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房内,墙角处月色沉寂,一团小小的黑影无声的从地面隆起,似方才睡醒的婴孩,伸展四肢,抬起脖颈,探出一张没有五官的脸。
那张脸上空荡荡的,做不出任何表情,却诡异地扭曲拧动着,发出天真而渗人的笑声。
“咯咯咯……咯咯咯……”
笑声越来越大,床上的盛逵陡然从梦中惊醒,身下床榻与卧房四壁在同时崩塌剥落,坠入深渊,无数个黑影成形,化作百上千个无脸的婴孩从四面八方涌来!
伴随着怨怒的啼哭,盛逵在一片虚无的幽暗中夺路而逃,每一步都仿佛踩在黏黏腻腻的血肉泥潭之上。
“叔叔我好疼——为什么要杀我?是我不听话吗?我才七个月大呀!”
“棺材里好黑,我好怕,你来陪我吧!”
“快下来陪我们玩呀……陪我们玩……”
婴孩们都还不会走路,那如蝗虫过境般令人寒毛倒竖的巨大爬行声几乎要将盛逵灭顶。
“滚开!你们这些阴魂不散的小鬼!”
他紧咬牙关,虎目圆睁,不敢回头,只是一味发足狂奔,但不管调转几次方向,跑出去多远,倒悬的地府酆渡之门都会出现在不远的前方——
死路。死路。还是死路!
就在盛逵彻底绝望之际,一道符咒从天而降。
血红朱砂的咒文冲破黄纸,在虚空中幻作千万道泛着幽光的红线,如利刃,似织网,飞快在盛逵周身环绕,刺穿了那些穷追不舍的无脸婴孩。
“啊——”
冷汗淋漓的盛逵扯动嘴角,在一片凄厉的惨叫声中露出狰狞的笑意。
“看你们还怎么纠缠不休!”
他站在原地气喘吁吁,看着那些婴孩被红线又一次杀死,魂飞魄散。
可下一瞬,惊惧就将快意取而代之,爬遍了盛逵那张挤满横肉的脸。
当婴孩被绞杀殆尽,红线并没有就此重回符纸,而是瞬间收拢,将盛逵包裹其中,束成了一个倒吊起来的巨大蝉蛹!
“不!”
盛逵越是挣扎,那红线就勒得越紧,一寸寸切入皮肤,直到他在如同凌迟般的剧痛中再一次从卧室的床榻上惊坐起来——
“就是这样,师父自两个多月前就开始反复梦见自己死于鬼婴索命,没想到……”
盛逵的大弟子芒萁皱眉说着,落在窗棂上的目光又转向窗台台面,继而停在盛逵尸体倒地之处。他视线所过,是一串串密密麻麻的血掌印,触目惊心,仿佛众多婴孩破窗而入,一路爬至床边,将噩梦应验。
此刻,连带卿云在内的三人,并骆寅、芒萁与另一名看起来在幽木堂中身份不低的中年女子聚集在盛逵的卧房内。
屋内景象颇为诡异,朱砂绘制的黄符贴满四壁,錾刻玄武像的八卦镜正对床榻,桃木剑也悬于床梁之上,而盛逵的尸体就僵直地倒在床边,口吐白沫,死不瞑目。
“无缘无故,怎会一直做这种噩梦?”卿云问。
“自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芒萁看起来很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的模样,服色虽与其他弟子一般皆着黄,衣裳纹饰却明显繁复得多,眉眼间透着仿佛无害的斯文,话音沉稳温和,不似鲁莽武夫。
“我看若想不让堂主死得不明不白,也不必瞒着阎神医了。自从堂主下令搜集胎死腹中的婴孩,炼制药物不久后,他就开始心神不宁,整日噩梦。”
比起芒萁的含糊其辞,骆寅倒毫不避忌,只是不经意瞥向柳少游的一眼里已暗藏杀机。
卿云注意到了他这一眼,明白他既说了,就没打算让柳少游活着离开幽木堂。后者却仿佛未察,只左顾右盼一阵打量,而后忽然问道:“不知盛堂主是否五行属土?”
“……正是。”芒萁一愣,奇道,“你如何知道?”
“西南方位的房屋本就可吸纳土气,而黄为土,故此屋帘幔纱帐、柜橱床具,皆用黄,方也为土,加上设方几方榻,又刻意将榻摆在屋内正中央,这些都是土为用神的布置。”柳少游拿拂尘挨个虚点过去,末了才把含笑的目光落在芒萁衣上,“更何况幽木堂一应弟子服色,也皆为黄,实在不是巧合能说得通的。”
芒萁听后,面色复杂地肯定了柳少游的说法:“师父一向信奉五行方术与鬼神之道,一开始做噩梦的时候,他为能安眠,也曾命我入城,弄些黑狗血来辟邪,只是不曾见效。”
“听居士的语气,是不信这些了?”
