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金石相撞声在偌大的地下殿阁内一遍遍回荡,如石入湖面,涟漪四泛。
两根傀儡丝将距离柳少游心口处半寸的剑锋牢牢缠住,再近不了毫厘!
在方才那个命悬一线的瞬间,柳少游动也没动,只低头瞧着那急于舔血的白刃。似是此前四肢被傀儡丝洞穿的伤势太重,使得他光是撑坐着说话就已用尽全力,再没多余的气劲避闪。
“徐长老是八大长老之首,想是在长老堂说一不二惯了,如今都来做本座的主了?”霍霜叶唇畔分明还勾着弧度,黑瞳之中却已凝起了寒冰。
徐长老见状,腕子一撇,撤开剑:“我只是怕宫主又被他言语蛊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霍霜叶顺势也将傀儡丝收回袖中,语调虽淡,却是不容置喙:“长老既还称本座一声宫主,那么问仙宫是否要与谛听楼结盟,本座自有定论,无需多言。”
“多年经营马上就要有结果了!”徐长老皱眉,再次拔高了声量,“宫主莫要因小失大,节外生枝!”
“狡兔死走狗烹,有结果未必是好事。徐长老和其他三位长老之所以还没有被你们的主子下了油锅,仍可以在我这问仙宫里以元老自居,作威作福,也不过是因为还有些看家护院的用处罢了。”霍霜叶冷笑一声,掸掸指甲,骂人不带脏字。
“呵,霍霜叶,你别忘了问仙宫当初不过就是个不入流的小门小户。”徐长老闻言却是怒极反笑,“若不是贺安存有私心,在接过炼献丹药一事后想另起炉灶,重新培植一方势力,你说不定还在四处卖艺演傀儡戏,仰人鼻息,养活你那可笑的门派——当日你贪图贺安的暗中扶持,壮大门派,得弟子敬畏,享富贵荣华,就该明白自己交换出去的是什么!”
霍霜叶似被踩中痛脚,终于彻底沉下脸,直呼其名。
“徐忠,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贺安杀我前,也要问过天家。”徐忠沉声,鹰隼般的锐利目光刺进霍霜叶的眼底。
霍霜叶显然也还对其身份有所忌惮,不想在此刻彻底与其撕破脸皮,于是轻哼一声,索性只扭头对璇玑吩咐道:“你只管去。本座杀他麻烦,拦他却是容易。”
“简直冥顽不灵!”
见一番争锋下来,竟是这般结果,徐忠气结之下,居然径自拂袖而去,扬称离教,让霍霜叶只管自取灭亡。
“宫主,要不要弟子带人把他拦下来?”璇玑看着他身影消失在殿内后,才低声请示,“保证做得神不知……”
霍霜叶却没等她说完,就截断道:“不必。他本就是贺安,又或者说是朝廷留在问仙宫掣肘本座的。别说只是做成意外了,就算他的死真的只是个意外,死讯一旦传到在贺安那儿,也会成为本座或起异心的表现。姑且先相安无事着吧。”
权谋之术,说到底就是制衡之术,为了能更好地掌控自己扶植起来的问仙宫,贺安只会乐见两派势力相互牵制,都不能独大的局面。
一旦局面失衡,贺安就会对更强势的那一方起戒心,甚至出手压制。
而一个江湖门派不可能永远做朝廷官员的走狗,永远在江湖上形单影只,如同傀儡戏台上的傀儡,一动一静,都不由己。霍霜叶自认为如法炮制并不难,也是时候培植另一股江湖势力为自己所用了。
谛听楼在此刻送上门,她没有理由不抓住时运一试。
思及此,霍霜叶又催命璇玑快去快回,后者再不敢耽搁,匆匆离去。
见自己赌对了霍霜叶的心思,柳少游暗自松了一口气。如今,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养精蓄锐,等待卿云、南宫止和谛听楼这三方中有任何一方,能够在霍霜叶改变结盟的主意之前,及时赶到。
殿内一时间只余他与霍霜叶二人相对,似连烛光都静滞下来。
柳少游有意与霍霜叶继续搭话,以防她静思之下有所转念,可接连负伤、失血带来的乏力与晕眩,令他的思绪一阵阵飘忽发钝,竟拿不准此举会否适得其反。
他正迟疑时,却听得霍霜叶半是戏谑主动开口:“你不打算问本座些什么吗?本座以为谛听楼的楼主该是最好打听的。”
“累。”柳少游只答了一个字,是实话,也不是实话。
“陪本座说说话而已,费不了多少气力,就当提前了解未来的盟友。”霍霜叶似被逗笑了,口中说着“盟友”,看似亲近,却半点儿没有要为他疗伤的意思。
她要将两人之间,乃至于两派之间未来谁高出谁一头的关系,用这一次的交锋定下来。
从一开始她的出手就是个下马威,不伤要害,专捡那些骨骼与经络的痛处。
“好。”柳少游从善如流地淡淡一笑,抬眼问她,“徐忠是兽霆卫?”
