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无事,等在屋中的柳少游凭记忆绘制了一幅幽木堂的地图,有备无患。
搁笔时,门外正好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但谨慎起见,南宫止还是带着柳少游腾身上了房梁,待卿云二人入屋,关门落闩后,才现身落地。
“好一个梁上君子。”阎阿烛眉梢一挑,斜睨着南宫止。
后者淡然地纠正她:“是两个。”
“你——”
眼见阎阿烛又要与南宫止杠上,卿云忙打断道:“你们那边有什么发现吗?”
“一言难尽。”柳少游会意,拉着南宫止在桌边坐下,“死胎确实都被送进了幽木堂,就在骆寅豢养猛禽那处的地下。”
接下来,柳少游把铜鼎熬煮死胎,炼制尸油的场面与二人说了。
“那盛逵大概是从哪里听来了什么邪门秘术,看起来是把死胎先在某种药液中浸泡过,然后再熬煮提炼七次,方才装成一坛尸油,运送出去。听那些弟子话中的意思,这些尸油并不留在幽木堂,而要送去问仙宫的总坛,献给宫主,应该已送去过一……”
正说着,柳少游突然整个身子往前一栽,话音也戛然而至。
卿云吓了一跳,弹起身就过去扶他:“你怎么了?”
也不知为何,自从太清观那一夜后,虽则柳少游瞧着身体一切如常,可她心中总有些惴惴。
“那地宫中滞闷得很,又都是腐臭,熏得我头晕眼痛。”短暂的晕眩过后,柳少游缓过一口气来,摆手示意自己无妨。
“你是不是还闻到臭鸡蛋味了?”阎阿烛冷不丁问道。
经她这么一提,柳少游却露出恍然之色:“难怪当时我就觉得那味道古怪中,又透着熟悉,好像在哪里闻过……”
“阿烛姐怎么知道?”卿云奇道。
阎阿烛巧笑一声,悠哉地从倚身的榻上站起来,走到柳少游跟前,指尖搭上他的脉,说道:“死胎数量众多,都搁放在一处也就罢了,还加以熬煮提炼,所散发的尸臭中就会有一种类似臭蛋味道的腐气。这种腐气放在通风的室外,短时间接触倒也没什么要紧,但若滞于密室之内,长期聚集不散,便可令闻者中毒。中毒者轻则眼痛头晕、呕吐乏力,重则可引发谵妄。”
“谵妄?”
“简单来说,就是人会变得心神不安,神志错乱,还时常会产生妄想或是幻觉。”共同验尸产生的情谊有时候就是这么没有道理,阎阿烛替卿云解惑时,没有半点儿不耐,“想来这就是幽木堂中也有其他弟子和盛逵一样,声称自己看到阴魂的原因。他们参与熬炼尸油,真中了毒,得了病,而且时间越长,症状得越重,不治不行。至于盛逵嘛,应该不至于亲力亲为地在地宫里熬尸油,顶多是去看过几眼,一开始做噩梦,纯属是心里有鬼,后来的症状才是符纸里的山大烟所致。”
“那要怎么治?”卿云脱口而出,又忽觉自己太过偏心,不妥,忙又飞快瞥了眼南宫止,补道,“南宫也一起去了,是不是也得吃点什么药?”
“南宫止内力深厚,在里面又只待这么一小会儿,中毒轻,自行就能化解了。”阎阿烛含笑的眼风在卿云微红的耳根处一扫,“至于小柳的嘛,就是个摆设,不中用。”
“咳!”柳少游重重一咳。
“哎呀,我没有说你弱的意思。”
给他一个“了然”的眼神,阎阿烛依旧笑吟吟的,收了搭脉的手,兀自走去门前,撂开门栓,打开一条细缝。
两个男人都不敢出声,还往后捎了捎身子,怕院外值守的弟子会前来询问。
卿云则跟过去,见阎阿烛从怀中取出一方丝帕,蹲下去,刮了些门前阶上的苔藓。
许是夜深了,人的警惕性总会被倦意侵蚀大半,阎阿烛很顺利地取到几块苔藓在帕上,起身重新把门闩落,并未惊动守卫。
“小柳在地宫里的时间不久,又不曾靠近铜鼎附近,受的腐毒也尚轻。”阎阿烛隔着帕子,将里头苔藓随意搓揉两下,权当捣过了,“二十多年的老苔藓清热解毒极好,敷一会儿就好受了。”[cc1]
柳少游见状,却如临大敌地往后仰身,避开了阎阿烛的手:“这不行……”
“你质疑我医术?”阎阿烛眸子一眯。
“阿烛姐莫恼,他就是洁癖,受不了地上刮来的苔藓涂脸上。”卿云赶紧赔笑,“或者还有没有什么别的药草?”
“没有!大男人磨磨唧唧的——要么敷上,要么就难受着。”
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阎阿烛将帕子塞给卿云,自己重新抱臂倚回榻上。
卿云低头看看帕子,又瞅瞅柳少游,而后严肃道:“我看你还是从了吧。”
“……”
僵持片刻后,柳少游终于咬牙闭上了眼,任由卿云将揉碎的苔藓敷抹在眼周与额角发疼处。
饮露的藓屑紧紧黏在皮肤上,冰冰凉凉,非但没令他眉头稍松,反倒更忆起那鼎中溅起的尸油是何等稠腻。他只好设法与卿云说话分神:“盛逵的死因是什么?”
