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与柳少游闻言,诧异地扭头看向插话进来的南宫止,只见他眉峰微动,轻描淡写:“方才我被毒烟偷袭后,发现自己内力难济,就遁隐道观的后山运功逼毒。机缘巧合之下,我在一处陡坡下发现了个老道士,就把人带回来了。”
“那道士人呢?”柳少游转头往外望。
“他瘸了腿。我之前担心还得有一番交手,无法分心顾他,就把他先藏在殿旁了。”南宫止说着,大步流星走出殿,很快就搀着个人进来了。
老道士右腿不便,拄着根手腕那么粗的木棍,道袍上全是大大小小划破的口子,灰头土脸,狼狈得很。
见状,卿云与柳少游也忙过去搭手,在地上垫了两三重蒲团,方便老道士坐下详说。
老道士长得慈眉善目,美髯花白,就是鼻梁上一颗大黑痦子有碍观瞻。被扶坐下后,他松了口气,将木拐搁放在脚边,笑呵呵地向二人道谢:“哎呦,贫道南柯,多谢二位小友。”
南柯?卿、柳二人同时一怔,这不就是南宫止师父那位故友的道号吗?
南宫止立在老道士身后,冲二人微一颔首,示意从后山出来时已探对过其身份无误,所言应能信得过。
“南柯道长,这太清观发生了何事?观里的道士都去哪儿了?您怎么会在后山?”卿云见人证可信,迫不及待地问。
“哎,应该是都被抓去幽木堂了。”南柯道长一叹,回忆道,“大概是半个月前的黄昏吧,有一伙凶神恶煞的江湖人骗了小道童开门,说是途径道观,想要借宿一宿。谁知,他们闯入道观后,却呼喝着要全观道士随他们去问仙宫的幽木堂,说是堂主近来身体不适,还总能瞧见些不干净的东西,怀疑是中了邪祟,让我们都去替其作法驱鬼。”
“作法驱鬼?太清观和幽木堂只隔着一座山,此前可有过交集?”卿云挑眉。这堂主又是收集死婴,又是找人作法的,难道就是因为得了什么重病,想靠旁门左道来治?
南柯道士却未有迟疑地摆了摆手:“贫道虽只才来了两三月,但依贫道看,这观内弟子皆是潜心修道,不理俗事,不会与江湖人有什么往来。要不是他们突然来闯,恐怕都和贫道一样,还不知有这么个帮派在山头那边。”
“之后如何,您继续说吧。”柳少游于是问。
“那帮人闹出的动静不小,惊动了贫道的师兄,也就是如今太清观的观主。师兄见他们如此无礼,自是不肯答应,请他们立刻离开。听说他们恼羞成怒,还动手杀了个出头的小道士,要强行劫人。贫道当时并不在前院,而是在靠近后山的小蓬莱为弟子们讲学,这些都是在慌乱中从前院跑出来报信的小道士告诉贫道的……”
为了躲避那伙歹人的四下搜寻,南柯道长与一众弟子匆忙间只能逃进后山。
好在对方还指着留活口回去作法驱鬼,不曾滥杀,只是逮到一个道士就打晕带走一个。
混乱中,原本一处的几人接连走散,南柯道长不比年轻人,腿脚没那么利索,很快就落了单。眼见几个歹人分头巡到了左近,却不知是谁突然从身后推了他一把。
猝不及防,南柯道长一个踉跄就滚下了山坡,过程中,右腿不慎重重撞上凸起的山石,痛昏过去,之后的事情便全然不知了。
“等贫道醒来的时候,大概已经是第二天的午时了。贫道摔下的坡有点儿抖,加上右腿折了,使不上劲儿,几次都爬不上去,也就没力气折腾了。所幸后山并无猛兽出没,坡底还落有不少野果可以充饥。贫道就寻思再等等,说不定会有得脱的观中弟子折返,回山中寻人。”南柯道长说到这儿,叹着气摇了摇头,“可又等了两三日,也等不见一人来寻,贫道便知观里其余人应当是都被捉去了。”
“这么久时日,您便都呆在后山?”
南柯道长点头:“其实五日之后,贫道就已能爬出坡底脱困了,但又担心那帮歹人回去清点人数后,发现唯独不见贫道,会回来搜寻,故此不敢回观。贫道略懂辟谷采气之法,就想着一动不如一静,躲在原地,等右腿恢复得更好些,能一口气走出五望岭了,再去最近的县城报官。”
老道士神色坦然,所言种种,也都合情合理,不像有所隐瞒,三人自是没有不信的道理。
卿云抿唇沉吟着,直觉太清观被劫,从某种角度而言,对他们未必不是一个好机会,可该怎么利用呢?
“阎神医,我们与你做个交易吧。”
这边卿云才起念,那头柳少游已计上心来,成竹在胸地摇着折扇,回头冲一直旁听不语的阎阿烛笑道。
“哦?”阎阿烛动动眉,表示有兴趣听听交易的内容。
“我知道,你一年里总有四五个月都在阎王谷外晃荡,四处游历,寻些珍奇药草。那传说中食之不饥的祝馀草,你已经找了很久吧?”
“你还知道我要找祝馀草?你到底是什么人?”
