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候
丁甲2024-01-27 14:1812,508

  母亲进院后,顾笙忧心许多事情。

  果实根茎类的草药要提前泡发。来客嫌参片贵的,可用姜蓉或姜块替代,也能提气生津。半发酵的乌龙茶不宜勾兑。黑茶少跟香片同煮,从前用松材明火烹的,如今猛炉高温杀青,沾水就擒了花叶本气,香片被杀尽,浪费。这些都是母亲教的要诀。

  叶凤宁来替林白秋清点库存。家中茶货尽毁,幸好在白秋茶水铺用玻璃罐封存大部分茶叶和草药,损失不算严重。顾笙说,从安溪带来的陈年铁观音被谢丽蓉偷走。叶凤宁不会辨茶,这铁观音是新是陈是何区别,她不懂。但林白秋几乎丢了一条命。顾笙在忍泪,手指缝隙的茶叶碎沾上睫毛,面前乌蒙蒙。她慌了,怕自己做不好呢,提心吊胆似的,连哭也小小声。叶凤宁喊她转身。

  “怎么哭了,担心妈妈吗?”

  顾笙摇头,又点头,另一手提着待启封的老青砖。这是林白秋新进的黑茶,越陈越香,色泽比普洱冶艳,降脂功效显著。天冷了,工人迎风裹缩钻进肉气鼎盛之处,出来个个捧腹剔牙,年后的春装工衣绷出脂肪勒痕。青砖用沸水与茯苓煲煮,调一味下火食盐,咸茶消滞刮油,颇受欢迎。

  “宁姨,今日要煲这个,放三种中药,在最上面那一排药罐。”

  “今日不开铺,我送你去幼儿班,等下我还要赶回来上早。”

  “我不能自己卖茶吗?妈妈病了,看病要钱的。”

  “不能。”叶凤宁拒绝:“你连钱都不会算,怎么卖?”

  “我可以学。”顾笙泪眼婆娑:“可以很快很快就学会的。”

  “阿笙,听话,我带你去上课,下课再接你到医院看妈妈。”

  顾笙揣着忧愁好几日了。冯奀在旁边捧腮看她,课堂休息,她不动,所以他也不动。那时冯奀不晓得,这是朋友间最初始的感同身受。那次他定在街边静静看顾笙家里的茶水铺,由摊转铺,遮风避雨视为家,密斯李撇着嘴说顾笙居然也有家了。冯奀心想,那我要看看笙姐老豆生的是何等靓仔,有父有母才为家呢。冯奀只看见顾客出入打转,数男人数了十来个,无一人长得似顾笙。几辆长尾大头的私家车飞过,瞄准风向,车身一路刮起冬季干燥刺鼻的尘。冯奀打喷嚏,震天响,顺风撞入白秋茶水铺门口。黑底漆浅木色的招牌下,顾笙瞄见对面冯奀,一溜烟窜到他眼前。

  “你怎么来了?”

  “密斯李问我,你下午是不是又偷走?她说再偷走就叫你老母以后别送你来。”冯奀补充道:“我没讲你去派单,她不知道的。”

  顾笙听得头皮发紧,问:“那你讲什么?”

  “爆大石。”

  “哦,好啦,你回家吃饭吧。”

  冯奀脚尖左右挪,摆明不想走,顾笙又问他到底来意为何。

  “我……嗯,我想看你老豆。”

  “没得看呢。”顾笙认真解释:“我来香港他就死了,死得太快,我也没见过他。不如下次我去鱼档看你老豆?”

  “好啊!”

  冯奀这就走了。住在香港,人很少问为什么。这里的人是吞下钟表的怪兽,昼伏日出,循环着将自己从头到尾舐一轮,以年为生命单位。阿爸每次拿劏鱼刀追着大哥跑三条街,回回都是一样的台词。大哥说他走邪路是去赚大钱,好过卖鱼卖一世。阿爸说他上辈子不修德,生三个仔都认关公做契爷[JY1] ,临老肯定无人送终。冯奀插嘴:阿爸,还有我啊,我也是你儿子。阿爸看着他布满红叉的作业本长叹一句:你比三个大哥还蠢,档口有几种鱼都不会数,做古惑仔也没人要,真喺冚家富贵[JY2] 了!

  全家都走一条路,所以冯奀觉得人是不会变的。

  但这几日顾笙变了。午后密斯李又去洗手间,幼儿班吱吱喳喳出现几个声灶,此起彼伏,愈发躁动起来。顾笙背起书包就走。冯奀摸过自己水壶追出去,追到楼梯转角,只见背光的一条黑马尾甩在顾笙脑后。冯奀喊:“笙姐!”顾笙回头。陈旧锈糜的窗框,透一道色水枯萎的日照,落在女孩未完全长开的脸庞,四周无声。她已经有逐渐被时间渲染的痕迹。我们上一样的课,英文二十六只,中文数之不尽,怎么她总是跑在前面,比我快一个马位呢?冯奀来不及想通,知道顾笙要去哪儿,将水壶远远抛过去,说:“给你用啊!”

