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
丁甲2024-01-20 16:1911,643

  荃湾海盛路有一间四四方方的旧铺在1987年流转到姚亚男手中。她住旧铺楼上第四层,天台是一个幼儿班,日日见孩童爬窄梯如水流出入。彼时,亚男六十出头,丈夫新丧,子女离巢。时间在老迈面前迭代另一种生机,过往尽数失踪,亚男觉得寂寞。身边朋友陆续入院维修身体器脏,妇科病居多,子宫脱垂膀胱松弛,都是当年的孕后顽疾。二战结束的婴儿潮有赖于这群适龄妇女,但报纸上仅留一个夹缝角落宣登就医信息,阴阴湿湿,仿佛她们的病痛不能示人。运气差些的也摘除零部件,脸色苍白,跟亚男分享术后经验:儿孙自有儿孙福,这副残躯完成任务了,往后找件事做当打发余生吧。门边的“旺铺寻租”贴三个月,莫约那天昏了头将朋友的话摆心上,亚男迈过门槛,张嘴一问,便定了这间旧铺的生死轮回。

  上一手老板做大押,典当行,搜罗中西零碎玩意,都是赌鬼压箱底的镇宅物什。荃湾生意难做,尖东租金高昂,老板决定将店搬到澳门傍着赌场。亚男笑了:现在都是从澳门跑来香港的,拿澳门身份好申请港籍啊,哪有人像你,竟从香港颠簸到澳门?老板说:你懂什么,世界局面定蚁民生死,回归板上钉钉,葡国佬大势已去!来赎押的人不多,老板前后整理出四箱覆尘家伙,还有一块漆金浮雕石榴花果的酸枝屏风。他说有个澳门富人相中,潮州木雕工艺,大手笔买回去赠予一个穿对襟唐装的大陆老友。

  亚男接手旧铺,卖灯油火蜡的衍生杂物,都是日常易耗品。她有小聪明,习惯比价与挑拣,从前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家庭杂物。一桌一椅,修补缝合,亚男埋头苦干不知世界变幻,只晓得三餐一宿的生活乾坤。她成家那阵子,妹仔[JY1] 还能偷偷买卖,女人用处无限多,能决定的东西却无限少。子女不愿与她多聊天,恐怕也是因为她啰嗦来去都是盐罐糖瓮,难登台面。

  但有一个人不嫌弃她。

  午后,玻璃柜面涌动夏日余晖,色水鲜亮,铺内物件镀满光似一个窄口瓶里的七彩世界。未到点灯时分,亚男张嘴呐呵欠,顾笙忽然从柜台下跃出来,吓得亚男大吃一惊。

  “啋!笙妹,你想吓死我!”

  “亚婆寿比南山,不会死!”

  亚男喘大气,笑一笑,通身惊惧不翼而飞。她说:“哪里学来的谗言?不老实,等下密斯李又要教训你。上午她在天台吼人,数臭祖宗十八代,是不是有你份?”

  “没有,是冯奀自己打输了在哭,密斯李嫌他烦。”

  “你不帮他?”

  “打架不能帮,打架是坏事。”顾笙否认,又说:“我妈冲了新茶,你去济洋厂区前头买吧。”

  她递出一张彩纸。纸是白色的,描几只长方形的缸,彩笔堆上去像人造的一个迷梦,毫无规律可言。顾笙管这个叫茶水单。红的是红枣、枸杞、藏红花,黄的是党参、菊花、金桔丝,还有蓝的,她说是天空倒影在茶杯里,亚男听得吃吃笑。

  “你的鬼画符我没一次能看懂,这回是什么新茶?”

  “山楂玫瑰,浸了洛神花和陈皮,甘甜的。”顾笙递出一只色水褪尽的旧水壶,问:“你试一试?很好喝呢。”

  亚男接过彩纸,将水壶推回去,说:“我跟你讲过,别再拿自己水壶装茶给人试,病从口入!”

