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整座幽木堂都笼罩在滞闷的静寂中。
中庭之内,盛逵的大弟子芒萁与左右护法,并各自心腹手下十余人,均是肃着脸,紧盯堂主卧房里时而跃动几下的烛光与窗棂上不断变动的两道人影,一言不发。
阎阿烛以太多生人气息会惊扰蛊虫为借口,把众人赶到院里,关起门来由卿云验尸。在江湖传闻中,神医毒手阎不见行事向来不寻常理,在阎王谷中施蛊救人也从不许人旁观,所以骆寅等人也未觉什么不妥,都照做地立在距离房门二十步之外。
但饶是如此,卿云二人在屋内交流时,还是不得不将话音压得极低,以防其中有耳力超群的。
“死者被发现时,尸体呈仰卧位,尸斑形成应在腰背部。”卿云并没有立刻将盛逵搬上尸床,而是先褪去他衣物,观察尸斑情况,果见正面胸腹处没有尸斑,才又将尸体翻过来,按压背后的尸斑,解释给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的阎阿烛听,“按压尸斑几乎不褪色,说明死亡时间已经将近十二个时辰,也就是说他死在了昨日子时前后。尸斑虽没有二次成形,但也不能排除有人在其死后六个时辰之内移动过尸体。”
阎阿烛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死者全身无致命外伤,包括利器伤与钝器伤,右手掌根处可见一片条状擦伤,伴有少量出血,周围红肿,可判为生前伤。”卿云于是又把人翻回来,抬起盛逵的右手细看,发现伤处中有异物,似是丝绵,便从腰间抽出一把镊子,将其夹取出来,搁在帕上。
阎阿烛的脑袋凑过来,端详那沾了血的一小节丝绵:“这是什么?”
“是床帐。”卿云抬眼,看向半落着丝绵质地的黄色幔帐。
“这里头还真有血呀!”阎阿烛探身过去细找,果见一处极浅极淡的血迹夹藏在幔帐垂下的一条穗儿里。
“看来这间卧房应该就是案发之处了。”卿云微眯起眼,在脑海中还原当时的情景,“死者因为某些缘故无力支撑身体,但倒下时还没有完全失去意识,下意识用手掌撑地,擦伤就是由此形成的。之后,他背靠床沿,瘫坐在地,挣扎着伸手向上,想要抓住点什么,便攥住了距离自己最近的床帐垂穗。”
确定了这一点后,卿云才和阎阿烛一起将尸体搬上尸床。
阎阿烛放出去试毒的蛊虫自盛逵口中钻入,半晌又从耳孔处飞出,并无任何异样反应。
“没中什么剧毒。”
听阎阿烛这么说,卿云又在允许的条件内,用了两三种法子来验毒,也无所获:“确实没有明显的中毒迹象。只能剖验看看了。”
阎阿烛无所谓地耸耸肩,并不在意血腥场面,还细心地帮卿云把烛台搁得近了些。
其实,抛开初见面时的试探,阎阿烛对卿云的态度算得上友好和善,又想到日后还得请她验看桂圆的墓土之毒,卿云不由一弯眉眼,半是促狭地道了句“多谢师父”。
“别。瞧你这验尸的架势应该是跟人学过的,有自己师父的吧?人前就算了,人后和小柳一样,叫我阿烛姐就行。”阎阿烛挑着眉,决意在辈分上占定柳少游的便宜。
“知道了,阿烛姐。”
卿云吐吐舌,与阎阿烛相视一笑,走到尸床边时已敛了神色,确认护手戴牢后,便开始剖验。
盛逵身材略显臃肿,皮厚肉肥,锋利的剖刀却稳而快地打开了他的胸腔。
只一眼,卿云眉心就是一蹙:“死者心脏大量出血。”
“被高手震碎了心脉?”阎阿烛歪着脑袋打量,“那应该让南宫止来瞧瞧啊。”
“不,南宫与我说过,再霸道强横的内功要想震碎心脉,也必定会造成一定的外伤与骨伤,不可能完全隔空把人的心脏打成这样。”卿云摇头,转而抬眸看向盛逵那双还圆睁着的虎目,沉吟道,“一般来说,人在死后会立即出现一个时辰左右的肌肉松弛,那么眼睛就该是阖上的。但也有一些特殊情况会导致肌肉直接进入僵硬的状态,出现痉挛。所谓的死不瞑目,其实就是死亡后,人眼部出现的尸体痉挛现象,这说明盛逵在死亡的那一瞬间,很可能处于高度兴奋或是惊惧的状态……”
“所以他还真是活见了鬼,被吓死的?”阎阿烛望向窗台上的血手印。
“鬼婴破窗而入留下的索命手印,肯定只是凶手为故布疑阵,脱逃嫌疑而设的障眼法,”卿云边说,边改了落刃的位置,开始解剖肠胃,“但吓死倒是八九不离十了。”
“不是被鬼吓死的,那还能被什么吓死?”
这气味比挖心难闻,阎阿烛捏着鼻子,嫌恶地往退到墙旁,嘴里咕哝,随手揭下张壁上贴着的黄符想捂一捂味儿,眼神却微变了变,转而将那符纸放到蜡烛上烧了。
卿云正专心在尸体胃中掏弄,忽有一股焦臭钻进鼻息,不由直起身看过去:“这符有什么不对吧?”