  顾笙扬手接住:“亚婆说过,我不能再用你的!”

  “用吧,我们是好朋友呢!”冯奀忽然大声叫,怕顾笙再也听不到似的:“笙姐,做朋友,有今生没来世!”

  “好,你记得帮我守秘密!”

  “一定!”

  那天顾笙没再回来。密斯李发现顾笙逃学,骂得吐沫横飞。冯奀担心顾笙。他守在幼儿班,守到天空乌霾,颜色褪尽。冯奀仍等,等顾笙牵着妈妈的手来给密斯李道歉,直到自家二哥来接走自己。二哥满脸红光,在烧腊档前停下,指着油糟玻璃里高吊的三只烧鹅说全部打包。他问冯奀:“奀仔,够不够?”冯奀点头。烧腊老板知道来人是冯二,战战兢兢斩完,又说:“冯爷,赠你半斤鱿鱼须和炸花生佐酒。”人前冯爷人后契弟,冯二知道这是最后一声江湖假情义的尊称,也不谦虚了。烧腊老板拿残余墨香的报纸裹好佐酒小菜,食用油渗透纸面五只框红大字:邓小平南巡。冯奀仅读出“小”字,心想登头版呢,这回名人是徐小凤还是陆小凤?冯二立即夺过。他说最后拿你一次好处,明日起我金盘洗手,以后大家照样是街坊。

  冯二讲完这话,没人敢信。直到第二天他在家中剃须,抹脸,梳头,使用牙签而不是尾指指甲剔牙,套西装打领带出门。冯家父母以为二儿子是寒冬撞邪风,鬼上身了。冯二声称,他以后跟着济洋成衣厂的唐总揾食。唐总不得了,香江贵公子,出入所见都是花花世界,你们终日低头卖鱼,懂什么?阿妈问:“那这个唐总给你开多少钱工资?”二哥竖起两道淡薄的眉,拍桌而起:“工资?蝇头小利贪来作甚,我跟唐总进军地产界,食大茶饭[JY3] !”二哥净重两百三十磅,阿爸不信,说每日鱼档进货都没二哥重,除非有钱佬嗜好养猪,否则图他儿子什么?两父子唇枪舌战,转头问冯奀,你觉得二哥有没有可能咸鱼翻身?

  冯奀一想到密斯李今日上午宣布顾笙不再来幼儿班,当场哑了,埋头闷声痛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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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一旦病了,气息微弱,连空气流动都少能感应。林白秋只觉得累。数一数年岁,她才二十七,却觉得时间在腐朽,以一种无声状态降解她的生命。醒来那会儿,周遭七嘴八舌,家里铺里病床前万事火烧眉毛,她不吭声。烈日骑头,什么都明明白白,病房里连尘埃都有了廓形,林白秋双颊泪痕如零落的绣珠片。护士以为她畏光,拉起窗帘,人声逐渐变成不可闻的叹息,催她睡去。再醒时,她手臂互拥,维持呵护女儿的姿态,耳边只有护士声音。

  “又是你呀?”

  “嗯。”

  纸张飒飒翻动。

  “又是心脏病发?算你命大,第二次被救回来了,再来一次恐怕撑不过去,好好保重自己。”

  “嗯。”

  “手伸出来。”

  针水比以往的都要凉。护士忙碌一通,见林白秋又哭,吓得再三复验病人药单与针水瓶外贴紧的说明。她压紧喉咙问:“哪里疼了?我一直都是这个手劲,按道理不会痛的。”

  林白秋摇头,埋首进被窝,她有一种不能示人的邪愿,竟盼望自己可以继续昏睡。她昏厥后,顾笙跑到走廊大叫,无人来应,全世界在那一刻对一个儿童视若无睹。灭顶的恐惧使顾笙嚎哭。十分钟后救护车笛在楼底狂鸣,担架上来了,林白秋被架往医院。这时,邻屋那个时常唱诗的孤寡老人打开门,冲顾笙说:“傻女,还不跟着去?在这里哭有什么用!”

  在护士指导下,失魂顾笙终于记起济洋成衣厂保安室电话,那是宁姨再三教她背诵的。她叫来能听得懂人话的叶凤宁。七岁女孩,眼泪鼻涕糊脸,扯着医生白褂只懂啜泣那句:救救我妈。叶凤宁将她带回家,梳洗擦脸,在床上安抚许久。“阿笙,别怕,你妈妈没事的。”顾笙蜷入被褥深处。她睡了,比成人手掌要小的五只幼指,紧紧攥着叶凤宁,在梦里也不肯撒开。

  林白秋在等江月琼。她来了,带暖胃饭菜来,病房布帘剖开,支一扇透风换气的玻璃窗。江月琼不觉得冷,外套襟扣已解,显然在医生处逗留问询,关切过病情。于是林白秋没有开口。江月琼解释,今日到街市尚早,想着鱼肉好消化便买下,用姜丝葱段蒸透淋热油,吃的时候注意皮下细骨。林白秋不想听这个。江月琼改口念叨:也买多一条给阿笙和凤宁,放心,女儿有她们轮流照看。

  “找到她了吗?”

