛊虫至毒至阴,自是夜里行事最得天时。”
这理由无可挑剔,就连卿云也没看出阎阿烛这是真话还是现扯的谎,骆寅的疑虑便又消去大半,只是脸色阴沉地盯视柳少游:“没有我的人跟着,你不得在幽木堂中随意行走。”
“贫道自有通天之法,不需法坛,也不必进这间屋子。护法只管给贫道安排间住处,派人看在门外便是。”仗着骆寅根本不信道法,柳少游也就打消了取信于他的念头,更加无所顾忌,越说越玄乎。
骆寅嘴角撇着,不再应话,转头吩咐身边弟子把柳少游先带下去,之后才亲自为阎阿烛引路,先去参观了他养在中庭后头的那些飞禽走兽,待阎阿烛玩尽兴了,还随手赠他一枚助益修为的灵药,才将师徒二人安置在距离中庭不远的一座独立别院。
“院外弟子皆是骆某亲信,随时候命。神医有任何吩咐,尽管差使他们便是。待入夜之后,我再来亲迎。”
得了灵药,骆寅面上虽难掩喜色,却也没忘冠冕堂皇地留人盯梢。
“嗯,师父要休息了。”卿云出面交代,“护法记得在盛堂主屋里准备一张尸床,但堂主尸体不要妄动,仍保持原样即可。另外再备几盆清水也放在屋里。”
“骆某这就让人去办。失陪了。”
卿云等着骆寅出了院子,才关紧门窗,回身问阎阿烛:“你还真送他药啊?会不会太便宜他了?”
“要让他更信我,就得下点儿本。”阎阿烛没什么形象地往榻上一躺,支着脑袋冲卿云眨了眨眼,一脸坏笑,“不过那药是会反噬的。三天内功力大涨,过后得重修个三年才能恢复。”
“三天啊,应该够我们把事情查清了。”卿云摸着下颌估量道。
“先别说三天后了,就是三个时辰后,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阎阿烛却没好气地一摆手,“小柳也真是的,我又不是仵作。死人的脉都停了,我靠什么查?若是中毒死的没准儿还能糊弄,要是别的什么古怪死因,我可查不出!”
卿云闻言一挑眉,从腰间革囊摸出把雪亮的剖刀,勾唇笑了。
“你不是,我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