  “所以这只是冯奀的水壶啊,不是我的。”

  “冯奀的也不行!”

  顾笙表情讪讪然,抬脚就走。亚男追问:“你去哪里?不听我讲古仔[JY2] 了?”

  “密斯李中午饮下两杯消滞茶,刚刚叫我们温书自己去厕所爆大石[JY3] ,我偷跑出来的。”

  “那你明日来听啊。”

  “你记得去买茶,我就来听。”

  “哎呦,半人高的妹妹仔,竟敢跟我讨价还价,我看长大了是个商业奇才。”

  顾笙扭过头问:“什么药材?”

  亚男笑得皱纹飞扬,抬手挥一挥,说:“还不赶紧回去!等下老虎乸发威,你妈又要来跟密斯李道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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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真的道歉了?”

  工友盯着细锋。大热天时,借深宵过堂凉风散暑,细锋仍打领带穿皮鞋,自从升任组长威风八面,架势大得像升任厂长。他今日请客吃宵夜。人尽皆知,宵夜关键不是饱肚,而是吹水,吹水是宵夜的精华所在。四张折叠凳零落围着裸露木头倒刺的油糟方桌,从烹火镬头前一字列开,食香透过鼻息传递,涌动,飘向人影所至之处。但大家都不动筷。细锋伸出手,先徐徐捻袖,像起了个脆生的调,人人凑耳上来待听。

  “当然,珊妹在她底下受过多少次气?她来求人办事,不道歉的话我不会帮她。”

  “叶凤宁居然也有低头认错的时候?听说上回罚她降职——”

  有人打岔:“想死啊?下封口令的,不想丢工作就别讲!”

  又有人揶揄:“锋哥,原来你跟王珊一早暗通款曲。”

  细锋瞪眼:“你这张狗嘴吐不出象牙,什么暗通?男未婚女未嫁,我们是情投意合。”

  “那你到底帮了叶凤宁什么?去年就有人见她给你递信封,鼓胀胀的,里头都是钱?”

  细锋挽袖,卸领带,故作高深惹来不耐烦。工友催他快些讲,做男人怎可以临门一脚才来熄火。细锋想起叶凤宁来找他的情形。他管仓储,打样车间的入库、领料、借还都由底下仓储员负责调度支配。叶凤宁登门便说找他,他也诧异,思来想去估计与王珊有关。济洋成衣厂昨夜出事,打样车间起火,翌日大家都说叶凤宁失职将被贬。组长空缺,王珊拍手称好,论工龄论能力她是组长的第一顺位人选。叶凤宁平静引细锋至厂区楼体一侧的逃生梯处,脱离树荫与棚凉,这里鲜有人走动。细锋端着架子,腹稿打了好一阵,决定先下手为强。

  “王珊为人处事一向比你圆滑——”

  “我听说你有门路可以办港籍——”

  他们同时开口。叶凤宁对王珊毫无看法,抢过话头接着说:“你办这种事要多少钱?”细锋才了然叶凤宁的来由。她当然不会道歉,甚至最后细锋坚持追问,你为何总对王珊有意见?叶凤宁听笑了:做错事挨骂来喊冤,她不偷懒的时候我给她奖金,怎么那会儿就不来讲一声多谢?细锋挑眉,将这份问话封藏,对来探听的工友含糊敷衍。

  “说到底她只是个小女子,开口求人总是难为情,收下钱我给她留三分薄面,不提了。”

  “我顶你个肺,等半天居然打哑谜!”

  “那我讲另一件事,你们绝对不知道。”

  “什么事?”