“那道士,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儿。”骆寅见柳少游似要问个没完,不耐地朝门外候着的弟子使了个眼色。
门外弟子喝了声,正要入内驱人,阎阿烛却适时一拦:“诶,挺有趣的,就让他问吧。正好我听听盛堂主死之前这段时间还有什么病症或是异状——你仔细回忆回忆。”
这后半句,显然是对芒萁说的。
骆寅只得按捺脾气,挥退那名弟子,目光阴沉地盯着芒萁,似也在等他开口。
于是芒萁点点头,向阎阿烛三人回顾起近来发生在盛逵身上的怪事。
“我家中本是采草药为生的,因此跟随师父习武之前,我就通点医理,见过些因偏信术士,把小病折腾成大病,甚至要了性命的事儿,自然不信这些神神鬼鬼。依我看,师父不过就是忧思过重,生出忧惧郁结之症,所以我去城中弄狗血时,一并抓了些药回来,熬了固气安神的汤药给他送去……”
“都说了老子没病!”
随着盛逵的一声怒喝,被劈落的瓷碗在地上摔了个四分五裂,温热的汤药淌了一地。
“师父,左右那狗血也不起效,不如试试这药呢?这是我找了好几本医书——”
“放屁!”芒萁话还说完,就被盛逵一脚踹翻在地,“你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再去给老子弄狗血,一定是你找的黑狗不行,要一点杂毛没有的,阳气才够!”
碎瓷片扎进芒萁的掌心,他也不敢吭声,只是狼狈地要将其余瓷片也兜进衣摆:“师父莫要动气,弟子再去寻便是。”
“真不知道当初收了你这个徒弟有什么用……”盛逵见状,怒气稍平,喘着粗气抱怨了句,便挥手催他出去,“行了,别收拾了,找个下面人进来打扫就行,弄狗血要紧。别人我也不放心,别再让我失望了!”
“弟子遵命。”
芒萁无奈应着,正要起身,却听得门外传来一道略显沙哑的女声。
“堂主何必与小辈置气?不如听梅英一言。”
大步流星走进屋来的是一名中年女子,腰间一把钢鞭泛着寒光,长相普通,目光却很是精明锐利。
盛逵见是她来,立刻便缓和了脸色,自己坐回榻上,又指指一旁的方几边的椅子:“左护法来了啊,快坐吧。”
“谢堂主!”
梅英抱拳谢过,便大马金刀地落了座,准备开口,却见盛逵又想起什么似的,抬手让她稍等,自个儿喊住了准备退出去的芒萁。
“你也留下听听,和左护法学着点儿。别老那么小家子气,整日还想着捣鼓你那些草药。你爹娘托了那么远的关系,花了一大笔钱,把你塞我身边图的是什么?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得多从幽木堂的大局出发,想想怎么在宫主面前得脸!”
“是。”芒萁于是原地站住,作出垂眼恭听的姿态。
盛逵对芒萁的顺从很是满意,总算笑了笑,重新看向梅英:“看左护法的样子,是有什么好主意了?”
“近来教中人心不宁,只靠几盆狗血也不是办法。属下认为,既然要驱除鬼祟,不如寻一道观,把全观的道士都弄来,就让他们设法坛,日日就在我们堂中作法事,震慑那些阴魂不散的恶鬼。”
“好啊!”盛逵乍听之下,两眼都放光了,可转念一想又面露迟疑,“但请这么多道士,会不会闹出的动静有点儿大了?万一被官府的人注意到……总坛仙使传令的意思是要我们低调行事。”
梅英却是有备而来,当即一笑:“这个属下早想到了。与咱们幽木堂隔着一座山头就有一处太清观,属下都找人打听过,也观察过了,那道观几乎与世隔绝,没什么香客专程跑到这深山里来供奉。莫说是我们把这观中道士都劫回来了,就算是完事后都杀了灭口,只怕一年半载的都无人发现!”
“不可不可,杀那么多道士,尤其是那些老道士,就怕他们中真有修为得道的死后升了仙。”盛逵连连摆手,“得罪仙人,那就真是要命了!”
梅英闻言,眼珠子转转,似很快又想出了变通之策:“堂主宽慈,敬重仙长,这也使得。等属下把人‘请’来,就好吃好喝的把他们都供在偏院里,软禁起来,只有需要做法事时才放他们出屋。这样一来,他们就只知道我们堂主闹鬼,其余的秘密根本没机会晓得,就不用杀人灭口了。若想更妥帖些,回头就给他们笔钱财,打发去远些的郡县便是。没准儿到时候还会有几位道长识时务,有眼光,觉得咱们这儿也不错,留下来继续为堂主效力呢?”
“这法子妙啊!”盛逵大喜,连道三声好,“这事就全交给左护法去办了!当日你救我一命,日后宫主面前请赏,我盛逵绝对不会亏了你!”
梅英于是起身,再次抱拳,一副雷厉风行的架势:“属下定不负堂主所托,一会儿就去准备行事。”
“你办事,我放心——”盛逵心情好转,对始终沉默的芒萁也有了笑脸,“芒萁啊,那狗血也不用弄了,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去吧。多带下面的弟子练练功,值夜巡防,都不能懈怠了。”
“……是。”芒萁嘴唇蠕动几下,最终只是应声与梅英一起退出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