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人听后都愣了愣,才想起刚刚明斐章的叙述中的确有这么个细节。
卿云也没料到李变一个武将,心思倒还挺细。不过这一点,她也早就想到了。
“番木鳖的毒发快则一炷香,慢则一两个时辰。明二公子的那碗醒酒汤时间点对不上,可以直接排除。毒必定是下在今晚宴席的食物中。”
宴饮的食物有毒,众人乍听之下,都悚然一惊。
可转念一想,这席间众人来来往往,起坐不断,经过明斐然食案的人很多,似乎谁都有可能趁明斐然离开坐席的时候,偷偷下毒。
而明斐然之所以离座——
卿云发现陆续有好几人都将复杂的目光投向自己,不由在心底苦笑,查了半天,居然绕到自己头上了。
“没错,死者是因我主动相邀而离座。”卿云也不等几人迟疑,神色坦然地抢先自己把嫌疑说破,“这有可能就是凑巧,却也有可能是我与下毒之人合谋,为其制造机会。”
柳少游听得眉一蹙,正欲开口,卿云却已转了话锋:“但我若是那同谋,便会在明二公子认罪之后见好就收,再把无人发现的蜡偷偷处理掉,只留下五石散粉末。这样官府就算从头再查几遍,没有了这个关键证据,就怎么都查不到我头上来——”
“你们说是吧?”
她说罢,只笑盈盈地望着哑然的众人。
是啊,她若是合谋,何必多此一举?这道理很是浅薄,心生怀疑的几人都有些惭愧,下意识避开了卿云的视线。
柳少游见状,唇角微勾,转而向一旁的管事问话,打破尴尬:“席间一应餐食用具可收拾了?要是收拾了,就不好办了。”
“还不曾!”管事的忙摆手,自出事后终于露出些许喜色,“所幸小的吩咐过下面的人,都是紧着回房的诸位贵客先伺候,等贵客们都歇下后,再去前厅收拾。因此席间的东西都还没动过!”
“那就好,我们去前厅看看。”
卿云行事向来利落,半点儿不耽搁地让管事在前面带路,一群人便又从后院回了前厅。
厅内的灯烛也还通明,空间比厢房门口大得多,不必挤着,众人便三三两两,四下分站开来,只是视线都集中在一处——
明斐然的食案边,卿云俯身,先简单把案上的杯盏匙箸都检查归置了遍,接着招来管事的吩咐,出动山庄里的所有仆从,全力捉只耗子回来试毒。
“大家稍安勿躁,很快就能知道毒被下哪样东西上。”
卿云说完,本想就近找个位置坐下休息,却听明斐章忽然提议:“与其空等,不如趁这段时间先搜搜身吧。也许凶手和我一样还没来得及处理掉药包呢?”
“是啊,是啊……”
众人一听,都觉有理,只差个挑头人,便又要开始新一轮的搜身检查。
“大家听我——”
与刘珂同来的公子哥才刚要作振臂一呼状,却冷不防被张弼出言打断:“不用搜了,我知道是谁下的毒。”
这下所有人都愣住了!
忙活着查了大半夜,现在才突然有人站出来说,他知道是谁杀的人,换了谁都很难心平气和地接受。
“张贤弟,你这……你知道怎么不早说啊!”
“你怎么知道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诸位,实在抱歉,并非我藏着掖着,故意戏耍大家,”张弼见状,连忙拱手作揖,“而是一开始我并不知明兄死于中毒,直到郡主查清,又排除了宴会之外下毒的可能性,我才联想到不妥之处。”
卿云没给众人继续抱怨或者质疑的机会,紧跟着问:“什么不妥之处?你怀疑谁?”
“李变。”张弼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抬眸看向她身边,“我亲眼看见他偷偷调换了明兄桌上的那杯青梅酒!”