阎阿烛没有立刻答她,而是用手掌扇闻了几下,直至符纸落烬成灰。
“这符里加了东西,有一丝特殊的臭气,寻常人是难以察觉的。”
闻言的卿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举起右手,将沾有符灰的指腹一面朝向阎阿烛:“我方才察看过了,尸体胃中空空,只剩下些还未消化的符水灰,符合芒萁说的死者整日精神恍惚,食欲不振的情况,也说明了死者在死亡当晚睡前曾照常饮下了大量的符水。换言之,他是烧符饮水之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才被吓死的。”
那么符水与盛逵之死,或许存在着某种关联。
“你等等。”阎阿烛明白她的意思,走到倚在门后的竹篓旁。那是卿云为了扮演好徒弟的角色,走到哪儿就背到哪儿的道具。
蹲身从中翻找出一茎花草,阎阿烛走回尸床边,递给卿云:“五望岭山势绵延,草植众多,这是我不久前刚在附近山里所采的山大烟。”
卿云摘了护手,搭在盛水的盆沿,接过那株山大烟端详,其茎高也就十来寸,长圆形叶的边缘呈不规则锯齿状,叶中簇拥着两朵紫褐色的阔钟形花冠,模样还挺标致。
“这山大烟有毒吗?”卿云问。
“它烧起来就有一股臭气。”阎阿烛答非所问地握住她的手腕,移向烛台,火舌立刻舔舐过叶片,叶边翻卷的同时冒出一丝夹杂着异臭的烟气。
卿云仔细闻了闻,又回忆起方才符纸烧灼时的气味,颔首肯定道:“是这个味道,符纸里加了山大烟。”
火苗还在花叶间窜动,阎阿烛就着卿云的手,将茎儿掐断,把上端连着花叶丢在一旁的案面上,话音不紧不慢:“传闻中,山大烟是炎帝,即神农氏尝百草时发现。据说,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炎帝救治了一名右腿上长疮溃烂的村民,为并清洗伤口后,就地取材,用路旁一大片不知名草植的绿叶,洗净捣烂后,覆在了村民的疮口上,以防感染。”
“次日,那村民的疮口就不流脓了,溃烂的面积也变小了。炎帝得知后,明白是敷在伤口上的那些绿叶起了作用,大喜过望,称赞其为山间有大用的草,由此这草植便得名‘’山大用’,后来大概是乡音误传吧,就传成了山大烟。”
故事讲完,花叶也燃烧殆尽,只余一缕青烟。
卿云眨眨眼:“所以,山大烟只是治病的草药?”
“这种草药确实在消炎镇痛上有奇效,”阎阿烛先是一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但也可做杀人之毒,一旦使用过量就会让人昏昏如醉,狂狼放宕,幻视幻听,状似癫狂。这满屋的黄符纸中加入的草药含量把握得极精细,一次吃不死人,还会让人感到精神有所提振,兴奋上瘾。盛逵迷信,又一连数月被鬼婴困扰,当山大烟所含有的致幻成分在身体中积累下来,达到足够多的剂量,只要掐准他饮完符水,药效发挥作用的时间,随便学个婴儿啼哭吓上一吓,他就能自己幻想出万鬼噬身的场面,从而受惊暴死。”
这下就全说得通了。初时盛逵或许只是因为迷信鬼神之说,故而在犯下恶事后,噩梦连连,睡不踏实。若是他愿意听劝,喝了芒萁抓的汤药,没准儿已经痊愈了。可盛逵偏偏笃信符水之功,饮鸩止渴,恍惚的情况才会越来越严重,直到白日里都觉有鬼婴上身,便是山大烟的毒素在体内积累过多的表现。
“下毒之人一定是蛰伏在盛逵身边的,可以时刻关注其精神状态的人,如此才能一击即中。”卿云推断道。
“还得通些药理。”阎阿烛补充。
第一个条件,左右护法与芒萁都符合,而第二个条件,目前来看,只有芒萁。但也不能排除另外二人刻意隐瞒了自己识得药理之事,或是他们手下心腹有这类人也未可知。
二人又验尸又推理的,折腾半晌,嫌疑范围半点儿没缩小。
看着露出苦笑的卿云,阎阿烛问:“现在怎么办?出去要怎么说?”
“骆寅这么急于确认盛逵的死因,无非是想打着为堂主报仇的旗号,名正言顺地扳倒左护法梅英,压制芒萁,自己接掌幽木堂大权。无论我们是否将怀疑挑明,骆寅都有可能借机发难——幽木堂要是今夜就会生出乱子,不利于我们行事。”卿云沉吟着,分析利害的同时,眸子转了两圈,便计上心来,“所以,只能编个半真半假的说辞,把这三方势力都先稳住,至少拖延到明日……出去以后,你就装作乏了,让我这个徒弟代劳,与骆寅他们说便是。”
阎阿烛没有异议,颔首道:“不过现在还不能出去。我给了南宫止一只蛊虫,让他与小柳完事儿了再把小家伙放出来找我。”
眼下这蛊虫还不见踪影,可见二人尚未达成探查完毕。
“那就再拖些时间吧,正好把尸体缝上。”卿云于是从革囊夹层中抽出一根黄白色的软线,不太甘心地啧了一声,“就是可惜了我这么好的羊肠线,要不是在幽木堂的地盘上,还真不想便宜了他。”
“行,那你缝吧。”阎阿烛见没什么要紧事了,便大咧咧往刚死过人的榻上一坐,靠着床柱闭目养神起来。
卿云动手缝了几针,才想起道:“咱们这么久都没动静,外边的人会不会起疑?要不要说点什么给他们听?”
“那我训你几句?”阎阿烛连眼睛都没睁开,语调慵懒地打了个呵欠,“从前我师父训我那套说辞,我做梦都能背出来。”
“没问题,你只管训。”卿云表示主意不错,“我应着。”
于是阎阿烛一清嗓子,端起师父的口吻,开训。
“你怎么搞的?笨手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