  江月琼摆筷的手滞在半空。

  “警察说……她当晚买船票,跟儿子逃回大马了。”

  林白秋瞬间觉得天旋地转,病床晃似一条烂船。她记得大哥林春生离家前,父亲林敬民生闷气,埋头食烟食出满厝的雾,哑声呵斥大儿子:耕山是茶农,好歹有地可依,你去做水客,那就是耕海!船这种无根无挂的东西怎能当成家?死了喂鱼虾,烂成海底泥,永无人祭!江月琼带来的鱼肉异常鲜美。林白秋却像看见谢丽蓉,一条专吃人命的鱼,吃了她的命。

  “她偷走我的茶叶。”

  “白秋,我有跟警察说的。”江月琼解释:“但茶叶没有出厂信息,也没有可以计价的凭据,要索偿很难。”

  “那是我妈唯一留给我的东西。”林白秋颤声说:“月琼,你也喝过,你知道它是什么滋味。”

  江月琼沉默。是的,她也喝过,粗舌笨手的妇孺也尝得出茶种好坏。那年除夕夜,李奇川涨红脸有话讲,但她不想听。一男一女加起来过百岁,什么情状未见过?江月琼眼色醺然,但心水清[JY4] :临老搭伙,也不知谁伺候谁,这条贼船她不上。林白秋静静在旁边将一切听去,不声不响饮茶,碳火煨眼,她瑟缩肩膀似一只避寒的红眼兔。她是想什么想哭了呢?江月琼举杯,借茶支开话头,问这是哪来的铁观音,冲五泡还香得惊人。林白秋抬头,追忆出嫁当夜,娓娓道来一个已经告别的故事。江月琼像看见葱郁戴云山上的一双母女,手牵着手,走再远也不喊累。女儿啊,有妈妈在就什么都不怕了。那些女人间不能明言的委屈,歧视,藏在身体变幻里的焦虑,恐惧,甚至床笫性事,孕育苦楚,妈妈都知道。李奇川也跟着道茶香。但江月琼不接话,林白秋也不接,那一刻她们用沉默划开一个只有女人能了然的世界。

  人有两颗心,一虚一实,串联当下的身体和思绪,如今林白秋两颗心都病了。她不想讲话,吃得也不多,江月琼将剩下的饭菜带走。医生说,这病过了做手术的最好时候,如今要做,别说难度加倍,手术效果也可能不如人意。林白秋上回入院,听见手术费当即摇头拒绝。江月琼等她躺下休息,拐出走廊,又忍不住走到医生诊室。

  “医生,这个手术还能不能减免些钱?我们可以想办法凑一凑。”

  “医院不是超市,哪有大酬宾打折扣的道理?况且心脏动刀,你以为像割包皮轻轻松松吗?病人不愿意做我不会勉强。”

  “好吧。”

  “她住院两次都是你来照顾,你是她姐?”

  “我是她朋友。”

  医生啧了声表示不满:“家人怎么不来?这不是小毛病。”

  江月琼叹气:“她只有一个女儿,才七岁。”

  “哦,就是那晚跟她一起来的女仔。”医生想起顾笙的仓皇失措。难得七岁就有孝心,他劝道:“你跟她说,还想看着女儿嫁人生子就别再受惊吓,多休养吧。”

  江月琼点头,在心里连连责备李奇川。见女人娇嗔就心软,不是他将林白秋住处讲出去,也不会招致横祸。唉,我以后都不会跟他这个蠢男人打交道!

  直到入夜,叶凤宁才领着顾笙来到医院。心事沉重,顾笙走得特别慢。傍晚挨近饭点,谢德信站在打样车间门边探头探脑。有人问他,谢经理来找阿宁啊?谢德信奉起笑容说打扰了,有个电话在等她接。王珊眼珠正黏着叶凤宁背影。叶凤宁深知她秉性,王珊其实人不坏,只是自尊心太强。上回样板出错导致损耗过大,唐维要她出一份报告说明情况,她不会写,在车间发愁至凌晨一点,眼白浮红丝也不肯问其他人。叶凤宁放下手中活计,朝身后走去,王珊佯装低头饮水。

  “可以让我去接个电话吗?”

  “嗯,快去快回。”

  杯底无一物,王珊嘬的其实是空气。待叶凤宁走远,她才捂起杯盖,脸颊薄红,无人知道是尴尬。她继续盯下一个工友。升任组长那日,唐维亲自与她谈话,说功过相抵,你的潜力我信得过。开心过后,一阵忧虑袭来,王珊问男友细锋:“我真的能做领导吗?我从没做过呢,万一他们不服我管怎么办?”细锋笑她:“不懂做也懂演吧?摆架势就行!”

  叶凤宁接的是密斯李的来电。她告假四个钟,匆匆赶到幼儿班楼下,姚记杂货铺的老板在楼梯前喊停她。

  “靓女,我认得你,你是笙妹的契妈[JY5] 。”

  “我只是她妈妈的朋友。”

  “怎么这几日不见她妈来呀?”