“……看来你早就越界了。”霍霜叶闻言先是一讶,而后深深望了他一眼。
柳少游却摇摇头,话音不紧不慢:“猜的罢了。徐忠言语间显然以天家为主。而他几次提到户部尚书时,直呼其名,语态傲然,可见也不怎么把这位二品大员放在眼里。但他人在江湖,又不可能是朝中品阶更高的官员。在大章便只有一类人能够如此——他们直属天家,世有功勋,地位殊然,独立于九品官阶之外,也不需向任何官员称敬。那就是凤家皇室的暗卫,兽霆卫。”
凤家是马背上打下的江山,而最早的一批兽霆卫,其实就是从跟随太祖皇帝征战的军中挑选出来的近卫。
他们骁勇善战,忠心耿耿,于万军之中拼死护卫太祖皇帝,立下卓然战功。
后来,太祖登基,大章始立,这批近卫的子弟又承袭了父辈之志,继续习武报国,加入卫从,被太祖皇帝封为兽霆卫。只是太平之治不再需要疆场拼杀,兽霆卫便渐渐由明转暗,成为了一股效忠天子的暗势力。
除了在皇宫大内隐于暗处,守护天子安危之外,兽霆卫也会被派出去执行秘密任务。
如此看来,寻仙方炼药,进献仙丹,恐怕并非贺安的一厢情愿,而是天子早起了长生之念,否则兽霆卫不会参与其中。贺安做的不过是代为分忧,投其所好……
柳少游本还欲再往下深想,却又是一阵晕眩袭来,加之霍霜叶再度出言,便将思路彻底打断了。
“你还猜到什么?不如一起说了,也省得本座费口舌解释。”
柳少游于是深吸了口气,继续强撑着精神应付她:“兽霆卫的人入问仙宫为长老,最初或只是为了扶植门派时,便于朝野沟通。但久而久之,以徐忠为代表的一派势力就成了同骨血相生相伴的一根刺,与宫主之势相互牵制抗衡。如今问仙宫之势已大,不必再处处仰朝廷鼻息。若有机会,在下愿尽谛听楼之力,为宫主设法夺回问仙宫的掌控权——居庙堂之上,听命行事,哪有在江湖之远自在随心?”