被抢了风头的公子哥心中不忿,站在刘珂身旁,看似不咸不淡地在与她议论,实则用的是全场都听得分明的话音:“真巧啊,人家下毒就被他亲眼瞧见了,戏文里都不敢这么唱的……”
“李校尉和明兄的关系如何,想必大家都心里有数。而我与明兄家中也算世交,自然走得近些,难免要因此和李校尉产生矛盾。”张弼也不露愠色,语调平和地向众人解释,“说来不怕大家笑话,我这人有些记仇,不久前我们之间刚发生过一次不愉快,所以宴饮间我始终关注着李校尉的一举一动,这才得见了他的鬼祟动作。”
刘珂提出质疑:“就算他俩关系不睦,也没到下毒杀人的地步吧?”
“李校尉嫉妒明兄和中山郡主走得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恐怕是想借除掉明兄,好让自己重新获得追求郡主的机会。”张弼这话挑得极明,对每个意图与中山王联姻的家族而言,明斐然的死都是有利的。
而这份姻亲的背后,夹杂着太多对名利与权势的欲求。若有人为此不惜铤而走险,杀人上位,也不是全无可能。
“谁都知道李家现在是个什么尴尬境况,想借着郡主青眼,来攀附中山王的心思只怕比我们任何人都要……”
“张弼!”李变听得胸膛起伏,喝断还欲再说的张弼,“你少这儿血口喷人!我不过是偏爱冷饮,路过明斐然的食案时,发现他那盏青梅酒中的冰粒比我的要大得多,这才随手换了来喝——”
“随手?我看不尽然吧。”张弼针锋相对地反驳道,“纵然你盘中冰粒恰好是小了些,这席间也不可能只有明兄一人的比你大吧?”
“是!我是看他不顺眼,所以偏要换他的。但那又能说明什么?要说是为了郡主,你张弼就没有杀人动机?没准是你借刀杀人,在我换完的酒杯里下了毒,反过来污蔑我!”
“我张家世代清流,岂是攀附小人?”
“张大人的确清正,可你在背地里没少做蝇营狗苟之事吧?”
两人一人一句,剑拔弩张,争论的内容却愈发扯远了,对破案无益。
“等等,张公子既然亲眼见到李校尉的奇怪举动,当场就什么都没做,任由他了吗?”卿云听不下去,果断出声,问回症结。
“不,我当时便上前询问了他为什么这么做。”张弼于是深吸一口气,敛了心神,冷静下来,转头看着卿云答道,“只是那时我根本想不到会牵扯出人命,以为李变就是故意做些恶心人的事,只与他低声争执了几句,就与两位同窗离开了。”
“后来,我便一直与两位同窗在一起,交谈了大概有一盏茶的工夫,才各自回席。我的席位与两位同窗相邻,哪怕回席也不离彼此视线,且距离明兄还隔着好几座,回席之后更没有下毒的机会了。”
他三言两语就将李变的反控驳倒了,那两名太学学生也站出来作证,表示张弼所言非虚。
卿云听完,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后,才又问:“那么张公子既然一直盯着李校尉,可有瞧见他提前在自己的那杯酒里下了毒?”
“这……”张弼似被问得一愣,默了默,才仿佛不太情愿地答出四个字,“倒是没有。”
“这就奇了,只是换了无毒的酒,怎么会出人命?”刘珂纳闷。
“我知道了!”她身边的公子哥双眼却是一亮,拔高音量,吸引来了所有人的注目,“如此一来,就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
“其实李校尉原来的那杯酒就是有毒的,阴差阳错之下,被死者误饮了。”公子哥终于找回场子,洋洋得意,“凶手原本想毒杀的,是李校尉啊!”
凶手一下子又变成了“受害人”,大家对这个推测都是半信半疑。
一个负责拱卫都城的六品校尉,听的是天子令,行的是守备事,在朝堂上与各家可以说均无政治上的利益纠葛。而以李家的地位,距如今朝局中新旧两党之争的漩涡也远得很。
那么,杀李变的动机何在?
就在众人茫然时,李变又开口了,眼神沉沉地盯着张弼:“张弼,大家正准备搜身,你却突然指认我,是不是心虚?”
张弼冷笑:“呵,我行得正,坐得端,有什么可心虚?”