  “她有事。”

  “哦……”亚男鼻尖悬着老花眼镜,眉心皱起,说:“密斯李下午来问我,有没有拿过笙妹派的彩纸。我当然说没有啦,但其他附近士多店的老板说有,唉,笙妹这此不走运了。”

  密斯李拍桌拍得震天响。她怒斥顾笙在幼儿班搅风搅雨,敢把街头走鬼的习气带来,劝同学都去她母亲的茶水铺帮衬喝两杯。被认真涂描的彩纸终成一个个皱纸团,弃落木色陈旧的办公桌。幼儿班同学把顾笙供了出来。是谁干的?不重要,只要不是冯奀就行。桌面压一块透明厚玻璃,垫着每年顺利结业离开的幼儿班集体照,整齐列开。顾笙深知明年的自己不会出现在上面,也不可能站冯奀旁边,龇牙咧齿地笑一笑。她忍不住开始哭。叶凤宁劝顾笙道歉,说你认错,密斯李还会给你机会留下来。顾笙偏不肯。她抽噎地指着密斯李:我妈也去你堂姐铺头买过两串霉腊肠,为什么你可以在班里卖东西,我就不行呢?

  “阿笙,等下我来跟你妈妈说,你别出声。”

  叶凤宁在病房外蹲下,替顾笙拢好外套。顾笙点头。背后书包比平日要重些,她在幼儿班的书薄、文具还有零碎玩意都一并带走了。密斯李说以后都不想见到她。顾笙不忿尖叫: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密斯李还想骂叶凤宁,为何介绍一个瘟神过来,却见她迈腿追着顾笙狂奔的背影,满腔怨气无处泄。顾笙跑进姚记杂货铺。天黑了,这间旧铺笼一道暖和的光,是神明为迷途世人点的路灯。顾笙扑在亚男膝上,身体折成一个伤感的姿势。亚男安抚她,斟热牛奶,又给她开煤气炉煮绵口的麦片。暖食熨肺腑,顾笙腮边挂泪,半张脸埋入碗里,似猫儿舔粥吃个不停。亚男笑了,说笙妹晓得帮妈妈赚钱,是大孝女呢,亚婆知道菩萨也知道,你没有做错。叶凤宁才明白为何林白秋说孩子都有两副面孔。爱不爱她,是天渊之别。

  叶凤宁又问:“只吃麦片,你够饱吗?”

  “我够的,宁姨。”

  林白秋抬眼就见一高一矮两人进来。顾笙不似往常热烈,还未挨近床边,眼珠上下左右转,偏偏没落在母亲身上。叶凤宁先瞥一眼顾笙,打算开口时,林白秋忽然说话。

  “凤宁,你不用说,我都知道了。密斯李刚刚才走,麻烦你先出去。”

  “白秋——”

  林白秋语气生硬:“我有话要单独问顾笙。”

  关门声迟疑地响起。叶凤宁没走远,坐在廊凳,看护士来回忙碌。病房只有林白秋母女。原本还有两床病人,昨日都出院了,新患者要到明早才办妥入院手续进来。林白秋出事后,江月琼接过顾笙回去住两晚,她年长些,料理孩子自然有一套。叶凤宁听过江月琼丈夫的事,倒不清楚她到底有没有孩子。她看江月琼为顾笙仔细梳发,又泡野菊水,说阿笙这两日眼屎多,一看就是热气上火。叶凤宁笑问,月琼你的孩子应该出来工作了吧,女仔还是男仔?江月琼顿时冷脸。叶凤宁才发现自己讲错话,并非人人到年纪就该生儿育女的。顾笙虽贪食熟香的家常菜,但她说琼姨住那栋楼黑咕隆咚,她害怕,又改为每晚跟叶凤宁回家。

  “顾笙,我是不是跟你说过,无论你再调皮也不能被密斯李赶走?”

  “妈妈……”

  “你做错事还不肯跟老师道歉?”

  “我不是做错……”

  “为什么要叫同学来茶水铺!”

  顾笙颤巍巍抬头,第一次听母亲吼她。她未语先落泪,解释得磕磕绊绊:“我,我有上学的……我只是画,画那个纸告诉他们,我没在班里卖茶水,明明密斯李自己也在卖……”

  密斯李卖什么,林白秋当然知道。每个孩子的长辈缘各异,顾笙不讨密斯李喜欢,林白秋便硬着头皮到她暗示的店里购货。但她也做小本生意,贪廉价批发的腊肠霉斑点点,这质量会吃坏人的。她买过一回就没再去。于是她教女儿听话,凡事别冲撞老师,整个荃湾找不到这么便宜的幼儿班了。原来女儿左耳进右耳出。密斯李将下个月学费退返林白秋,不顾她仍在病中,还刻意问:“她这种不爱念书的毛病是不是遗传她爸?跟你的老实款毫不相像,做女人若选错老公,真是祸及三代。”密斯李在林白秋的心伤上撒盐。谁都能轻易欺负她,辜负她,如今竟包括顾笙。林白秋掀被下床,惨白的脸飞入两道异样红晕,细颈起伏,血管在皮下膨胀显形。

  她冲到女儿面前,瘦影叠在顾笙头顶,压下勃然大怒。

  “你还要狡辩吗?家里再穷我也从不让你分心,不用你为我分担什么!我只要你像其他人一样该上学就上学,该念书就念书,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你都做不到!”她忽然拽着女儿肩头,面对面,厉声问责:“顾笙,你为什么要这样!”