  “厂区前面要清走鬼,空出来打造连廊式厂史展览区,我连设计图纸都看过了。唐家大小姐最擅长什么?”他将头凑进人堆中央,拍桌揭晓:“搞鬼佬啊!这种形象工程鬼佬最中意,恐怕又有外资想引进来。”

  “细锋。”

  人间烟火煨热,夜气朦朦胧,灯下近望立着一人,鬓影绰绰。细锋扭头,吓得几乎跌坐在地。叶凤宁上前说借一步讲话。工友交换眼神,耷嘴偷笑,不知方才她听去多少,又盼着她都听去,看热闹总不嫌事大。

  二人在墙角沉默对望。细锋心虚,摸了鼻尖又摸后颈,浑身无一处自在。

  叶凤宁开口:“厂史展览区这事,是不是真的?”

  细锋暗道不好,前前后后她拢共听去多少话?耳根发热,细锋不敢望叶凤宁了,去望支摊生火的大铁镬。炉头似阎王煮鬼,火舌大猛,眼球直视久了竟隐隐地抽痛。

  “我哪次放过假料?不信就去问你的老友谢德信。”

  “那有没有说前门的走鬼怎么处理?他们正正经经预缴的摊位费,能退吗?”

  “福建妹又不用摊位费,你担心什么?”

  叶凤宁不回应这话,反而说:“其他人都一样,全是小本生意,舍得交摊位费无非是为了厂里有照应,能免去街上欺欺霸霸的古惑仔滋扰。”

  细锋嗤笑,讽刺道:“没想到你这种人也有菩萨心肠。”

  “至少我不会为了面子跟人讲大话。”

  细锋回宵夜摊时胃口全无。有人搭腔问叶凤宁为何而来,细锋不肯答,啤酒灌过喉管肠肚,骂道今年的六月天热得离奇,惹人憎。工友听出几分弦外之意,讨好似的奉话:据闻上半年厂里反腐反贿赂出成效,季度奖金人人有份,唐小姐却一个仙都不给叶凤宁,看来空缺许久的打样车间组长下个月是王珊当任了。细锋听罢,眉目浑然舒展,清清嗓音又说:“组长岂是人人都能做的?我混到今时今日靠的是魄力和实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怎会跟她计较!”

  叶凤宁自然不会跟细锋计较。她正踌躇着,要不要往林白秋摊位去。转眼半年,那场意外厂里厂外闭口不谈,只余下当事人记挂心头。叶凤宁今夜晚班收工,绕后门向济洋成衣厂东面两路相夹的暗巷走。这处避光,铺天乔木枝繁叶茂,常年庇荫,宵夜档的金属与火气吵不着厂区。叶凤宁只是想吃一碗生滚牛肉粥。细锋临街扬声讲八卦,她站顺风口,风吹米香还有喋喋不休的假话,惹人发笑。听到走鬼,叶凤宁站不住了,上前问个究竟。

  林白秋坚持要将办户籍的钱还给她。过年前等来理斯工业的第一笔赔付款,林白秋立即跑银行取现,身后吊着怨鬼似的谢丽蓉,如影随形。叶凤宁也见过这位妾室。妾室,一个老土又封建的称呼,谢丽蓉毫不忌讳,明晃晃说她就是妾室。仗着正当理由摊手朝上要钱,谢丽蓉穿衣比林白秋鲜丽,来了就跟左邻的摊主用吴侬软腔打趣,胆子也大。她的儿子顾朗却很内向。三岁小孩,一截长句讲得磕磕碰碰,主谓宾颠来倒去,只有顾笙听懂他想喝摆在左手边的第四壶茶。叶凤宁猜想,许是家人少跟他交谈,又或是家中语系纷杂,学一门抛一门,顾朗找不准对答的语言。林白秋说过谢丽蓉换男友如换衣服,不清楚这回的上海佬到底是第几春。顾笙在熟练斟茶。她打遍幼儿班无敌手,冯奀作马,书包是缰绳,同学仔都说笙姐姐好威水[JY4] 。她替冯奀出头,从眼镜仔手中夺回原子笔,眼镜仔当场细声细气哭起来说这笔本就是他的。顾笙第一次觉得自己错了,攥紧一支笔如同攥紧一颗心,不知该给谁好。她盯紧顾朗虎口的疤,眼底跃动一簇光,是早熟孩儿的共情与内疚。

  “朗仔,下次姐姐请你喝好的。”

  “什……什么好喝的?”

