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对不起……”
“脚下稳着点儿!知不知道这一坛子的东西要是砸了,得重炼多久?右护法那儿你担待得起吗?”
幽暗潮湿的地宫走道中,一名蒙着面巾的幽木堂弟子费劲地抱着个形似酒坛之物,眼神迷离,脚步虚浮,一个趔趄撞倒在道旁石壁边。
“哐”一声动静不小,引得另一人从后赶上来查看。他的口鼻用布裹得相当严实,连本应刺耳的呵斥声都发闷。
“师兄教训得是,我一定小心……”抱坛的小弟子唯唯诺诺,忍着疼,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爬起来,黄裳上沾了一地粘稠的脏污,也腾不出手来收拾。
“哎,行了行了,快抬走吧!放车板上的时候仔细着些,别再磕碰了——”
一脸嫌弃地交代罢,这名貌似小头目的弟子便匆匆折返回过道的另一侧尽头。
那里一扇高大的石门从中间打开一条缝隙,内中映出燃烧着的煌煌火光。
两道黑影悄然在其穿门入内后,敛息隐进了空无一人的走道阴影里。
还不等二人伸头探看,一股刺鼻的古怪恶臭随着涌出门缝的灼热,兜头盖脸地浇下来,柳少游猝不及防就要呕出来,一只手却先他自己一步,牢牢捂住了他刚刚张开的嘴。
腾出一只手来的南宫止及时屏了息,脸色却也不比边上这位素有洁癖的公子哥好看到哪里去。
二人夜探幽木堂,本都是蒙了黑巾的,但在此等恶臭面前,简直是杯水车薪。
柳少游强行咽下泛到喉咙口的酸水,拍开南宫止的手,自己捂严实了,才与他一道朝门里望进去。
这处地宫空间极大,东西两端隔着百步之遥,穹顶也足有三层楼那么高。
北侧沿墙是一排三个标记不同的大木桶,东西两面墙上则密密麻麻挂着一个个圆鼓的布兜,不明的黏液滴滴答答的从兜底渗出,顺着墙壁的缝隙,浸入众人脚下的土泥。
中央一口巨大的三足铜鼎顶天立地,三足之间,半人高的柴堆正噼里啪啦地迸溅火星。
两名身强力壮的幽木堂弟子,光着膀子,一左一右踩在木梯上,双手紧握胳膊粗的木棍,缓慢而艰难地在鼎中搅动,背后汗湿一片。
若非那鼎里的液体粘稠至极,两人也不至这般吃力。
除了负责熬煮搅拌的这二人,偌大的暗室之内还有十几名弟子各守一处,各有活计。但最忙活的,还是方才那个小头目,他绕着大鼎转了一圈又一圈,大步流星,盯着众人不得躲懒,时而催促,时而叱骂。
“上边的人再用点儿力,坚持一盏茶,很快就换人——那边的两个,马上就轮到你们上去了,还不快点准备?”
“才熬过两次的装坛在那边!你能不能上点儿心?所有运出去送到总坛的东西都必须熬煮过七次!但凡漏了一次,你就得给右护法的狼群塞牙缝!”
“原料呢?该加原料了!”
“是!我这就去取——”
柳少游见东墙前的一名弟子高声应了,取下布兜,又转身匆忙跑向中央的铜鼎,爬上鼎旁另一架无人的木梯,将那布兜束住的口子敞开,而后下了什么狠心般一闭眼,双手微颤,将那布兜里的东西往外一抖——
“咚!”
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坠进鼎中,溅起泛着诡异幽光的浊液。
一个布兜空了,就有守在北墙的弟子从最右一个木桶中捞出肉瘤似的,湿淋淋的一团,塞进新的布兜,递给同伴补上。
之后,这名弟子又会从最左侧的那个木桶中抱出一物,搁进中间盛装有药液之流的桶里浸泡。
这一回,角度正好,柳少游终于借着火光,毫无遮挡地看清了所谓的“原料”究竟是何物——
已经成形的四肢还依稀可辨,那正是被从墓中盗出的死胎!
“火还不够旺,快!再加点柴进去!”
门里分明还在不断涌出热浪,柳少游却只觉周身如坠冰窖。
紧接着,他看见两面石墙上的无数布兜开始剧烈颤动,柴入烈焰的毕剥声化作融骨焚身的痛苦呜咽。
下一瞬,一个满身是血,匍匐在地的婴孩伸出小手,牢牢拽住了柳少游的衣角!
这孩子在求救!
“定神!”南宫止抬臂一挡,拦住急忙俯身下去的柳少游。
“……”
一缕绵长的暖流淌过经脉,柳少游的灵台一刹清明,幽怨的呜咽在耳畔消散,向着婴孩伸出的手也只穿过了一片虚空的幽暗,哪儿有什么在求救的孩子?