  顾笙吓得呆滞。她也想问,妈妈,你今天为什么要这样?从前的温柔包容都不见了。你病倒后,其实我很害怕,但我每次来医院都不敢跟你说。我总是半夜醒,睁开眼见不到你,也不敢随便哭出声。妈妈,我好怕,怕你再倒下去而我永远都叫不醒你。

  “妈妈,我……我只是想,赚钱……”

  “你就那么想要钱?我是这样教你的吗,我是这样教你学那个女人的吗!”

  顾笙知道那个女人是谁,猛摇着头:“不是的!妈妈,我不像别人,我跟你一样的……”

  “你怎么可能跟我一样?你都不是我亲生的!”

  叶凤宁吓得一震。附近病房突然传来病人挣扎求饶的声音,尖啸刺耳,走廊几个护士集结而来,快步冲进去救场。有人喊太多血啦!摁铃叫医生!不锈钢钵被各种金属用具砸得哐哐作响。叶凤宁回头看了眼林白秋沉静的房门,又起身,悄悄靠近旁边群情汹涌的病间。

  林白秋跪坐在顾笙面前。这话出口,她后悔得几欲昏倒,所有怒火化成眼泪。顾笙怔忡,眼睛明明在看她,却似静着一池无波的水。她吓坏了。双臂无力垂落,林白秋像怕失去什么似的,忽然抓紧女儿微凉的小手。她想起第一次抱顾笙那天。软绵绵一个襁褓婴儿,喂粥水喂羊奶,只要能饱肚子,她从不跟你多要半分。在茶厂造茶,母女用一条粗绳缚紧彼此,有人奚落:养狗也是这样养的。顾笙却笑,说妈妈和我是小火车呢。保生大帝和注生娘娘对她太慷慨了。从福建到香港,望不见尽头的一条苦路,搭车又搭船,颠沛流离长到七岁,顾笙从未跟她讲过半句狠话。

  多好的一个女儿,怎么能这样伤害她?

  “阿笙,对不起,妈妈不应该对你发脾气,我病糊涂了……”

  “妈妈,是真的吗?”

  林白秋仰头望女儿。泪噙着泪,涟涟没入唇角,顾笙追问道:“妈妈,是不是真的?他们都说我长得不像你,也不像顾朗。其实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是不是?”

  林白秋不敢回答,也不敢说谎。成人的沉默,只需重复几次,孩童便能从他们的表情、肢体甚至眼神中读出另一种意思。这是她们为求生存习得的技能。顾笙比林白秋想象中早熟得快,在来不及分神关注的匆忙时刻,女儿已悄然明白,世情其实与书中所写的礼义廉耻截然不同。她知道亲生意味着什么。

  “妈妈,如果我不是你亲生的,你……你……”

  顾笙牙齿磕响,努力忍着放声恸哭的冲动。

  “你可以不用对我那么好。”

  大出血病患被紧急护送至手术室。尾随出来的护士衣衫染血,你一言我一句地啄话:惨咯,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听说他嫖娼成瘾,疱疹梅毒样样有齐,老婆早就跟他离婚了。那还去什么手术室,直接送殡仪馆烧吧。喂,别乱讲病人私事,传出去明日就挨警告!叶凤宁被护士回头的眼刀凌乱甩中,低下头,重新坐在廊凳上。这时,林白秋推门出来道别,眼内汲泪,似是哭了许久。叶凤宁担心她谴责顾笙,欲开口问,却被母女紧紧攥着的双手说服疑虑。

  顾笙红着眼,语气却欢快,跳到前面说:“宁姨,我今晚要和妈妈睡!”

  病房空间有限,厕所容入一大一小两母女,连转身都困难。林白秋为女儿仔细拭干发尾。顾笙贪玩,双手不得闲,趁机摸了又摸母亲的脸。她冲完热水澡,浑身团着暖气,发梢在深宵的雾白暗灯中愈发乌亮。

  “妈妈的大哥,头发也像你这么黑这么亮。小时候安溪没有香港繁华,好东西太少了,大哥总是留给我们。大哥吃得不好,营养不够,但还是长得比我和二哥好看。”

  “妈妈有大哥?”

  “有的,你没见过,他很早离开家。”

  “妈妈想家吗?”

  “不想了。”林白秋实话实说:“我只是想我的妈妈。”

  医院统一熄灯,护士巡房,顾笙拱入被窝隆起一个可疑弧度。林白秋闭眼装睡。护士在房里打转,白鞋轻轻点地。良久,只听她浅笑一声,什么都没说便关门离开。

  “妈妈,你为什么要养我?”