  “陈年铁观音,好不好?”

  “好。”

  谢丽蓉耳尖,抬腿迈步挡在儿子面前,语气冲天:“你又想对我儿子做什么?”

  林白秋皱眉:“她只是请顾朗喝茶,你想哪里去了?”

  “当初那块疤——”

  “他们是小孩,今天打架明天就能和好,难道要一辈子当仇人你才开心吗?”林白秋也护在顾笙前面,说:“阿笙早就知道自己做错了,是你一直拿出来反反复复讲,你就那么希望朗仔这辈子心里都有恨吗,这样对他的成长有什么帮助?”

  谢丽蓉没想到林白秋如今牙尖嘴利,一口气憋在胸腔无处泄,恨恨道:“做个走鬼而已,乡下妹真当自己鸡犬升天是大老板了啊,还敢来教我儿子!”

  叶凤宁看着谢丽蓉气鼓鼓地走。走出不到十米路,她又扭过身,冲林白秋大喊下次拿到钱必须第一时间通知她,朗仔才是顾家传宗接代的血脉。林白秋遥望这对母子的背影摇头,似是无奈,又似是不意外。谢丽蓉收获一笔厚金,衣食难顾的燃眉之急可解了,脚步生风,顾朗只能从旁蹒跚跟上。一步一回首,他惦记顾笙许下的一个缥缈无依的承诺,似在用眼神轻轻问:姐姐,什么时候能兑现?

  叶凤宁没有收下林白秋的钱。林白秋急了,先是在过年节礼里塞装钱的大信封,被叶凤宁开年赠礼品时顺带退回。她又想办法要来叶凤宁的银行账户,前后走了两趟,才将钱转过去。没过几日,顾笙书包出现一沓明晃晃的港币,林白秋连连叹气。

  叶凤宁想着想着,还是走到林白秋摊位。林白秋抬眼见熟人,脱口而出:“凤宁,你什么时候才肯收我的钱?”

  她正在收拾物件,明明卸下大重量水壶,推车仍泛起一通轻微的哐啷响动。这车子不耐用,但添置新的更贵。林白秋心想,和自己租住的那个单间无甚区别,西斜闷躁,房东照样年年加租。生存成本似乎只在穷人身上添压。顾笙扑到叶凤宁怀里,先打呵欠再叫宁姨。入夏叶凤宁排夜班,少有机会来督促顾笙功课,竟十分想念。

  她轻轻捂着顾笙双耳,压低音量道:“别在孩子面前说钱,她六岁了,家里什么情况她都会当一回事。”

  “唉,你为何不肯收?”

  “早就说过那是多谢你和阿笙帮我。”

  “那不是一笔小数。”

  “也没有大到我出不起。”

  “我现在拿到赔偿金,趁我手头松动些,你快点收下。”

  “是不是做人老母的总是特别啰嗦?只有阿笙受得住你这般长气。”

  “总之你一定要收下。”

  叶凤宁生生掐断话题,问:“今天摆这么晚?你看阿笙都困了。”林白秋知她不愿聊,也接话道:“这段时间多了点散客,不像工人,像附近几条街开店的。他们大多在收铺后才来买,我就忙得晚些。”叶凤宁了然,拨开顾笙刘海细细凝视,又问:“幼儿班不是有搭棚遮阳吗?怎么一段日子没见,阿笙还晒黑不少?”

  顾笙靠在叶凤宁怀里。宁姨爱干净,比起琼姨身上的花露水与消毒液,顾笙像埋头拱入花瓣深处,香气塞满鼻孔。这个问题她晓得答,但答案妈妈不中意,她便不能作声。

  “路灯这么暗你也看得出她黑了?”林白秋笑:“我看是她调皮到处跑,自己晒的。”

  “你近来调皮吗?密斯李有没有投诉你?”

