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太清(1)
萌晞晞2025-04-02 19:474,643

  “什么?坠崖了?”

  翌日一早,魏太平昏昏沉沉地着好官衣,戴好官帽,才出县衙后宅,便从早等在前院的三人口中听闻了郑越的死讯。

  柳少游叹着气点头:“哎,那郑越招认过后,我三人就要将他押回县衙,交予大人处置。谁知回城途中,他竟畏罪欲逃,想靠偷袭郡主脱身——”

  “那郡主可有伤着?”魏太平的音调陡然一拔,比方才高出许多,尚存的睡意也彻底散了。

  “有南宫兄在侧,郡主自是无碍。其实那凶徒一击不中,慌不择路,失足掉下悬崖时,在下就在一旁,奈何实在手无缚鸡之力,没能阻止,这才又令盗取死胎一事的线索断了。”柳少游面露惭愧地拢扇拱手,就要长揖下去,“我等实在是愧对魏大人的信任。”

  口口声声“我等”,便是代表郡主在说话,魏太平哪里敢生受他这一拜,忙伸手去扶:“柳公子言重了!三位助衙门接连告破数起命案,凶手更是认罪的认罪,伏法的伏法,这对本县百姓而言,已是天大的恩情了!何来愧对之说?”

  “那依魏大人的意思……”卿云试探着问。

  “人死债销,郑越既已坠崖身亡,下官以为此案不如到此为止,早些张榜安民,也是好事。”魏太平笑呵呵的,却掩不住目光里那股子世故的精明,“至于盗取死胎的隐情,说出去不仅容易闹得人心惶惶,咱们开棺验尸的事儿也会瞒不住,倒不如……也就不提!”

  魏太平近日都睡不安稳,无非就是惦记着冰室里那些尸体。

  卿云心里不禁暗笑,面上却只是矜持地颔首附和一句:“还是魏大人思虑周全,就按您说的办吧。早日让死者入土为安。”

  “那下官让人今夜就把尸体全都送回去!”

  “对了,我还有一事想请大人应允。”卿云又说。

  魏太平闻言,才上眉梢的喜色一时进退失据:“……郡主但说无妨。”

  “案子既已了了,我也不便多在县衙打扰,打算今日晚些时候便告辞。只是走之前,我还想再见吴子轩一面。”

  “见他?”魏太平先是一讶,见卿云没有解释的意思,才接着表态道,“这案子本就是郡主破的,那凶犯您自然是想何时审便何时审的,下官绝无二话!”

  说罢,他还立刻喊来刚从班房点卯出来的一个衙差,命他给卿云带路。

  “那就多谢大人了。”

  卿云笑笑,向他客气地福身谢过,就随那衙差朝县衙大牢去了。

  柳少游知她此去何意,自然陪她同往,而南宫止只是面色淡淡地交代了汇合地点,就先行回去收拾行装了。

  对接下来即将在牢中上演的戏码,南宫止能猜到个七八分,却没有一观的兴趣。

  大错铸成时,迟来的憾恨无论是惺惺作态,还是发自肺腑,都不具有任何意义。

  卿云也深知这一点,可那夜在吴府没能说完的话,她仍想一吐为快。

  吴子轩固然可悲,也同样可恨。等闲变却古人心,他与何汀兰成婚也不过几载,便忘了当年求娶的初衷。假使他能始终坚定地爱护妻子,其父母便不敢起意,更无法逼迫一个深深信赖他的何汀兰就范。

  可正是他对父母要求纳妾、冷待妻子的默许,才让何汀兰在痛苦的深渊里一次又一次失声,在无望的屈辱中一次又一次妥协,最终走向了无可挽回的死路。

  吞金,于何汀兰而言,代表着坠落终于有了终点。

  但吴子轩和他的父母才正该从此坠入无尽深渊——

  “郡主,那个害死兰儿的人抓住了吗?!”

  大概是自首的缘故,枯坐在牢房角落的吴子轩看起来没遭多少罪,一身囚衣,反倒衬出几分落魄的读书人风骨。听到脚步声,他先是下意识将望着高处铁窗外天光的视线收回,一见是卿、柳二人,遍布血丝的双眼便登时一亮,冲过来,抵着牢柱问。

  “没有。”卿云未命衙差打开牢门,只是站在牢房外,冷眼盯着他,“但你见过她。”

  “是谁!”吴子轩咬牙切齿地问。

  “我先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卿云却兀自讲起了故事,讲起了一名擅调香,懂刺绣,通音律,还颇有文采的明媚女子,是如何一点一点被夫家敲骨吸髓,逼得香消玉殒。

  她没有刻意说得隐晦,字字所泣皆何汀兰的血泪。

  “这个女子的名字,叫做何汀兰。”

  听到后半段时,吴子轩便已脸色惨白,及至卿云彻底道破,他都是一副惊怒交加,不敢相信的狰狞之色。

  “荒唐!太荒唐了!你在胡说什么!”他目眦欲裂地怒斥卿云,握着牢柱挣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镣铐哗啦作响,“我吴家世代书香传家,就算是为了传宗接代,我也不信爹娘会做出这等腌臜事来!”