  “因为我不想丢下你。”

  “生我的爸爸妈妈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

  “他们是不是不喜欢我,所以才把我卖掉?他们是不是更喜欢男孩?就像乔下村那几个老伯一样,生了男孙才有笑脸,生孙女没有的。”

  顾笙眼珠在幽黑中闪烁微光。她已得知身世,不用逼问,林白秋也决定坦然前因后果。顾笙泣不成声。林白秋以为女儿介意的是血缘,反复解释这些年她早已把顾笙当作亲生女儿,相依为命难道不比血缘亲近吗?顾笙哭道:妈妈,我只是怕你不要我。

  林白秋没想到顾笙记忆力如此好,连几年前乔下村的往事也数得出。

  “他们都不重要。记住你是我女儿,我是你妈妈就行,我们就是彼此最重要的人。”

  “如果我是你生的,你会更喜欢我吗?”

  “我现在就很喜欢你。”林白秋想了想,说:“我没怀过小孩,不知道是不是怀了会更喜欢。但好像那也不算喜欢?更像是一种期待,开心地等着要到来的事情而已。至于到来的是什么,到来了会不会喜欢,都是另一回事。”

  顾笙有些听不懂。

  “冯奀是他妈妈生的,但他说他妈妈喜欢三哥,不喜欢他。所以亲生的也不一定喜欢吧?”

  “每个家庭不一样,我们不能去比较。”

  “你会一直喜欢我吗,妈妈?”

  “会的,阿笙,我会永远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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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白秋即将出院。即将,那就是尚未的意思。江月琼劝她淡定:生病如借命,九出十三归,你忙的时候欠了老天该休养的时辰,如今倾家荡产也要偿债。病房来了新病人,顾笙不能钻被窝,白天到江月琼打工的诊所后门支一张折叠桌写字看画本。这主意还是叶凤宁出的。打样车间器具都是精工货,开了刃,自然顾忌儿童。顾笙被幼儿班劝退,江月琼得知,第一个站出来说要去讨回公道。叶凤宁也劝她淡定:阿笙明年九月就该上小学了,不去就不去吧。

  谢德信来白秋茶水铺前转了几趟,大门日日紧闭,他调头到打样车间找叶凤宁。人称小唐总的唐峥要在过年前接待贵客,地产大鳄,祖籍广东潮汕,好的就是这一味茶。有钱佬什么靓茶没喝过?听说厂前门边的茶水铺老板晓得药茶同源之道,有些本事,说不定能出奇制胜。唐峥不愿纾尊降贵请叶凤宁,转个弯将话头抛给秘书,秘书找到叶凤宁的老友谢德信。

  “她病了,还在医院。”

  “啊?是哪个医院,我去问问。”

  “你别打扰人。”叶凤宁有些不耐烦:“唐生要茶没半点诚意,好歹给些钱吧?人家的配方难道白给你吗?”

  “秘书也没说不给钱。”

  “济洋做的是成衣生意,怎么无端端投资地产了?”

  “唉,我哪知道,我也是传话而已。”

  唐家恩怨难辨,投资什么都是用利益博大小,叶凤宁不多嘴,只将要茶这事在林白秋面前当笑话提起。林白秋却当成大事,细问是要什么样的茶?有忌口药材吗?大约几人的分量?叶凤宁放下给顾笙念的故事书,耷着眼说:“白秋,唐生……不是什么好人。”江月琼在削苹果皮,头也没抬地应:“打开门做生意,卖茶水罢了,哪用管客人来路?”

  “那也不能什么钱都赚吧。”

  林白秋叹息:“我已经半个月没开门,住院日日在烧钱。凤宁,你就当帮我个忙回去问一问。”

  “问不是不可以,但上次帮你清点过铺里药材,有好些药罐空了大半,要煮茶还得先进货。”

  “药材是从川兄那里拿的,找他吧,我用什么价位什么材料他最清楚。”

  “谁是川兄?”

  林白秋见江月琼手上动作一滞,还未开口,就被顾笙插嘴。

  “琼姨的好朋友咯!”

  江月琼被迫出现在李奇川店门前。她的迟疑引来关注,旁边置业中介行窜出一个白衫黑裤的西装佬。人很稚气,戴一副银边眼镜,连喉结也生得细细小小,像个刚毕业的中学生。如今什么人都来做地产了?他上前问:“靓姐,看楼啊?我见你大富大富之相,起码生两个男丁,观塘的三房一浴要不要?一家人齐作伴,过年也热闹点啊!”江月琼翻白眼的同时瞥见价钱,瞠目问道:“去年这个地段起码便宜两成,你们是卖楼还是抢钱?”