  “没有!”

  “阿笙说没有就没有,真乖。”

  林白秋摇头:“也就你信她讲的话。现在连密斯李都学精了,孩子闹就给家长看证据,还组织同学之间相互打报告,没人能抵赖。”

  “难道你不信自己女儿?”

  “等你以后成家有孩子就知道,她们呐,家里一个样在外面又是另一个样,变脸像变魔术。”

  叶凤宁垂眼,灯下美人熄了光,投满地婆娑的影。林白秋惊觉说错话,又不知哪里错了,再去探寻叶凤宁通身哀愁从何来时,她已经整顿好表情。

  “白秋,我听细锋说厂区前面摆摊的位置要收回去,所有走鬼都要清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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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甜走得不算无声无息。

  店是她管的,启动资金也是她的,从死鬼老公的遗产中扒出自己当年的嫁妆贴到这桩饭馆生意。结婚前萧甜是尖东一间茶餐厅侍应,只晓得念餐牌上的几只英文字,在茶餐厅初遇她老公,竟赞她有学识。爱情果然致人盲目。老公死得早,她也看得开,反正无儿无女,香港日日有人做寡妇,多她一个不算多。死鬼生前是江浙帮的一名头马,家徒四壁上岸,胸口凿勇字就敢从青山道杀出弥敦道,年少成名最后死于痢疾。这种死法不光彩。萧甜唯有一边哭丧,一边与他的兄弟同门争夺他所剩不多的钱财。若死鬼泉下有知,也难辨到底哪样更不光彩。

  她要撤店,先通知自家店员,然后是林白秋。萧甜问林白秋有没有意向盘下这间旺铺,数尽济洋三条街,也就茶水摊有潜力长驻。林白秋听得怔神,思量半天答不出话,说要回去计一计数。她写了整张纸,铺满数学计算式,都是童年在安溪乔下村学来的。到港两年,顾家从何海文口中得知赔偿金额,顾小蝶那头充耳不闻。只有顾小燕带话来说,自己大小俗节都去祭小弟镇林,顾家祖坟才不至于香火无依,如今村里重新修祠,林白秋身为儿媳理应出钱。这钱将落到谁手上,林白秋心中有数,回何海文一句“我没钱”便作罢。而林家无人递话给她。这是世情常况,她明白。祖宗不认外嫁女,所以她不思乡了,流浪的人何来乡愁?今年过年林白秋不再偷偷摸摸托船捎货,正儿八经走官路,给林厝寄去崭新的衣物,用具,常用药品以及一副耳饰。耳饰是赠弟媳的。盼弟媳收到礼品能惦记林家的好,能待她年迈的母亲和善一些。

  七月午后,林白秋计数计出满额汗。到了夜里,她前往萧甜店内回复答案:老板娘,租店成本太大,现在茶水摊一车一档一人做才勉强糊口,我不敢冒这个险。萧甜拍大腿,问林白秋是不是属鼠的,胆小如鼠。她又说济洋前面不让摆摊了,九月要重新退回街口做无依无靠的走鬼,你也甘愿?林白秋说走鬼命薄,生存不能靠赌气,退回去便退回去。她显然不受激将法。萧甜叹息,唉唉声纷攘落地,最后自掏腰包砌墙将店面分割,其中一爿迎入她的下一手租户:牛俐婆。