  卿云一步不退,只是眯起眼质问他:“你是不信,还是不敢信?”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才要这样诋毁兰儿,诋毁我吴家清誉!”吴子轩一怔,咬牙坚持着说辞,眼中的怒色却退避了。

  “呵,何汀兰到死都还为你考虑,不肯说出实情。”卿云冷笑,替何汀兰不值,“只恨她错爱的,不过是个连真相都不敢面对的懦夫罢了!”

  “兰儿既然至死未提,你又如何知——”

  “吴公子,你可还记得在吴府那夜,自己涕泪俱下时曾说过的一句话?”

  从刚才起就一直沉默地立在卿云身边的柳少游平静地打断他。

  “什么话?”吴子轩皱眉,脖颈有些僵硬地转向他。

  “你说你与妻子成婚至今,情意深笃。那么你可敢设想,倘若郡主所言为真,倘若何汀兰在世时便向你倾诉苦楚,你当如何护她?不顾一切,不惜代价,你——”柳少游眸似深潭无波,注视着吴子轩,一字一顿,“可、会、护、她?”

  “……”

  最后一丝血色从吴子轩的脸上褪去,他双唇颤抖着,却似被人扼住了咽喉,难以出声。

  眼见他这等反应,答案不言而喻。柳少游也终于目露轻蔑地一扯嘴角:“故事是真是假,你问过令堂便知。只看你可敢问了。”

  说罢,他抬手轻按在卿云肩头,低声道:“走吧。”

  卿云深吸一口气,也不再多看吴子轩一眼,跟着柳少游一路出了大牢。

  穿过长廊回后宅的路上,季夏晨间的风已带了些许清爽的秋凉,拂过卿云眉梢鬓角,却也只将她心口滞闷的沉郁感吹散了两三分。

  柳少游看在眼里,料想她没有主动开口,便是想独自静静,遂识趣地先回了自己屋里收拾行装,又出府衙将启程的车马打点妥当后,才折返回卿云的厢房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能听到里头有整理包袱的动静。

  他用扇柄轻叩了三下门框,卿云就应了声“进”。

  “之后的山路不便,只能换辆小点儿的马车,委屈委屈了。”柳少游也不进去,把门打开了与她笑言,只字未提吴家那档子糟心事。

  卿云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只是给包袱打结的手一停,忽然问:“柳少游,我是不是不该多此一举?”

  “逝者已矣,归于天地。”柳少游摇头,“于他们而言,生者的执念或许皆是多此一举。”

  卿云似乎认真琢磨了柳少游这句话良久,手里才重新动作起来,语调也多了释然:“你说的对。不管今日的吴子轩是追悔莫及,痛哭流涕,还是指天誓日,要为妻子讨回公道,又或是软弱自欺,不敢面对……这些何汀兰都不会知道。对死在旧日者而言,此后人心与世事再怎么变换,都并无差别。”

  “你果然不信人在九泉之下那一套。”柳少游轻笑。

  卿云转回身,一扬脸,也冲他笑了:“还算你了解我。”

  “要在衙门里吃过早膳再走吗?方才我路过伙房,吃食应该差不多得了。”

  卿云一脸嫌弃,连连摆手:“别!衙门伙食没油水,找个荤腥儿和大海捞针似的,又不好叫人开小灶。除了挖坟那晚的烤肉,来中山这些日子就没吃过什么解馋的——左右也不饿,去外边找家酒楼,直接用午膳吧。”

  “也好。南宫兄与我们约定的汇合之处附近,就有不错的酒楼。”柳少游摇着折扇,满口答应着,已报了好几家酒楼的特色菜给卿云挑选,听得后者口水直流。

  二人眼底笑意正浓时,一道匆匆的脚步声从朝这边奔来。

  是裴直。

  他跑到近前见了礼后,就从袖里掏出一封信,交给柳少游,歉然道:“杜头儿有一封信,让小人转交给您,说是您家家仆从乡下回来了。杜头儿还说,他本是理应亲自奉上,但大人差他带人先做好夜里把尸体送回去的准备,一刻不得耽误,不好抽身。让小人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派去前一任班头处打探的案情有了回音,本是喜事,接过信纸的柳少游却蹙起了眉。

  “怎么了?”

