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阎女(3)
萌晞晞2025-04-22 19:334,287

  次日晌午,五望岭深处难得喧嚣。

  一名灰袍鹤氅的年轻道士,正与墨绿衣裙的艳美女子唇枪舌战,就连素来聒噪的雀儿都似招架不住,振翅飞离附近的枝头。

  “分明是森森鬼气!”

  “我的蛊虫不会出错,此处必定有重病之人!你口中所谓的鬼气,实则是病气!”

  “胡说!贫道望气十载,从未有过纰漏——你那蛊虫又是什么歪门邪道?”

  “呵,可笑,多少人求爷爷告奶奶,倾家荡产也要求我施蛊救命!”

  二人吵吵嚷嚷,争执不下,可翻来覆去的说辞却总是那么几句,还时不时便要偷朝不远处紧闭的一座堡门瞟上几眼,然后咬牙继续吵。

  女子身旁跟了个背竹篓的少女,瞧着十八九岁,起先还挺沉得住气,不怎么出声,眼见一盏茶的光景都过了,才不由蹙眉,开始扯着嗓门帮腔。

  “就是!你这臭道士好没见识!我师父可是神医毒手阎不见——她养的蛊虫每一只都是千金难求的!”

  “什么阎王见小鬼见的?”扮作道士的柳少游立刻会意,也抬高音调,“这名号,还说不是歪门邪道?”

  “是阎不见!神医毒手阎不见!”

  “什么不见?”

  “阎不见,阎王的阎!只要是我师父想救的人,就没有阎王能收走的!”

  在柳少游的配合下,卿云将阎阿烛的名头反复高喊了好几遍,终于是如愿喊开了幽木堂的大门。

  先时四人跨越山头时,便俯瞰过整座幽木堂,其建筑形制近似土堡,依山而建,前低后高,围墙高大,堡门厚重。十八栋悬山顶的木质廊屋自门后层层向上铺叠的,似鱼鳞片片,齐整而错落,气势非凡不说,也十分利于防御。最高处还有一座八角瞭望楼,能将幽木堂内外情形,一览无余。

  非是南宫止那样的高手,还真潜不进去。

  三人在门外的争执早就惊动了瞭望堂上的值守,加之守门弟子听得神医毒手的名号,也不敢擅自做主将人驱逐,便去请示了堂内的二把手——右护法翟寅。

  翟寅在武道上资质平平,但却极善于驭兽,于深山中行事便正应了如鱼得水一词,故而在幽木堂中的地位可谓仅次于堂主盛逵。

  随他一道出门察看的幽木堂弟子当先几步,厉声喝断还在高谈道法玄妙的柳少游。

  “兀那道士,吵嚷什么?也不看看是在谁家门前!”

  柳少游闻言,只把拂尘一甩,连看都不曾看那弟子一眼,傲然笑道:“贫道只知此处鬼气缭绕,只怕里头已经有人离阎王家门前不远了!”

  “你胡说什——”

  那弟子生怒,就要拔刀,却被翟寅一个眼神制止了。

  “在下翟寅,幽木堂的右护法,我门中弟子不懂事,一点儿小事就要动刀动枪,惊扰了阎神医,还请神医包涵。”翟寅有着狐狸般消瘦的脸颊,眼睑下垂,鼻梁微塌,哪怕笑起来也显得心思深沉叵测,与亦步亦趋跟着他身后的那匹高大灰狼一样,给人以不适的阴骘感。

  此刻他并不理会柳少游,只是客客气气地向阎阿烛赔礼道歉。

  “你识得我?”阎阿烛将胳膊一抱,不辨喜怒,只懒声问道。

  “道上朋友曾蒙神医出手,有幸捡回一条命,向骆某说起过您的气质样貌。”骆寅不刻意拉扯嘴角时,肥厚的嘴唇便习惯性地往下撇,“他诨号龙鞭,不知神医可还记得?”

  “我随手救过的人多了,还得个个记得姓名不成?到底谁是谁的恩人?”阎阿烛反问。

  被呛声的骆寅嘴角抽动两下,非但不恼,反而赔笑:“神医当真不记得了?我以为他病症特殊,您多少会有些印象。”

  阎阿烛顺着他的话问:“什么病症?”