  发现牛俐婆搬进去的人是江月琼。叶凤宁上回来预告济洋门前清走鬼一事,林白秋听完脸色惨惨,随后也稳住心神,说等正式通知吧。江月琼路过萧甜的店,店肚被砖墙由上至下劏开,工人搬货双眼猩红,是熬夜赶工的疲状。牛俐婆老手背身后,一双黑布鞋踱店,落密密的泥灰印。她转头看见江月琼,熟客面孔,喊着往后来这里买呀,我的儿媳坐镇,牛杂牛俐照样是老味道。江月琼问怎么匆匆搬来?牛俐婆说:济洋要清走鬼哩,这边的店手快有手慢无,我收到风声就来拔头筹。江月琼心头翻涌巨浪,暗道不妙,跑到茶水摊见林白秋跟无事人似的。顾笙在旁边写字,叶凤宁伴着,两大一小三个美人,可谓是风景如画。江月琼急了,真当淡淡定有钱净[JY5] ?厂区门前十个摊,个个都要找去处,林白秋还以为世间有千百条路候着她呢。

  她问:“你真的不考虑租?”

  林白秋叹气:“不是不考虑,是租不起。”

  “你不是拿到赔偿金了吗?”

  “谢丽蓉拿走一半,我要还凤宁办户籍的钱,剩下的交押金租金、买煮茶的器具、新茶、陈设店面,处处要开销,我手头的钱哪够啊?”

  “人家现在切半个店租给牛俐婆,你要另一半,租金起码减五成。趁萧甜还未离开,你跟她关系近,让她优先租给你。”

  叶凤宁看懂了江月琼为何满头满脸的躁,又听林白秋惦记还款一事,她垂首思量。顾笙抬眼,问:“宁姨,下一个默写的英文字是什么?”叶凤宁喊她歇笔,先完成密斯李交代的折纸手工。

  她起身,趋前去与顾笙拉开距离,贴近林白秋和江月琼。江月琼定眼看她。这一区的路灯都懒,吞黑不吐明光,人行灯下如雾罩,总会蚀掉几分皮相。硬是这样,叶凤宁依然美貌,桃心似的脸型,眉弓敛情。混沌俗世里的一株白莲,不知日后便宜谁家男人。江月琼又想,唉,结婚像赌命,盼她谨慎些好。

  “白秋,别惦记我的钱了,月琼说得对,你应该租那个铺面的。”

  “我不能欠你。”林白秋笃定地说:“凤宁,我当你是朋友,朋友之间就该有借有还。去年那件事……反正大家都有错,我们也讲好当粉笔字抹掉就算了。但你不收我的钱,我会记一世的。”

  “那你就当我入股你的茶水摊,你租铺吧,回头赚了按我入股的比例给我分红,这样行不行?”叶凤宁话落,两束目光贴在林白秋脸上,紧紧催她应承这话。又担忧她觉得自己动机不纯,叶凤宁不嫌丢脸,实话实说:“上个月唐小姐任命了王珊做打样车间组长,我以后不一定能在济洋长做下去。”

  唐维把持产线超过半年,唐峥心腹一个个弃厂而去,说唐生你和你姐一条肠出,但我们非亲非故,怎可能为你的贪婪背负刑诉?唐峥气病了。儿子正值当打之年,说病就病,唐家第一个急起来的是年逾七十的游念唐。老父邀长女外出饮宴。唐维落座不起筷,笑说这白斩鸡骨髓不见血,熟过头,老厨手艺退步了。游念唐说,从前你最爱这里的白斩鸡,大时大节怕被订满,老厨总特意为你留一只。如今你大了,竟挑拣起来?他用烟斗敲玻璃缸,缸沿颤颤响。唐维听出老父心思。这招在她童年使得多,每次姐弟同时犯错,老父敲缸,先让唐维揽罪上身,事后再背着唐峥单独给她好处:糖果,衣裳,首饰,又或是一束青春少艾时未收过的玫瑰。她姻缘薄,年轻时也曾渴慕有异性给自己送花。但唐维长大了。长大有好处,你会晓得透过表面看穿本质。

  “是阿峥自己不争气,产线贪腐,这次我不会帮他分担。”

  “我知,整个唐家你最争气,外头传你想引外资进来。怎么,又打算利用你的国际谋略布局,来稀释你弟的股份?”

