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从一开始想换的,就是冰盘吧。”卿云眯起眼。
“不错,在明斐然的冰盘里直接下毒,只是以防万一。万一没人找茬,我总不能捧着个大盘子毫无理由地去换。”李变一脸不屑,“但其实我一早就已经在自己的冰盘里下了毒。在宴席上对旁人的食物下手是扎眼了些,但要在自己食案上做些动作却太容易了。某些人还自以为真能盯住我的一举一动,真是可笑!”
在李变原本的计划里,张弼这个小心眼的家伙好不容易抓住他的怪异举动,一定会揪着不放。
届时,李变就可以借机与他起争执,把酒杯换回来,一饮而尽,再顺势骂上几句明斐然不厚道,给他的冰盘里冰粒特别小,还有不少碎渣,便能名正言顺的把冰盘当着人的面儿给换了。
兵不厌诈,有了换酒杯的冲突在先,谁都会以为李变不过是赌气之举,无伤大雅,不会有人自讨没趣,为旁人去触他霉头,加以阻止,让他再换回来。
如此一番“闹剧”过后,想来也无人会特地在明斐然回席后嚼舌根。只要明斐然将冰粒投入青梅酒,就会毫无觉察地饮下毒酒。事后筵席散去,冰粒化尽,也算不留痕迹。
就算官府查出明斐然身死是因为冰盘中被人下毒,可调换冰盘分明是李变临时起意的偶然之举,连带张弼在内的旁观者都是人证,这案子还是会被判为一场“误杀”。
“可张弼今晚竟只与我分辨了两句就被他那两个同窗喊走了,我便没能借题发挥,换成冰盘。”
李变说到这儿,不由苦笑起来:“更糟糕的是,我本打算在明斐然的尸体被发现时,趁乱将装有毒粉的药包找机会放道他身上或是屋里,这样被人搜出来,更能坐实是他先有害人之心,阴差阳错,自取灭亡。谁知道一场火烧起来就全乱套了,人和屋子都烧成那样了,再从中找出个完好无损的纸包根本说不过去。”
李变这一招进可攻,退可守,倒有几分兵者诡道的意思。
只可惜在这个计划里,无论是哪一种应变的情况,最终他自己食案上的那盘冰都将因有毒而无法使用,从而留下足以致命的破绽。
他的勤能补拙,反成了画蛇添足。
“但藏毒的纸包就这么放在自己身上终究不妥。于是,你就想到了将其嫁祸给另一个‘凶手’。”卿云边说,边将手中已经光荣安息的大肥老鼠丢回给仆从,拿去葬了。
“是我自作聪明,本想借着帮忙翻验尸体的做法,博取信任,也更便于灵活行事。”李变自嘲着摊开掌心,“何曾想到,这小小一抹灰上,却成了败笔。”
“这世上本就没有天衣无缝的犯罪。”卿云一脸少见的肃色,摘下护手,在管事早就备好的铜盆中洗净。
如果没有明斐章激情杀人,纵火焚尸,大家根本不会这么快就发现明斐然的死。
如果没有卿云坚持先行查案,那么等明日索桥修好之时,许多证据也早就在山庄仆从勤快利落的收拾中不复存在了。
但李变依旧有可能在这个过程中留下其他破绽,只要仵作验出真正的死因,那么真相纵使隐藏在再大的浓雾之后,也终将执着之人寻到。
卿云永远记得自己拜师那日,师父教导自己的第一句话:
仵作之道,便是与尸骨对话,应执刃破死生之迷雾,循心探世事之真相。
如今,李变的招认无疑为卿云拨开了一重生死的迷雾,但这还远远不够。
“同样的,这世上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犯罪。”她垂眸盯着李变,话锋一转。
“无缘无故?”李变闻言,眉毛一挑,笑了笑又重复一遍,“我刚才便说了,我担心郡主当真看上了明斐然,我就没机会了,只好先下手为强。”
卿云也笑了:“不对。若真想靠杀人来取得这个机会,那只怕还得在文社中再杀那么三五人,才轮得到李校尉你啊。”
她的话音不轻不重,却如槌擂鼓,敲醒了众人。
论门第,论样貌,论才情,论与卿云的往来亲疏,李变在文社中能排到的位置,少说也是一掌开外了。杀了一个明斐然,还有司徒府的赵公子、侍郎府的孙公子、太常寺家的曹公子……
除非李变有把握能一连将这些人全部除去,且全身而退,否则不就是替他人做了嫁衣?