  “我那朋友自幼便难以见光,否则便皮肤溃烂生疱,且面有毛发,形似狼人。”

  “哦——”阎阿烛听罢,拉长声调,似恍然记起,后又神色一变,断然道,“没治过。”

  “怎会?”骆寅显得很诧异。

  “我说没有便是没有。”阎阿烛先是不耐烦地一摆手,转而又似想到什么,轻笑着拍了拍腰间皮筒,引得内里一阵微弱的震颤,“不过,你朋友这病症有点儿意思,人可也在这幽木堂中?正好可以拿来试试我新养出的蛊虫,保证他死不了。”

  “那可能是我记错了吧,蒙您相救的是另一位朋友。”骆寅也跟着笑了笑,并未坚持。

  对他此番改口,阎阿烛只是掸着指尖,冷哼一声:“听说到我阎王谷求医不成,怀恨在心的那批家伙里,有人砸了重金向得我救助过的几只白眼狼打听,竟将我的样貌也拼凑出了七八分,又在道上设下悬红,取我性命,还以阎女二字代我名号?骆护法的这位朋友只怕姓子名虚,字乌有,却诨号悬红吧!”

  她话音才落,骆寅身旁的那名幽木堂弟子骤然惨叫出声,滚翻在地。

  随着阎阿烛的指尖一下下轻敲皮筒的鼓面,那弟子的叫声就多一分惊恐与凄厉。

  只见那弟子的面皮之下竟有什么在随着她敲击的节奏游走,所过之处,血线蜿蜒如虬蛇,直到鼓声止息,卿云才看清那面皮之下的,竟是一只小指那么大的蛊虫。

  它蛰伏在了距离那弟子额心不到半寸的地方,口器张开插入更深的血肉中,弓起的背脊则将那块面皮高高顶起一块鼓包。

  “师父……救我……”

  这场面很难不让人头皮发麻,就连那匹近乎有一人高的灰狼都不由忌惮地退后半步,颈毛扎煞,发出不安的低嚎。

  无奈卿云此刻扮作的是神医徒弟,不得不咬紧牙关,摆出一副习以为常的淡漠神情。

  可反观骆寅,目光中竟也不见半分对自己徒弟的恻隐,只迸射出带有喜色的精光。

  “神医莫要误会,实在是骆某错记——两年前,有个同时身中霜花煞与赤炎瘴这两种奇毒之人,您可还记得?那便是骆某的故友!他现今也早已记不清您样貌了,只是骆某遇着他时,他刚从阎王谷中离开不久,又善于丹青,这才画出了您些许风采,让骆某侥幸识得。”

  “倒的确是有这么个人,还挺耐折腾的,试了我好几只蛊虫。”阎阿烛摸着下颌,像是记起来了,而后故作歉意地看向地上那人,“哎呀,怎么办?原来是个误会。”

  “我这徒弟能为神医一试蛊虫,也是他的荣幸。”文质彬彬的谈吐之下,骆寅的心肠之冷硬,令卿云暗暗咋舌。

  这奉承对阎阿烛似很是受用,只见她叩击鼓面的节奏变换,那蛊虫便破开已被撑胀到极限的面皮,疾速一跃,乖巧地落到主人的指尖,又无声地顺着她腕上银镯垂下的细链隐没踪迹,回到皮筒,安静等待自己的下一个猎物。

  难怪方才谁都没有注意到她是如何出手的,银链在日光下熠熠闪耀,正是极好的障眼法。

  骆寅亲眼见识了阎阿烛的手段,心下不再生疑,抬手轻抚了一下身侧灰狼的后颈,口中呼撮几声,那狼便踱步走向还瘫倒在地,奄奄一息的幽木堂弟子,叼扯其衣袖。

  “回去治伤吧。伤好之前不用到我跟前侍候了。”

  “多谢师父……”那弟子捂着脸,谢过骆寅,才艰难地趴俯到狼背上,被驮回了半开的堡门内。

  阎阿烛扬眉望着那狼,饶有兴趣:“你这驭兽的法门还挺厉害。”

  “雕虫小技,哪里比得上神医的蛊术?”骆寅谦虚一笑,终于透露出相邀之意,“神医若是感兴趣,不妨移驾,堂中还驯养了不少飞禽走兽。您要是看中了其中哪只,尽管带走,骆某必教它顺从神医心意行事,忠心不二。”

  “无功不受禄。你那徒弟就是些皮外伤,不需治。”阎阿烛故意装糊涂。

  骆寅重叹一声:“不是为他,是为我们堂主!他大概就是您所言的重病之人。”

  “你们堂主不是病,是被鬼气缠身了!”

  对于柳少游的插话,骆寅眼底闪过一抹愠色,却不曾发作,只是继续对阎阿烛道:“不瞒神医,堂主素来迷信方术,讳疾忌医,听信谗言,抓了一堆道士回来装神弄鬼,我实在看不下去,这才想请神医出手!寻常大夫他不信,您神医毒手的名号,堂主总该信了。”

  “哼,你这人从方才到现在,试探来试探去的,心眼子忒多,也就这番话还算诚恳。”阎阿烛把骆寅之前的心思都挑破了,也是在暗示其之后莫要再耍弄心机。

  “神医见谅。”骆寅于是瞥了眼站在她身侧的卿云,告罪道,“只因此前从未听说神医您身边还跟着个小姑娘。”

  本着有其师必有其徒的思路,卿云现学了阎阿烛的说话风格,一扬下颌:“师父衣钵总要有人传承,小姑娘就不成吗?”