  “南巡讲话你不知道?大领导直接来到深圳河边扬言要赚世界钱了,对岸今非昔比啊,信不信再过一年这个笋盘又升两成?以后接轨内地,无限商机,喂,别走啊,我还没讲完!靓姐,其实你投资的是香港的未来——”

  中介佬只懂吹水,江月琼不搭理,顾笙和叶凤宁还在茶水铺等她。唐峥的贵客明日就到,阵仗颇大,济洋前门的厂史展览区连夜张灯结彩。顾笙说,琼姨,今晚我要练好茶给妈妈逐一尝过,这次能不能赚钱就指望你了。

  林白秋将茶方给了叶凤宁。茶方是立身之本,她信得过叶凤宁,让顾笙打配合,二人烹出几道应季的茶送到济洋办公室。来客有男有女,林白秋还问了年龄与职业,叶凤宁问她查三代做什么?林白秋说人虽不分三六九等,但身体不同,做什么吃什么,寒燥有别。陈皮金桔同煮,用熟普打底,水沸冲黑糖,餐前开胃。玫瑰或茉莉,和桑葚一道煲酸枣仁木棉花,吊一味炒麦芽,她说用来安神健脾,餐后服饮最好。咸姜蓉要加红茶,产地当属云南和武夷的最优,选其一即可,关键是调茶的色水。色水靓了,什么时候饮都是佳饮。

  叶凤宁说:“你讲这么多,我一下子记不住。”

  林白秋答:“放心,阿笙会记得。”

  顾笙果然记得住。唐峥分别尝过,当场拍桌叫好,目光灼灼烧在叶凤宁的脸庞与腰线。叶凤宁不愿和他对视。“这茶应该不是叶小姐的手艺,拿剪刀厉害,拿茶具就不一定了。”唐峥扬手一指,从叶凤宁移到顾笙身上,问:“你是老板女儿,后日我请你来这里烹茶,敢不敢来?”叶凤宁直接代顾笙拒绝。唐峥不允,说:“我又没问你,让她答。”顾笙抓紧叶凤宁手腕,小声问:“那你给我多少钱?”唐峥喊她报个数。顾笙狮子大开口,壮着胆说我要一万。唐峥大笑,胸膛隐隐发震,爽利应下:“我多给你一倍,后日上午十点准时来,迟到一分钟我扣你一千!”

  顾笙答应烹茶,这事让林白秋忧心。叶凤宁安抚道:“放心,我跟着阿笙去,济洋这么大一个厂怎么可能请小孩为客人烹茶?唐峥想要的是噱头。”为了顾笙的两万大元,江月琼终于迈进李奇川药店。时隔不过数百日光景,无论男女皆与老字沾上关系,皮相变化愈慢,二人对望时都觉得彼此没变。

  “怎么是你来?”

  “哦,白秋不舒服,叫我帮她拿货。”

  “她每个月的货都差不多,我提前备好了,你清点一下。”

  李奇川已不是少壮,见意中人,哪有心跳加速这回事?点货的人垂首不语,他倒有几分微妙尴尬,尤其当江月琼捏着药方递过来,竟像递一枚炸弹般小心翼翼。他也不会吃人啊。

  “月琼,我……”

  “齐货,我先走了。”

  李奇川被打断话语,苦笑两声,又不知不觉摇起头来。他还有话想讲呢,但似乎没一次能挑中好时机。难怪此生漂泊六十载。本该儿孙伏膝的知天命年纪,确实参透天命,万事终究不由己,连择偶也一样。江月琼才察觉自己心急太过,她低声问。

  “你近来还好吧?”

  “一切无恙。你帮我跟白秋说我要关店了,过完年去荃湾裕康药房拿草药,店主是我老乡,会给她靓货。”

  “怎么突然说关就关?”

  “你还不知道吗?大陆热钱陆续进来,又有人移民抛售。听说回归之后还会引进人才,到处在囤地炒楼,这边的铺租已经加得我租不起了。”

  “那你不做药房,要去做什么?”

  “身体零件还未坏透,临老怕独,去做社工帮帮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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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搬家那日是礼拜五,顾笙记得,1992年8月底,在她入读小学一年班开课月之前。母亲收卷被褥,抹额汗,日落西窗前锁门。顾笙拎着自己的行李箱下楼。新迁的房在深水埗一幢较周遭楼体要低矮些的旧唐楼,一楼是汽修铺,门口阔得能入车。于是远远望去,整幢楼似一只爪地大蛙伏在路中央,无声张嘴。它距离顾笙念书的真元小学仅三个街口。二楼有大房,说大其实也小,房东用薄墙裹木划出三个空间,分置三张木板床,这就叫房了。剩下一厨一浴一厅,白鸽转的身位,鸟笼般幽窄,给林白秋、江月琼、叶凤宁和顾笙同住,足矣。

  她们搬到一起住,也是因为社会风向变动带来的高成本租金。林白秋出院后听闻李奇川不开药房了,心里感慨香港不容人,结果不出三个月她也收到房东的加租要求。白秋茶水铺生意如常,加些许租金也不碍事,但安溪乔下村来信,林夏荣开口问她要钱。林白秋回信质问:两个大男人也养不活一家子人吗?往年送去福建的节庆礼品她从未落下过,林厝人人有份。信件翻山越海,未到乔下村时林家已经等不及,补来一封李素贞的口述信:秋妹,你就当帮一帮妈,是妈没用。林白秋被这封信折磨得辗转难眠,次日便将港币换作能抵押变现的物件,寄往安溪。这事她谁都没说。