“大谛听当真是聪明人。”霍霜叶闻言,翻掌将指尖一弹,一枚药丸就落入了柳少游的手中,“本座这儿有枚治伤的丹药,权当误伤大谛听的赔罪了。”
柳少游低头盯着那颗血红色的药丸,心下一沉。
谁在这个节骨眼都不会天真地认为这真是一枚能治伤的丸药。若璇玑此去回返,证实他谛听楼楼主的身份是假,那么他就得不到解药。若证实他就是“大谛听”,那么这枚毒药在他体内种下的祸患,就会是霍霜叶日后挟制他的手段。
“大谛听在犹豫什么?”霍霜叶灌注了内力的笑音犹如一道催命符。
“说出来不怕霍宫主笑话,在下自小怕苦,不喜服药。”柳少游咬紧牙关,稳住心神,只自嘲道。
“这丸药不苦,”霍霜叶发冷的眼神迫视着他,话意里却循循善诱,“是甜的。”
“一点小伤,不劳宫主挂记。倒是当年兽霆卫奉命寻方炼丹之时,在下还只是个稚童罢了,种种前尘还想请劳烦宫主赐教。”柳少游面色不改,迎着她的目光也不闪不避。
交锋在无声中僵持,最终是霍霜叶先倦了似的摆摆手,重新支颐阖目:“也罢。时辰不早,本座午憩一会儿,大谛听若还撑得住,就请自便吧。”
“那在下也去门那边倚倚。”
说是自便,却也不可能让他离了视线。柳少游撑起身,忍着腿伤疼痛,一步步挪过甬道,来到大开的殿门边,背倚着门框坐下。
霍霜叶也不知听没听见,却并未阻拦。
此处毕竟是地下,要想逃离,需得拾九十九重阶梯而上,她笃定柳少游有心无力。
靠坐定了的柳少游仰着头,眼神往殿门外望了望,璇玑把两名手下都带走了,如今目之所及处,地宫中并无第三人。
方才途径的下行阶梯狭窄,两壁也没有暗门痕迹,一目了然,藏不了人。
守卫只管把住地上那座殿阁,就无人可未经允准,无声无息地出入地宫——
南宫止那般的武林高手除外。
璇玑前脚刚押着柳少游离开紫衣阁,刚潜入问仙宫不久的南宫止二人碰巧就摸进了她的房间,打算暂且藏身。
分明是女子闺房布置,屋内却似刑狱,血迹斑斑,很是古怪。南宫止遂与阎阿烛四下搜找了一番,本以为会发现个密室、密道,却不料找到的竟是柳少游留下的带血暗号!
南宫止猜测其就在总堂内,且很可能负伤遇险,二人赶忙分头寻人。
凭借轻功身法把门派前后探了大半无果,南宫止最终将视线投向了整个门派的最高处。无声落在阁顶,南宫止拿开脚下瓦片时,正瞧见璇玑带着柳少游给的印信自地道而出,匆匆离开。
她的武艺远不及南宫止,自没发觉玉座上的机关早已被屋顶上的南宫止看去。
南宫止虽不知璇玑此去为何,但既发现了门派内的隐蔽之所,自是要一探究竟的。于是他毫不费力地绕开了守卫,潜入殿内,又打开机关,一路敛息,沿阶而下——
柳少游就是这么看着他迈下最后一级石阶,悄无声息地朝自己走过来,又镇定地扭头看向殿内一侧的霍霜叶,见其面上并无波澜,应是未觉。
转头的工夫里,南宫止已近了跟前,就在门后蹲下身,并指点过柳少游几处穴道,又渡了些内力给他。
痛楚稍缓,柳少游的唇色也恢复些许,便在虚空中书些简单字句,与南宫止交流。
“阎呢?”
“分头找你。”
“找她来。蛊虫。毒药。高手。”
不消说柳少游写出来,南宫止也知道“高手”二字指的当是殿里头那个雪衣女人。
“她伤的?”
“路数诡异。别惊动。”
柳少游点点头。
刀剑为刚,丝线为柔,刚柔相济亦相克。虽则南宫止是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但霍霜叶毕竟多修炼了二十几年,若兵器招数上无法立分高下,前者多少是要在内力修为上吃些亏的,只怕胜之不易。
况且,二人一旦动手,势必惊动门派上下,到时带着他一个伤员,更难脱身。
南宫止并非莽夫,更相信柳少游的判断,正要依言去寻阎阿烛来暗中克敌,却忽地耳廓微动,立时便如一道风似的闪到了另一侧殿门后的阴影里。
下一刹,柳少游冷静地对上了霍霜叶忽而睁开的黑瞳。
不会是她发现了南宫止的气息,否则南宫止不会反避入殿内。
是这两个高手同时听到了有人正往此处来。
柳少游的猜测很快得到了证实,石阶尽头出现了着青、绿衣裙的两名女子,观其穿戴,与璇玑相似,应是同在十二仙使之列。
二人疾步而来,见柳少游一个生面孔就这么瘫坐在门边,也顾不上奇怪,匆匆向着霍霜叶结印欠身,禀告道:“宫主,山下探子来报,正有上千郡兵朝门派方向急行军,如今怕是已近半山了!”
“郡兵?”霍霜叶微讶。
“为首的是名女子,率兵的将军称其为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