他再是武人出身,没那么多曲折心思,也不至蠢笨如斯,选了这代价最大,风险最高,却又最无用的法子来争得姻亲。
这无疑有悖常理啊!
“我想不了那么多,走一步看一步!”李变在卿云话音落下后,怔了片刻,才粗声粗气地一梗脖子道,“更何况我素来看他不顺,杀便杀了!”
他的说辞未免牵强,叫人半信半疑,卿云还在沉吟着思忖如何令李变吐露实情,却听得柳少游忽然发问。
“敢问李校尉,你这毒药是从哪儿得来的?”
李变有些忌惮地瞥了柳少游一眼,眉头一锁,只吐出两个字:“黑市。”
“哦,那这卖毒药的贩子可是有熏香的习惯?”柳少游这一问之心,看似昭然若揭,却又带了点儿循循善诱之意。
“那贩子身上是一股香味,但我也不知那是什么仙人香,染上就去不掉。”李变虽则狐疑,却也别无他法,只得摆手答道,“否则我也不找他买了!”
李变这一番回答,倒在情理之中,他一个舞刀弄枪的,对熏香没什么研究也属正常。
然而,卿云听了却只是把眉蹙得更紧了些,转头正欲问问刘珂仙人香价值几何,却听得柳少游抢先唤了自己一声。
她回眸,就见柳少游将折扇一展,浅笑着在身前轻摇:“卿云郡主,既然李校尉自陈的情状都与案情对应得上,不如就此定案吧?”
“可……”卿云总觉这其中还有隐情,下意识便要出言反对。
可目光一触及柳少游眼底的那片清亮星海,卿云心下便忽地一定,颔首道:“柳公子说的是,真凶已经查出,我们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得了卿云的配合,柳少游又摇着折扇,向众人提议:“不如就将人绑了,找个厢房关起来,大家两两一组,轮流守在屋外,直至索桥修好,扭送官府。诸位意下如何?”
“好啊,我与柳公子一组。”卿云第一个接话。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各自找好了同伴,商定好每隔一炷香时间,就换一组人交接。
李变也并无负隅顽抗的意思,束手被缚,被押回房中,又在门外上了锁,众人也便陆续散去了。
风雨过后却仍不见星月,夜色依旧沉甸甸的压在卿云心头。
她主动提出作为第一组来值守,柳少游也没有反对,此刻见廊下的人影一个个都远了,卿云便一拢裙摆,就着廊下的台阶便坐了,还仰头冲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摆出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模样,问:“说吧,你是怎么想的?”
“兔子急了还咬人。更何况李变并非温善可欺的兔子。”柳少游低头瞧了眼那绝不算太干净的台阶,用礼貌的笑容婉拒了卿云的邀请,只是蹲身下来与她低语,“若你非要刨根问底,把李变想隐瞒的事情挖出来——你说,我们这些人里,谁是他的对手?”
卿云闻言,不由暗自心惊,又庆幸自己刚才选择相信柳少游,没有执意反对。
“所以,你也觉得他不对劲?”
“仙人香虽说不至昂贵非常,但也算奢侈之物。那混迹黑市的贩子就算喜好熏香,舍得花钱,也没有理由熏这仙人香。”柳少游的手肘搭在膝盖,瞥了眼卿云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继续用只有二人能听见的语声道,“在黑市做买卖,图的就是不问来路,也不知去处。这去不掉的仙人香一染,岂非徒增烦恼?”
关窍被他这么一道破,卿云当即眸光一亮,两手一拍:“他果然是刻意顺着你的话在说谎!”
可杀人偿命的罪都已然认了,还有什么是更需隐瞒的呢?
