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郡北面有座矮山名惘。
说是山,可与大章境内的其他峰峦相比,它充其量也只能算作个高点儿的小土丘。
从都城一路南下前往中山郡,即将入其郡治所在的中山县城时,便能望见此丘。丘中埋骨的大都是官家与富户的家仆家婢。没什么地位的,席子一裹就进了低处的坑里,再覆上一层薄土了事。而那些得主人家看重的,则能得一口薄棺,半丈厚土,埋在地势高些的阳面。
未免马匹无意间践踏了亡者尸骨,卿云与柳少游令车夫先驾着马车入城,回了柳府。二人则轻装简从,各扛一个铁锹步行上山。
时隔多年,卿云凭着幼时记忆在山丘上找了一圈,才终于找到那座属于桂圆的坟。
桂圆死时还未满十岁,一个小女童的墓,连坟包与石碑都比旁的要矮上一大截,墓坑也很窄,挖起来不算费劲。
不到半炷香的工夫,土下就露出棺盖了。
二人并不打算将整副棺材抬出来,只是合力用铁锹将年久松动的棺钉撬落了。
卿云知柳少游喜洁,能帮她干完这铲土挥撬的活儿,已算十分仗义。眼前这棺材板儿在地下埋了十几年,表面上满是灰泥浊液,再让柳少游上手就太难为人了。
“行了行了,剩下的我自己来就——诶?”
她说着,也就是把铁锹往旁边地上一杵,腾出双手的工夫,再回头,棺盖已经被掀开一半了!
“你、你干嘛?”
柳少游弯着腰,回她一个“你说呢”的眼神:“搭把手。”
来不及思考他今天出门前吃错了什么药,卿云忙应声过去帮忙,顺势将棺盖整个撂到一旁地上。
十一年过去,血肉早已不存,棺内只余一具骸骨。
卿云脸庞上那些生动的容色渐敛了,俯视着那颗头颅骨许久,方才一点头道:“是桂圆的。”
说罢,她系上面巾,戴好护手,就跳下了墓坑,倚着低矮的棺材,探身进去,仔细查验骸骨的情况。
自头颅骨起,顶心至囟门骨、鼻梁骨、颏颔骨以至口腔部都完好,两眼眶、两额角、两太阳穴、两耳、两腮颊骨都完好;两肩井、两臆骨都完好;胸前龟子骨、心坎骨也均无损伤痕迹。
接着,她又依次验看了骸骨的左右臂、腕、手及髀骨至脚掌骨,只有左侧的臂骨与右侧腿骨上,有血粘在骨头上而形成的干黑血迹,从位置上来看,应该是死者生前跌伤所致,并不严重,甚至没有骨折或是骨裂,只是普通外伤留下的痕迹。
再将骸骨翻转过来,卿云也同样未在其脑后、枕骨、脊下至尾蛆骨处获得任何发现。
可见,死者并非死于殴打所致的脏器破裂,至于造成跌伤的原因就太多了,或许是行路时不慎滑倒,或许是死前曾遭遇过追逐,在奔跑时跌了一跤,都未可知。
“怎么样?”柳少游在坑边瞧见她把身子重新直了起来,便问。
“没有致命外伤。”卿云摇头答了句,便再次俯身,小心地从棺内单独取出那颗髑髅,举起摆到坑边的地上,又把自己挂在腰间的水囊解下。
那水囊里装着的,是她提前在路边茶摊讨来的干净热水。
柳少游于是也不追问,凑过来,蹲身等着她继续施为。
只见卿云先将髑髅抹净了,接着便用那水囊对准脑门穴处,慢慢倾斜,向那穴灌水。
水从脑门穴一点点流进去,再从鼻孔洞中流出,卿云肃色盯着那流出的水,眉头越蹙越紧——
没有细泥沙屑随水流出。
桂圆当年果然并非溺亡!
卿云长出一口气,把水囊收了,才抬眸对柳少游解释道:“凡是生前落水淹死的,定会由于鼻孔的呼吸而吸进水中的沙土。死后才扔到水中的就不会。”
闻言,柳少游颔首,表示明白了:“能验出真正的死因吗?”
“我想想……”
若是桂圆刚死不久,血肉尚在,验尸的办法便多得是,验出的结果也能准确得多。可如今这般……卿云沉吟着,把那髑髅收了,重新摆回棺里。
就在她盯着这具完整到甚至有些完美的骸骨陷入沉思时,却听得柳少游忽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卿云转头看他。
“你不觉得你丫鬟这座坟和其他人的不太一样吗?”
柳少游环顾四周,本是下意识抬手就要默默下颌,又及时止住了这个动作,嫌弃地将满是泥灰的手指在半空中一撇。
“哪里不一样?”卿云也跟着左右看看。
“其他人的坟边杂草丛生。”柳少游先一指五步之外,最近的那座坟,又指尖朝下,指向自己脚下的地面,“但我们这边可是一点儿杂草都没有。”
卿云一愣:“桂圆不知自己身世,平日不会有家人来祭。不过我每年都托人回来扫墓,想是给除了吧。”
“她何时的祭日?”柳少游问。
“快了,她死在夏末……”
“一年都快过去了,这草还长不出半寸?”