收回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柳少游稳了稳气息的同时,抬头递给南宫止一个自己没事的眼神。
但南宫止却没有立刻松开他的肩膀,而是抿唇带他迅速往门后的死角一缩。
“我昨晚又看到那不干净的东西了,你呢?”
“别提了,鬼压床!早上起来的时候浑身都没力气,这会儿头都还是疼的!那些道士整日作法管什么用?”
原来是两名幽木堂弟子说着小话,从地宫的门里走出来,看样子是借小解的机会,顺带透口气儿。
“哎,真不知这损阴德的事到底还得干多久!这真是宫主的意思吗?宫主要这恶心玩意儿做什么?”
“嘘!堂主和宫主的事儿,咱们少议论!小心被告到右护法那里,吃不了兜着走!”
“放心吧,我也就和你抱怨几句……”
二人露在外边的半张脸上满是疲态,嘀嘀咕咕,揉着额角往外走,脚下和之前那名负责搬运坛子的弟子差不多,也都虚浮不稳,半点儿不像个习武之人。
脚步声在空旷幽长的走道中寂寂回荡,二人浑浑噩噩地走远了,根本就没有觉察到柳少游与南宫止的存在。
但等他们一会儿再回来时,门后的死角便藏不住人了。
石门里那个犹如人间炼狱的一方天地中,小头目还在吆五喝六,木棍还在铜鼎中麻木地搅动着瘆人的浊液,一个个裹着死胎的布兜还在墙上还在滴落着混合了药水的尸油。
一切循环往复,腐臭似怨气冲天,却又被这坚厚的层层石壁困囿其中,终日难散,不得超生。
看样子,此处的火光当会燃上一宿不歇,可柳少游与南宫止都早已无意继续逗留,目光一对后,便寻机离开,出了地宫。
趁四下无人,南宫止在墙下稍作停留,从贴身的香囊中捉出一只黑黢黢的蛊虫来,放飞报信。
柳少游瞥着他腰间,忍不住皱眉问:“这香囊你不扔了?”
“为何要扔?”南宫止不解。
尽管那蛊虫几乎转瞬就飞得不见踪影,可一股恶心欲呕的感觉还是顶在柳少游的胃口,十分不适。
“你留着就留着吧。”他只得揉了揉胀痛的眼眶,打住这个话题,“找卿云她们汇合。”
南宫止也不纠结,应一声,单手扣住柳少游的腰带,便带着人纵身向中庭方向跃去。
恰逢残云吞月,二人身形几个起落间,疾掠过檐上片瓦,便似那滴墨坠入砚池,在夜色中悄然匿迹。
躲过重重巡守的弟子,那两道虚影一晃,便闪进一处雅致清幽的别院。
门扉轻合的同时,墙根草叶尖儿上的珠圆夜露才刚刚滚落尘土……
片刻之后,闭目养神的阎阿烛骤然睁眼,把正在清洗护手的卿云吓了一跳。
“怎么了?”
阎阿烛没说完,只是扭头瞧向紧闭的卧房后窗,悠然将手一伸。
一个极小的黑点从窗隙中钻进来,飞落在她的指尖,又顺着腕上银镯的刻纹,一溜烟消失在卿云的视线中。
“他们那边搞定了。”收回手,阎阿烛伸了个懒腰,“咱们也回吧,早点儿回去,早点儿休息。”
卿云点点头,道:“我也正好缝完。”
闻言,阎阿烛起身走到尸床边打量了一番卿云的手艺,赞道:“这针线活儿不错啊。戴着护手也不碍事?”
“这护手很薄的,不会影响指上的触感。”卿云说着,把方才拧干的护手递过去,“再细的活儿也能做得。”
这若是柳少游,自是退避三舍,万万不肯碰的。阎阿烛却没那么多讲究,兴致勃勃地接过,对着烛光抻了抻,又试着戴了戴,不过没戴上。
卿云见她蹙眉,不由轻笑道:“每个人手骨与指骨的形态与尺寸都不同。这护手是我自己特制的,阿烛姐的手比我的更纤长,自然戴着不便。”
“这样啊。”阎阿烛于是不无遗憾地把东西又递回去。
卿云当下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收好在腰间革囊,再将盛逵的衣物重新穿戴好后,便去将房门打开。
庭中众人早已等得不耐,才听得动静便围拢上前,把二人堵在了卧房门口。
“结果如何?”
“死因查出来了吗?”
“是谁要害堂主?”
骆寅、梅英与芒萁三人,一人一句,同时出声发问。
阎阿烛抚抚发鬓,冲卿云使了个眼色:“折腾这好半天,我累了,你来说。”
“是,师父。”卿云低眉垂眼地应下后,转身环视这些各怀鬼胎的面孔,末了将目光停在骆寅脸上,像是在单独与他回禀似的,浅笑道,“堂主的死因已经查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