“那好,我们就继续搜身。”
对他再次提出搜身的做法,张弼仿佛很是诧异,下意识张了张嘴,但立刻又按捺住了,什么都没说,只是配合身边的文社成员,开始相互搜身。
为了防止亲近之人相互包庇,三五成群之人还是交叉互搜的。
然而如此谨慎的行事,也没能搜出个结果来。
卿云、刘珂与另外两名文社中的女子相互搜身完毕后,似乎忽地想到了什么,回身看向再一次被众人忽略了的明斐章。
难道又是一次灯下黑?抑或是祸水东引?卿云心念才起,正要朝明斐章走去,却被一把今夜自己再熟悉不过的玄金折扇给拦下了。
她讶然抬眸,对上柳少游含着淡笑的星目。
“我来吧。”
从张李二人起争执开始,柳少游就一直沉默未言,却不料竟在此刻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但他搜和自己搜,有什么区别吗?
她愣神思量的工夫,柳少游已当她应下,几步走到明斐章面前,话音温和有礼,笑意不远不近:“明二公子,可否得罪?”
“请便。”明斐章十分坦然地张开双臂,任凭他搜。
可下一瞬,明斐章却瞳仁一缩,脸色骤变——
柳少游竟从他腰间摸出了一个黄色的纸包!
“这……这是什么?!”
在明斐章惊愕的注视下,柳少游只是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回去,将药包递给卿云。
卿云接过那纸包的同时,也终于明白了他方才为自己代劳的用意,笑着与其交换了个眼色后,才打开纸包,验看里头的粉末。
“确是番木鳖的粉末。”
“这不可能!我不知道这药包怎么会在我身上!”明斐章瞪大了眼睛,却发现自己百口莫辩,“我……”
他既能在威胁下替明斐然捉刀,那么投毒也并不是不可能。更何况,他和李变的座位是紧挨着的,特别容易在旁人毫无觉察的情况下得手。
要不是李变临时起意,调换酒杯,现在恐怕已经命丧黄泉了!
李变的怒目而视,骇得明斐章不由倒退两步:“真的不是我!一定是有人放在我身上栽赃我!像明斐然那样眼高于顶的人,又正同郡主交好,春风得意,怎么可能把你放在眼里,更别提胁迫我毒害你!”
“……”
为了自证清白,明斐章说起大实话来口不择言,全然不顾李变颜面。
“还在狡辩!”李变大为气恼,大步踏前,就要上手把人扣过来,却被柳少游伸来的折扇挡开了去。
李变这一抓含着七八成的怒气,去势汹汹,却不料被把斜刺里横过来的扇子轻易化解,不禁一愣后,才不悦地问道:“柳公子这是做什么?”
“李校尉别急,我信他在这件事上是无辜的。”
“什么意思?”李变皱眉。
“这药包上的香气不寻常,或许是条线索。”柳少游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将视线投向卿云身旁的刘珂。
刘珂立刻会意,自告奋勇,凑过去嗅了嗅,便断言道:“这是仙人香啊!”
“仙人香?有什么说道吗?”卿云问。
“仙人香虽称不上罕见,但也算是种奇香了。它的香气并不浓郁,可一旦沾染上发肤,便数日难去。这小小一个纸包都能沾染上,说明应该是曾经存放于熏有仙人香的室内,后被取走,又或是由熏香之人贴身携带过一段时间……”刘珂怕解释太长,干脆直接说了结论,“总之,不管是哪种情况,下毒之人身上肯定也会沾染上仙人香。只是沾染来的香气会更加浅淡清幽,寻常混在人群中,气味杂乱,不易被觉察。”
说罢,她也不等卿云开口,自个儿就上前绕着明斐章来回走了两三圈,随后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摇了摇头:“我仔细闻过了,明二公子浑身上下都没有仙人香的味道。这药包应该不是他的。”
“那怎么办?你总不能把在场每个人都挨个闻一遍来找凶手吧!”与她同道的公子哥一脸不赞同。
的确,刘珂虽非官宦贵女,但好歹也是皇商家的千金小姐。情况特殊,权宜之计,闻一两个倒也罢了,把这么多男子全闻过去,传出去实在有失体统。
刘珂被同伴这么一提,正兀自犯难,却听柳少游轻笑道:“那自是不必。这药包之主,我心中已有人选,只需要刘小姐再验证一人便可。”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