黯然之色才浮上卿云眼底,就立刻被恍然所替。
是啊,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放眼望去惘山之上的野草何其多。就算去年夏日放把火烧了,今年这时候也该又从地里冒出些绿苗了。
怎会寸草不生?
除非——
卿云眼神变了又变,大受启发,二话不说,趴下身就去扒拉棺材边上的土。
她绕着棺材刨了一圈的土,翻来弄去许久,才一脸激动地弹起来,冲柳少游喊道:“找到了!”
“找到什么?”
听他这么问,卿云又忙晃晃脑袋:“不对,不对!是没找到——半只虫蚁都没找到!”
说完,她又回到坑边,动作灵活地一撑身,就在柳少游的搭手下翻了上来,跑到最近的那座坟前双手合十,边拜边连道几声“得罪”,接着一不做二不休,把人家坟边的土拿铁锹也给掘起一层。
果然,那小土坑里各种虫蚁皆有。
这么一比,卿云心下彻底了然,遂把土给人家又填了回去,还不忘几脚踩实。
柳少游旁观她风风火火地忙活了半晌,额上尽是薄汗,便把自己腰间的水囊解下,拧开递给她。
卿云还戴着护手,怕弄脏他水囊,便摆摆手谢绝了。
“我不渴,一会儿进城再喝。”
不过,柳少游此举却又提醒她了,方才卿云还正愁没随身带着个瓶罐,不知该怎么把桂圆棺下的土壤带回去些研究。
想到这儿,她捡起之前被自己丢在地上的水囊,把囊中剩下的那点水全部抖干净了,又跳下坑去,捧两抔土装进去,将木塞拧严实后,系回腰间。
“好了,我们可以进城了!”
柳少游也不急着问,还是搭手将她拉上来,又一起把棺盖封上,将土埋回。临走之前,他还主动掏出帕子,要将墓碑上的积灰拭去。
“你今日这洁癖治好了?”卿云纳闷。
“死者为大。”柳少游先是借着擦拭的动作,一垂眼,没叫她瞧见眼底的复杂。随即,他又抬眸,勾着唇角问她:“你呢?为了一个丫鬟,大费周章,就没有想过放弃吗?”
卿云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淡笑着摇摇头,从柳少游手中取过那帕子,蹲下身来细细擦拭。
“生命的可贵之处就在于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都只有这一世,也只有这一次,不可复制,永不重来。而人之所以能感知生命的可贵,则是因为人心知善恶,明是非,通悲欢。”
卿云的话音很轻很薄,如同正飘过头顶的一片云。可她的动作却沉而坚定,那碑上的“桂圆”二字刻文在她一遍遍的擦拭下,从模糊变得清晰。
一个早已被人遗忘的名字,如今又一笔一画地显明在这世间。
“或许在大部分的世人眼中,桂圆只是曾经转运史府上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丫鬟,死了固然可惜,但厚葬过,也体恤过亲属钱财便已足够。但我还想给她一个交代——这既是视她为姐妹而必须为她讨还的公道,也是身为仵作应该替死者言说的真相。”
柳少游唇边的弧度反而消失了,看向卿云的目光渐深:“桂圆泉下有知,当欢喜自己并未信错人。”
二人至此无言,又在桂圆的坟前静立了片刻,这才下山。
下山路上,柳少游拉着卿云,特地先找了道旁一处溪流净手,又执意将她裙摆间的泥点涤净了,才重新舒坦地摇起折扇,一同往中山县的城门方向徐行,边走边聊。
“这土有何特殊之处?”
“几步之遥,两座坟边的草植生长状况却截然不同,多半是与土壤有关。”卿云早知柳少游会有此一问,笑着解释道,“于是,我又翻弄棺旁的土壤,发现桂圆棺旁的土中完全没有虫蚁痕迹。许多虫蚁是不惧普通尸毒的,一定是有某种更霸道的奇毒存在,才导致这么多年过去了,虫蚁都还无法在附近的土壤中正常地生存、繁衍。所以,我怀疑桂圆在被人抛入水前,就已经中毒身亡了。”
“可这毒是怎么到土里的?”柳少游抬眉。
“当初父亲念及桂圆从小便陪伴我左右,特地命府中管事置办厚棺安葬。可我方才发现,做这棺的匠人偷工减料,又怕被人发觉,便做起了表面功夫,只有棺底的用料比板盖与四壁都要薄上许多。如此一来,尸体的血肉逐渐腐烂溶解,经年累月之下,一点点浸透这棺底薄木,浸入土壤,却是极有可能的。”
柳少游听完,含笑赞她见微知著,聪慧过人。
卿云脸上却不见笑意,只是垂头一叹:“可惜我还是学艺不精,只了解些毒物的基本毒性与中毒反应。只能先把土带走,慢慢研究,或者找机会寻个行家来辨认。”
“时隔多年,能找出这些许线索已是不错的收获。况且据我所知,捕风阁所接悬赏,还不曾失手过,谛听楼下属的其余三阁也会从中帮衬。放宽心,真相必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这宽慰之辞很是别致,卿云听得忍俊不禁,心情振作不少。
“还得靠柳捕风使多多费心喽!”