“过度惊悸造成的心脏骤停而亡,通俗点说是活活吓死的。这种死法我也是头一次见。劫走一观道士来当自己的保命符,谁知换来的却是满屋的索命符……”
卿云感慨一句,将验尸所得简单说了,话毕时,帕里的苔藓也正好用完,转身净过手后,再回头瞧瞧自己的“杰作”,难免忍俊不禁。
“那你们是怎么对骆寅他们交代的?”柳少游却也顾不上被笑,忧心地追问。
“放心吧。在中山县衙与魏太平打交道的那段时间,我也学到了你两三成的心眼子。”卿云挑挑眉,眼底不乏得色,“我只说初步尸检可知盛逵是惊悸而亡,但却并非意外,很可能是有人对盛逵下了慢性毒药所致。至于此人是谁,只等蛊虫在盛逵体内宿上一晚,明日辰时便才可见分晓。我说这话的时候,还特地只看着骆寅,让他觉得我们是站在他那边的,一切都会按照他所希望的那般进行下去。”
阎阿烛补充道:“我养了一种双生蛊,其中一只若是死于盛逵体内的遗毒,另一只与之双生,便能产生感应,辨认出下毒之人的气息——别说,小姑娘编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的,我都想试试能不能培育出这样的蛊虫了。”
“要是真能有这样的双生蛊,那这世上枉死之人的沉冤或许便都能昭雪了。”卿云先时还是笑着的,可说到末了,眉眼却笼上了仿佛经年的浅淡哀伤。
柳少游虽闭着眼,却似乎感受到了她情绪的变化,故意伸手在桌上探了探。
“你要什么?”卿云问。
引得了她的注意,柳少游笑笑:“喝口茶吧。”
卿云没二话,上前替他倒了一杯递到手里,才想起问阎阿烛:“这苔藓要敷多久?”
“等眼痛头晕的症状消失就可以了。”阎阿烛答着,语气里发酸,“哎,我这师父进屋到现在可还没喝上一口茶呢。”
“都有,都有。”
阎阿烛这看似别别扭扭,实则直来直往的脾性,卿云还挺喜欢,当即笑盈盈地又给她捧去一杯茶。前者则顺势往边上挪了挪,让她挨着自己坐,态度亲近。
许久不曾言语的南宫止这才道:“既然蛊虫验凶之说并不存在,我们还得想办法查清楚是谁设局掉包了南柯道长,这个掉包之人应当就是设计杀死盛逵的凶手。”
“照我说,这凶手杀得好,不查也罢。”阎阿烛满不在乎地摆弄自己镯上的银链。
柳少游却摇摇头:“还是得探清对方底细,是敌是友,我们才好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你们不就是要查孕妇连环被杀的缘由吗?事情已经很清楚了,脏活是幽木堂在干,盛逵授命于问仙宫宫主,不断把尸油运去。虽然盛逵死了,但左右护法,还有他那徒弟,总有知道内情的,抓来审审便是。”阎阿烛目光探究地扫视三人,“还是说,你们在查的事其实不止这一桩?”
今夜这关头不是将桂圆之事告知阎阿烛的好时机,卿云迟疑地咬了咬唇,正欲说点什么,却被南宫止与阎阿烛同时抬手止住。
“院外来人了。”
“有迷烟。”
南宫止低声示警,起身移至房门后戒备。
卿云见有白烟从门缝与窗隙中漫入,急忙捂住口鼻,屏住呼吸。柳少游则迅速抬袖,将面上苔藓抹去,闭气睁眼,警惕地盯着门口方向。
“别紧张。”阎阿烛看乐了,拉下卿云的手道,“你们两个都刚中过我的五步醉不久,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三流迷烟,暂时对你们起不了作用。”
她话音一落,两道人影已迫近廊下,却只驻足在外,隔着一扇门,沉声求见。
“芒萁班门弄斧,不自量力,还请神医开门一见。”
“梅英也请见神医。”
这两人会一起造访,倒是屋内四人始料未及的。
卿云用眼神询问柳少游,后者略一思量,对门侧的南宫止轻轻颔首。
南宫止没有给不速之客开门的意思,只是随手用刀柄挑落门闩,就兀自坐回桌边去了。
门外二人听到里头动静,由芒萁试探着推开门,屋内景象却令他脸色一变——本应只住了阎阿烛师徒二人的厢房里,白天的道士竟也在,还莫名冒出个没见过的生面孔!
梅英也发现情况不对,右手握上腰间钢鞭,拉起芒萁正要后撤,阎阿烛出声了。
“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吧。”她话音淡淡,谈不上热情相邀,但也没有没有敌意,还补了句,“屋里都是我信得过的人。”
闻言,梅英握紧钢鞭的手才松了松,与芒萁对视一眼。
芒萁点点头,率先抬脚入屋。梅英只得低叹一声,紧随其后,顺手把门关上。
“院外值守的弟子已经被我和右护法迷倒,半个时辰后才会醒来。”芒萁只往里走了两步,便立住向阎阿烛一拱手,“我知道,我这半吊子的用药不可能瞒过神医毒手阎不见,与其待明日蛊虫指认,陷入被动,被骆寅拿捏,不如今夜就前来将内情坦诚相告。”
阎阿烛哦一声,尾音上扬着笑问:“你是想来告诉我,山大烟是你下在黄符里的?盛逵是你杀的?”
“更准确地说,是我与芒萁合谋杀了盛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