  提起房租,江月琼抱怨:我也一样。林白秋听罢,叹气道:你们还记得细锋吗?听说他辞职不做了,跟朋友合伙,开了个所谓的移民咨询中介公司。来港离港的,在他那儿认个筹,交下一笔买路费,余生能通达至世界尽头。叶凤宁没插话。她还知道唐峥确实说服游念唐投资一块将军澳地皮,数以亿计的生意,济洋不得不抵押部分资产。厂里设备升级全面暂停,唐维表面平静。只是匆匆掠过叶凤宁身旁时,她瞥见唐维耳后冒了一簇新鲜白发。

  香港才是一艘真正的船。人在其中便是货物,要么上岸要么下海,风停泊岸,风吹飘荡,你我都被明码实价标记着一生的成本。

  叶凤宁分别问了林白秋和江月琼的单间租金。她合计一番,提议说:“不如我们合租?反正都是六月到期。三人摊房租,彼此有个照应,也比各自租单间划算。”

  1993年,九龙城寨彻底没了,这件大事成为邓小平南巡讲话后香港九七回归的号角声之一。一座前清围城,顾笙初见时只觉得这只巨兽精疲力竭,颓在香港这片沃土上,最后成了沃土的肥料。五万多人被陆续遣散,如梅雨细丝绵绵浸入钢筋森林的其他裂缝。香港说大其实也小,人叠在人上,密得共用一个影。江月琼住过九龙城寨,笑眯眯跟顾笙诉说里头秘辛:飞发佬午夜屠洋妻,舞小姐为社团坐馆[JY1] 藏毒,鱼蛋档老板是重案组卧底,卖飞机榄[JY2] 的驼背仔被打断肩骨前其实是粤剧名伶。哪里死的人最多?不是殡仪馆,是城寨的字花档[JY3] 和大排档,赌徒可以不叫鸡,但不能不吃饭呢!林白秋捂着顾笙耳朵,说别跟小孩讲鬼故事。顾笙拨开母亲双手,非要听,还反驳道:“我给唐老板冲茶那次,他请的客人比鬼还丑,我都没怕过!”叶凤宁在一旁笑:“是的,你没怕,你不过是吓得手震打烂了两只葵口杯。”

  这是顾笙的事业“污点”,往后二十年,她都忘不了那两只蓝釉祥云图的葵口杯,反复提醒她万事要稳。

  合租选址在深水埗,是江月琼的建议,她说我们三个半文盲没救了,但阿笙念书要紧。她不知从何处找来的关系,将顾笙安排进深水埗一间公立小学,说这间小学有师资优势,争取综合成绩在六年班时名列前茅,可升入Band 1级别的一流中学,阿笙的人生才有希望。

  那时什么都充满希望。

  但顾笙知道,琼姨有秘密,宁姨也有。一如母亲听见旁人说她长得不像父母时的表情,触及某些话题,她俩也会用一种生硬的缄默去拒绝回应。顾笙觉得不公平。为何家里只有她像钉在台面的小巧标本,心脏脾肺肾通通显形,裸露,挑眉瘪嘴无一样瞒得过三个女人六只眼。而当她问“宁姨你为什么不拍拖”或者“琼姨你找兼职的话可以去做婴儿保姆”时,母亲却喊她快点吃饭,不吃长不高。疑问在儿童心里是不会消失的。它只会积聚,膨胀,像喂食一只腹腔中的貔貅,只进不出,疑问即将涨爆她的肚皮。

  直到1994年9月,一个满身血污的男人在清晨敲门,敲碎三个女人与一个女孩的平静生活。那日是顾笙去应的门。血腥扑鼻,她瞪眼大叫救命,男人冲进客厅以体力和身形优势压制顾笙,说:“别乱叫,这些不是我的血!”

  “阿扬?”

  男人听见叫声,手脚一怔,顾笙抬起膝盖将他推开。江月琼从房间冲出来,还穿着长袖棉睡衣,头发乱糟。她挡到顾笙面前,来回扫视定在原地的叶凤宁与男人,眉眼五分似,连唇形也重样。

  “家姐,我找你找了好久!”

  男人冲到叶凤宁面前,扑通跪下,一头撞入叶凤宁怀里,吓得江月琼心惊肉跳。

  “你先给我一些钱,我快要没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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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Y1]意思是干爹。

   [JY2]真的是全家富贵了。意思是用富贵这种词语反讽全家没有出路,只能一起死了。

   [JY3]意思是做大生意。

   [JY4]意思是心里透彻,明白。

   [JY5]意思是干妈。

   [JY6]黑社会组织的负责人。

   [JY7]从前沿街叫卖的甘草腌制榄,居住在较高楼层的人们可以通过将钱从窗户或阳台扔出去的方式购买,卖榄的人将榄投放到他们的阳台或窗户上,因此得名“飞机榄”。

   [JY8]字花也称花会,从前中国民间流行的一种赌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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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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