一看阎阿烛的反应,卿云就知道柳少游说对了。
“祝馀草形似青韭,开金色花,是也不是?”柳少游没答她,只是兀自往下说,“只要你出个阎不见的名头,助我们混入问仙宫的幽木堂,配合我们行事。等我们从幽木堂安然脱身,把要查探的事情查清后,我就把祝馀草所在的情报给你。”
阎阿烛眯起眼,语带嘲弄:“祝馀草的形貌在古籍里是有记载的,恰好读到也不稀奇。你用一个还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情报,就想换我配合行事。我最后不会亏到找不着北吧?”
“不会。你也有你的底牌,大可等你拿到祝馀草,再将蛊从我们身体里引导出来。”柳少游颇为诚恳地替她分析。
“阎阿烛,你可能还没明白,现在选择权并不在你。你听去了太清观的内情,如今又知道了我们的意图,若不入伙,就只能——”
“只能如何?杀我灭口?可要说到做到哦。”
卿云本是想与柳少游打个配合,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威吓几句,挫一挫其气焰,却忘了江湖人不比宦途客,县令魏太平吃这一套,神医阎阿烛却不吃。
见卿云被噎得耳根微热,阎阿烛不由噗嗤一笑:“小姑娘就是小姑娘,不过挺可爱的,姐姐喜欢。”
南宫止看不下去,把卿云往后捎了捎,问:“你要如何才肯配合?只要我南宫止能做到的,都可以应你。”
连问都没有问过柳少游打算如何借用阎不见的名头混入幽木堂,他就愿意为此给出这么郑重的承诺。卿云险些都快忘了,当日他也不过是被一条其师感兴趣的秘闻给拉拢来的。这还是柳少游进山后才想起得空要告诉她的。
柳少游也颇为感慨地笑叹一声:“得南宫兄如此信任,不枉同行了。你与卿云先带南柯道长回道舍休息吧,我再与阎神医聊聊。谈生意嘛,哪有那么顺利的?总得拉扯几回,方能事成。”
任谁都看得出来,柳少这是要把人支走。
南宫止不太赞同地敛眉:“你应付不了她。”
“蛊虫都种了,还怕她给我下别的毒吗?”柳少游不以为意,“放心吧,人都道神医阎不见的脾气虽古怪了些,但医德总是有的,不至于胡乱害人性命。”
南宫止还欲再劝,却被卿云拦下。
“我相信他的判断,走吧。”卿云说着,把南柯道长从地上扶起来,并不给南宫止拒绝的机会,“我们快些回来便是。”
“那你自己小心。”
“就等着听好消息吧。”
柳少游收拢折扇,冲南宫止挥了挥,让他宽心去。见三人转出灵官殿,应是走远了,他才拉了蒲团,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在阎阿烛对面坐下。
“有话要单独与我说?”阎阿烛绕有兴味地盯着他问。
柳少游不答反问:“我们的命还捏在你手里,与我们合作,你还有什么顾虑?”
“你的命本就是半赊半借来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该还回去了,我就算讨来也没什么意思,当不得筹码。”阎阿烛先是嗤笑,随即作了然之色,“哦——你是怕我说破,不想让那两人知道,所以故意才把人支走。”
“我说的是我们。”柳少游并不被她影响,只是又强调了一遍。
“的确,那位卿云姑娘的脉象沉稳有力,身体康健,瞧着也是个有福相的,想来是能长命百岁,倒还勉强能抵。”阎阿烛歪了下头,“可她的命是她的,与你何干?”
柳少游始终噙在唇边的笑意也终于敛了,语调郑重,近乎立誓:“因为我不会拿她的命开玩笑。”
阎阿烛闻言啧一声,似为他可惜,又似只是嘲弄不要钱的漂亮话谁都会说。
“你这话就不该遣走她来说,否则小姑娘得多感动啊。”
“日后你还想寻什么草药,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定能为你弄到情报。”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柳少游只是不急不恼地继续加码,“你只管考虑答不答应便是。”
“你真不考虑找我救命吗?我救人的规矩很简单,有时候看钱,有时候看缘。缘分不够,可以用钱来凑;缘分到了,但钱不够,也是不行的。当然了,这够不够的,全看我心情——此刻我心情就不错。”
“或者你还想要什么医书古籍,我也能尽力搜罗。钱不是问题。”
“你的情况医书上没载,我还挺有兴趣研究研究的。”
“若你需要些疑难杂症的病人研究,我也可介绍几个给你。”
神台上高踞的王灵官赤面三目,披甲执鞭,俯视着殿内两人,仿佛在静听着这有来有往又各说各话的机锋。
直到阎阿烛轻启朱唇,道出“成交”二字。
“我以为你会向我要个凭证。”
“那你会给吗?”阎阿烛反问。
柳少游不语,只是把捕风使用于调度情报的信物亮了亮。
“原来是谛听楼的人,难怪这么有底气。”阎阿烛目露了然,又好奇追问,“看你气度,应该并不是普通探子。是四阁中哪一阁的阁主吗?”
“那就无可奉告了。”柳少游不肯多言。
阎阿烛却兀自轻哼一声:“算了,我也不怕你托大赖账。师父在世时,就说起过你们谛听楼楼主,说那老头与他有些交情,还曾有求于他,只不过他也爱莫能助罢了。但上一辈的事儿我不管,你要兑现不了方才所说,我就找你们楼主讨账。”
收起信物的手顿了顿,柳少游才抬眸道:“既然成交了,我替你松绑吧。”
“等等!”
“还有何不妥?”柳少游一愣。
阎阿烛于是把下颌一抬,指了指殿门外正与卿云一道返回来的南宫止。
“我不要你,我要他——谁绑的,谁来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