“小本买卖,诚信经营。”
呵,好一个不算利息就足足三百金的小本买卖。卿云削他一眼,扭头往在望的城门下看去。
大章设三十六郡,一郡下辖若干县,所领属县有多少、大小之分,至多者十三县,至少者不过三县。
尽管中山郡在这三十六郡中只位属中流,可在卿云的印象中也算是个人丁兴旺,百姓安居的好地方,郡治所在的中山县更是繁华,常有商旅往来。
然而,此时已近日入时分,本应是入城者居多的时辰,城内却排起了长队。且卿云观这些等待出城之人的行装打扮,也并非商旅,而是普通百姓。
她心下疑惑,催着柳少游加快步子,走近了再看,便见这些人几乎个个都面色愁苦,长吁短叹的,明显也不是出行游玩的。
更古怪的是,这其中竟有不少挺着大肚子也要出城的孕妇。有的丈夫就陪伴在妻子身边,像是打算同行,有的则由二三长辈小心仔细地搀着。
这回不消卿云开口,柳少游也感到诡异了。
“我去问问。”
东海钱庄的生意就起于中山郡,柳少游在当地是熟面孔,打听起消息来比卿云这个挂名的中山郡主要方便许多。
他让卿云在原地稍待,自己走过去,拦下两三户穿过城门的人家询问,才知是中山郡内近来三月接连有孕妇死于非命,单就这中山县,便有四名遇害者。
官府断定这是一起专门针对孕妇的连环杀人案,却迟迟缉不到凶手,闹得城内人心惶惶。有条件的人家都在联系外地亲友,把家中孕妇暂时送离中山避一避,等顺利生产后再回来。家境困难又无亲友可投靠的,就只能举家提心吊胆地数日子等妇人临盆,只希望这血光之灾千万别找上自家。
“三月都不曾破案?”
回来的柳少游把打探到的情况说完,卿云那眉心都皱出个“川”字来了。
“破了案的,说是个江湖上的杀人魔,来无影去无踪的,寻常衙差根本抓不住!”
冷不防旁侧有人插话进来,把正凝神思量的卿云惊了一跳。
“哎呀,抱歉抱歉,未想吓着姑娘了。”出言的男人约莫四十出头,笑呵呵地拢手向卿云赔罪,右手拇指上的镶金玉扳指在夕阳下很是耀目。
柳少游摇扇的手往卿云身前一挡,才看清来人:“严叔?”
“是啊,柳贤侄,我远远便瞧见你了!”男人热络地拍拍他的肩膀,“过年那阵,听说柳兄一家出院门到东面探亲去了,我还想着你们出了春就该回来了,不想竟这么久——敢情是把漂亮媳妇直接带回来了啊!改日叔就去拜访柳兄,顺道给你俩补份贺礼!”
“咳!咳咳!”卿云一时间呛得说不出话来。
“家父家母还未归,”柳少游也满脸尴尬地摆手,“还有您误会了,她只是……只是家中表妹!”
男人闻言却仿佛更懂了,连连点头:“表妹好啊,表妹亲,知根知底的!”
“……您这是也要出城?”柳少游决定转移话题,歪头看了眼他身后的马。
“是啊,准备去看看你三姨娘和她肚子里的小子。我上月就把你三姨娘给送出城了,留在城内担惊受怕的,对孩子不好。只能劳动我两头跑,熬过这阵子了。”
卿云见这位严叔谈起得子之事,红光满面,就怕他跟着就要唠起家常,忙往关键处问:“方才听您说,凶手已经查出来了?是江湖人?”
“重金悬赏的榜文都贴出来了,就在那布告栏上!”男人拇指往身后城里一撇,接着又将手在半空中摆了摆,“不过小姑娘也别怕。那魔头除了大着肚子的,就没杀过旁的什么人,你跟着贤侄安心进城便是。”
“她胆子可大着呢。”柳少游摸着鼻子,嘀咕着回义庄和回家一样,棺材板随意就坐的小姑娘,大约是不知道“怕”字如何写的。
卿云只当没听见,客气地回给男人一个微笑:“我知道了。天色不早,我们就不耽误您赶路了。”
马儿特别配合地喷了个响鼻,男人拍了拍马脖子安抚后,便略显笨拙地翻身上去,冲二人挥手告别。
“回头请你们喝满月酒哈——”
“叔慢走,路上小心。”
柳少游目送一人一马远去后,便与卿云一起入城,直奔布告栏而去。
一张带有画像的通缉令贴在最显眼处,通缉连环杀人魔,朱砂所书的赏红极高。
“南宫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