  柳家家仆虽说不如谛听楼的探子专擅打听情报,但柳少游能派去的也定是个伶俐人,总不至于一无所获。

  然而,事与愿违,卿云纳闷的将柳少游转递过来的信一扫,发现信纸上的前两行,字迹似蚁爬难辨,而后面几行却明显出自另一人之手,是柳家家仆向自家少爷交代了这一趟的情况——

  大意即老班头患了脑风,如今言语不利,双手无力,难以执笔,人也是糊涂浑噩,根本问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卿云读完,抿唇不语,只是用力把信纸攥入掌心,心中又无端起了烦闷。

  柳少游见状,拍拍裴直的胳膊,淡笑道:“辛苦你跑这一趟了,也代在下谢过杜班头。改日有机会再请兄弟们喝酒吃肉。”

  裴直谢过,脚下却没有要走的意思:“还有一件事,魏大人虽没吩咐,但小人觉得还是该告诉柳公子与郡主一声……”

  “何事?”柳少游挑眉。

  “您二人离开大牢后不久,吴老夫人前来探监。母子俩也不知因为什么似起了争执,狱卒一个没看住,吴子轩就一头撞死在了吴老夫人面前……”裴直讷讷道。

  裴直话音落下,就连柳少游都沉默下来,他迟疑着又张了张嘴,又觉身份有别,末了还是什么都没多说,便告退离开了。

  想来吴子轩还是忍不住求证真相,吴老夫人没瞒过去,二人才起了争执。

  只是未料到,吴子轩竟会如此决绝。

  毕竟何汀兰一案情况特殊,死者自戕在先,死于吞金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且吴子轩虽购买了凶器,最终却并未用于杀人的动机,而是用来减轻妻子的痛苦。官府判罪之时,未尝不会网开一面,留他一命。

  自己传下的宗,接下的代,生生撞死在自己面前,吴老夫人不知做何感想。

  没有想象中的快意,一时间,卿云的心头只余唏嘘:“今日既有此赴死之决心,又何必当初。”

  她叹了句,才突然想起似的,扭头问柳少游:“等等……你早就想到会如此,当日在吴家才会阻我把真相告诉吴子轩的原因?”

  “我倒也没有这未卜先知的神通。”柳少游苦笑摇头,“只不过我判断以当时情形,将错就错,加以引导,对我们快些获得线索更加有利而已。但吴子轩此人软弱有余,却偏又自矜自负,自诩情深,确实容易行极端之事。”

  卿云听着,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微动:“柳少游,你这算计人心的本事,可别有朝一日用在我的身上。”

  “当然不会!”柳少游挑眉,收了折扇就立掌作誓,“我可以发誓——”

  “别,我才不信那个。若是所有背信弃义、作奸犯科之人都能被天打雷劈,这世上岂非早就不需要仵作了?我还是更相信我亲手剖开的,亲眼看见的。”卿云半是打趣道。

  柳少游也是想都没想,便顺着她的话,低笑道:“既如此,他日我若死于非命,你可定要将我剖开看个分明啊。”

  可卿云却没有笑,反而脸色一僵,心脏如同被银针猝不及防的一扎,骤然一缩。

  于仵作卿云而言,死亡很近,甚至习以为常,就像她腰间革囊里的剖刀一样,再熟悉不过。

  然而,对于未满双十年华的普通姑娘卿云而言,死亡却是那样的陌生——母亲病故时,她尚不记事,桂圆的死也已过去了整整十一载。父亲的身子素来康健,这些年贵为王爷,养尊处优,并无劳身之处,虽挂着官衔却也鲜有案牍俗务需他劳神。

  这般算下来,卿云这些年竟从不曾再将身旁亲近之人与死亡联系到一处过……

  “你若是死了,我一定把你剖得非常难看,而且管剖不管缝。”

  这种令人不安的陌生感让卿云无所适从,鬼使神差的,竟脱口而出这么句狠话来。

  始终徐徐穿梭在门外廊下的风似都滞住一瞬,她从柳少游眸中捕捉到一丝错愕。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不会不缝——”她只是抗拒他这么满不在意地拿自己的生死玩笑罢了。

  卿云想要补救,又觉嘴笨,只能蹙眉自恼,索性逃避似的把包袱一背,咬唇就要越过他向院外去。

  可柳少游却牢牢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清潭似的目光笼着她,温柔又郑重:“抱歉。”

  “是我该说抱歉的……”卿云怔怔地回望,晨曦在他身后渲染出不太真实的霞晖。

  “不,我以后不再说这种话了。”柳少游先是认真地摇头,话锋一转,又故作轻松,“还有,有你这句话在,我便是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也得倒退着乖乖回来。”

  “君子一诺——”卿云心头忽地有些发酸,却强自镇定地注视他,等他的回应。

  “千金不改。”

  夏风又一次扬起二人的衣摆,温脉的笑意在柳少游眼底荡开,但卿云知道,这一次他没有玩笑。

  

继续阅读:第三十九章 太清(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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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金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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