两人在彼此眼中瞧见了同样的疑惑,一时默然。
柳少游重新站起身,依在廊柱边,侧首将目光放远,仿佛陷入沉思。
卿云的一双杏眼却并不消停,转来转去,转起了旁的心思。她既不信李变所说的杀人动机,也怀疑毒药的来源。
那么,回到这个案子本身,回到死者身上,这些问题的谜底会否与明斐然脚踝上的那半朵祥云纹身有关?
她想找个由头支开柳少游,独自进屋,设法探查李变身上是否也有同样的纹身,又或是其他可能相关的线索。但偷觑了柳少游好几回,卿云只觉心里没底,仿佛不管找什么理由,自己的小心思会被他看穿。
身后的屋里悄然寂静,唯有虫鸣远近起伏。
抱膝而坐的卿云将下颌搁在膝头,一个个借口在脑海里冒出来,又被她逐一否决。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念头变得越来越模糊不清。昏昏沉沉间,卿云才在一阵徐徐而来的微风中禁不住耷拉下眼皮,一股极微弱,又极不寻常的气味随之钻入了她的鼻间——
是血腥味!
卿云猛地清醒,心下升起不详的预感,弹起身就往后头的那扇门冲去。
“卿云郡主——”
柳少游也是一惊,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抬步追到她身后。
同一时间,卿云已经开了门锁,一把将门推开!
银月终于行过了一重又一重积云,将冷白的光华投下,照亮了此刻仰躺在床上的男人。
只见李变目眦欲裂,身上与四肢的困缚未去,只是满口满面的血污。
“李变!”
卿云低呼一声,也顾不得穿戴护手,抢到床边俯身查看情况。
呼吸与脉象都停了,从血液的凝固程度来看,人已死了半盏茶有余。
只是从他口中溢出的血不多,少数顺着嘴角淌下的,也都滴落、凝涸在褥上,又隔了一扇门,守在外边的人根本难以嗅得异样。
也就是卿云,常出入义庄,剖验尸体,对血腥与腐臭这两种气味都十分熟悉,这才有所察觉。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卿云懊悔地咬了咬唇。
柳少游把她的懊恼之色看在眼里,只是问:“他是怎么死的?”
门是从外边上的锁,窗子也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二人就守在屋外,一门之隔却没有听到任何搏斗、挣扎的动静。
尽管答案显而易见,但卿云还是重新戴好护手,对李变的全身进行了一次验看,再次确认死因。
“验得死者全身无明显外伤,也无挣扎伤,唯四肢有困缚痕迹。唇与指甲发绀,面色青白,有断舌含于口中。验为死者咬舌后,舌根因剧烈疼痛而痉挛后缩,加之口内大量出血,二者同时阻塞气道,窒息而亡。”
卿云说完,眼神复杂地伸手,为李变抚阖双目。
一个人究竟要靠着怎样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在这段充满痛苦的死亡中不发出任何一点儿响动?又或者说,那个必须以如此惨烈之法自戕也要藏匿的真相,于李变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
除了常年习武留下的些许旧伤,卿云没有在李变身上发现同样的半朵祥云刺青,也并无其他相关的可疑之处。
也许李变杀害明斐然一事,虽非出于妒忌,却与她想查的旧案并无关联。
可李变这一杀,可害苦了她,彻底没了向明斐然探问那纹身来历的机会。卿云迷茫地收回手,一时间竟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看时辰,下一组人就要来交接了。”
卿云心头失落,没有心思揣度柳少游这一句突兀的提醒用意何在,只是低低地应了声:“这样大家倒是可以安心睡到天明了。”
然而柳少游却依旧含笑,腕子一转,扇去几缕凉风,便将卿云心头的浮躁吹散了。
“人虽然死了,但线索却未必断了。你若想查,出了山庄,咱们还可以循着仙人香的线索查下去。”
卿云一愣,抬眸看他:“咱们?为什么?”
“不瞒郡主,在下好奇心颇重。”柳少游收了折扇,在掌中轻敲,眼梢饶有兴味地眯起,“不惜以死缄口的秘密,值得一探究竟。”
卿云默了默,只是问:“你打算怎么查?”
“有钱能使鬼推磨。”柳少游挑眉,露出成竹在胸的笑容,“这一案的真相,我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