  “骆某可不是那个意思。”骆寅一扯嘴角,敷衍了句,还找阎阿烛话事,“骆某知道您的规矩,只要您肯出手,我问仙宫幽木堂绝不会让您吃亏。”

  “没听过什么问仙宫,很有钱?”

  “……当付得起一箱黄金。”

  卿云发现,阎阿烛说话的风格与南宫止颇为相似,谈不上嚣张,都多少有些气人,全不知“委婉”二字如何写。

  “倒是勉强足够。不过我还有个条件,我要他一起进去——这道士硬将病气说成鬼气,我偏要让他亲眼看着我把人治好,再亲口承认谁对谁错。”

  听到她这条件,骆寅不由眉头微皱,终于第一次拿正眼去看柳少游。

  “贫道云游子,乃广怀真人座下……”

  “我不关心你是何人,什么来历。”骆寅不算客气地打断正要自报家门的柳少游,走过去似要绕着其打量一二。

  可就在他踱步至柳少游身后时,却忽地一声冷笑,并指点向其腰脊命门!

  电光石火间,卿云一个寻常人根本不及反应,甚至连声儿都没能喊出来,只能寄希望于就守在附近的南宫止,还有近前的阎阿烛。

  但下一瞬,无人出手,也无事发生。

  见柳少游完全没有要躲开的意思,骆寅携着内劲的二指在最后一刻化掌,转而往其后脖颈上一拂,寒声道:“但阎神医既然点名要你进去,你就老老实实在旁看着。若是也想蛊惑堂主,贴什么黄符喝什么符水——你这细皮嫩肉的脖子,保证连我养的小狼崽都能一口咬断。”

  “自然,待她治不好时,贫道再出手也不迟。”柳少游对他的威胁不以为意,只微笑着一扫拂尘,语调平静,颇有几分“他强任他强,清风拂山冈”的气韵涵养。

  但很可惜,骆寅并不欣赏道家的这一套,松开手,只交代他一句“跟上”,便走回阎阿烛近前,请她随自己入内。

  “我为神医引路。”

  阎阿烛矜持地一应,抬步便往正门走去,卿云亦步亦趋地跟在其身边,柳少游则隔开三五步,坠在后头。

  方才骆寅骤然发难,不过是想试探柳少游是否会武,判断其掀不起什么风浪后,才允他一并入内。虽然卿云已经明白过来这一点,但她不知骆寅收手是否及时,忍不住偷偷回头,见柳少游面色无异,还对自己潇洒一笑,才宽心地继续跟紧阎阿烛,顺便观察周遭环境,暗记路线与岗哨位置。

  进入正门,便是一条贯穿十八栋廊屋的走马廊,骆寅带领三人在廊中行走,一路顺山势而上,直至眼前豁然开朗,一座半月形的中庭被环抱在坚固的堡垒中央,显然是幽木堂的核心所在。

  卿云三人一进庭院,便被前方正中所设的道家法坛吸引了目光。

  三层高坛上供奉的三清神像,法相威严,在缭绕的檀香中若隐若现,犹如隔着云端俯瞰世人。

  坛两侧幡杆竖立,高悬的幡面上绘着阴阳八卦、五行星宿。

  杆旁还摆着一张长条神案,案上三清铃、法剑法印、法绳法尺、圭简如意等各类法器依次铺排,威慑邪祟,令人不由生出敬畏之心。

  骆寅却丝毫不将这庄严肃穆的法坛放在眼里,目光随意扫过,便看向庭东侧那处宽阔气派的厢房。

  “堂主近来夜里常常难以安寝,只能在正午时分酣睡到黄昏,今日转醒倒是早。”骆寅发现房门半敞时,虽微露讶色,但也并未多想,只是让身请阎阿烛进东厢一叙,“正好不会怠慢了神医。”

  阎阿烛却不动步,似若有所感地将掌心覆在皮筒的鼓面上,问道:“你们堂主叫什么?”

  “盛逵。”

  “那你确定盛逵还活着吗?”

  “什么?”骆寅脸色一变。

  果然,他话音才落,就见一名神色惶恐的弟子从厢房内跑出,像是要去喊人,见骆寅就站在院门口,不由扑奔上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右护法,不好了!堂主、堂主他——”

  

继续阅读:第四十四章 诡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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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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