  “阿爸,我只问一句,你交给我的事我哪次没做好?你是外贸起家的,港口的船不可能永远泊在岸边只守香港的货。我也姓唐,我和阿峥都是唐家孩子,我做的一切都为唐家好。”

  游念唐没想到自己的台词终有一日被抢,又思及亡妻临老与自己陌路的情景,心里黯然,怕是想儿女双全给自己送终都难。

  “是,这个家一向只有我这个外姓人,什么都不用过问我。”

  “阿爸,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成全你,以后产线归你。”

  “那阿峥呢?”

  “既然内务做不好,他跟外联,我手头的客会陆续交接给他。”

  唐维想起这一幕便剜心剜肺地痛,真是白忙一场。唐峥第二日就病愈,跟一众老友相邀打高尔夫球,醉心应酬,堆到唐维面前的公关费用单据能造一座纸扎大屋。她奔忙于产线,又忧心如何插手大客户,顾此失彼,打样车间偏在这时传来噩耗。版师王珊加班加到眼花,样板标错材质又无组长把关,打样经理正休产假,批量生产了三成货品才有质检员工来报错:蚕丝这样裁接未出厂就开裂了。唐维风度尽失,在打样车间发火半个钟,一众人低头认错。王珊哭得妆花。唐维骂够了,衣冠整理妥当,才指着叶凤宁跟自己上楼。

  “凤宁,这段时间你想明白没?”

  “想明白什么?”

  唐维暗叹,她是真要画公仔画出肠[JY6] 。“没给你奖金,我还以为你会来找我聊,结果你毫无反应。”唐维合指按揉太阳穴,眼睛半眯似入梦。叶凤宁领教过,知道唐维清醒得很,每一个动作都是她的手段。

  “算了,前事不计,我上回答应你的还作数。你看王珊这个样子,有胆量但太粗心,你做组长才镇得住她们。而且我弟那边也需要打样车间跟着协助谈判,你生得靓,出门就是我们济洋的脸面。”

  听见又牵涉唐峥,叶凤宁沉吟一阵,说:“我可以做组长,但我不会再帮你私下做事了。”

  唐维睁眼,问:“你什么意思?”

  “上次那种事,我不会再做。厂区廉洁行动没有我,照样办得好,唐小姐实力大家有目共睹。”

  唐维听夸赞却笑不出来,只觉自己看漏眼,叶凤宁是实打实的蠢人一个。她不讲话了,彻底阖眼,手指敲扶手,倚入另一个通天庞大的世界,那里有她的商业版图。叶凤宁得知沉默是回复,起身告别,关起门前唐维突然开口。

  “我会升王珊,以后她压你一头,自己看着办吧。”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江月琼听完来龙去脉,在心里叹这一句,又觉得叶凤宁过于倔强。打工而已,何必跟老板争个是非曲直?但逢迎作态不是她的本色,江月琼将评判摆心里,不作声了。余下林白秋还出神着。虾被鱼吃,鱼被人吃,那人呢?人被人吃!林白秋像听了鬼古[JY7] ,心房颤悠悠。你看,哪怕是福禄双全的唐家子女,人一旦泊在原地,也是一艘船,要遭浪打风蚀,被同类劈去做柴禾。

  叶凤宁推肘拱她,笑问道:“喂,你到底肯不肯给我入股?”

  江月琼也拱她:“当然好啊,傻女,出摊一年就有人入股,你行大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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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你真不走运,上个月他们老板潜逃澳洲,财务总监在办公室上吊,救护车还赶到人就死了。”

  1991年12月,理斯工业并未如期支付最后一笔15万的赔偿金。起初林白秋以为只是拖三五日,近一个礼拜过去,银行账户仍不声不响。她急了,摸上理斯工业的办公场所,双开玻璃大门胡乱敞开如无掩鸡笼,狼藉遍地,竟已人去楼空。天花悬落一盏白灯泡。穿物业蓝底衬衫的男人上前,肩头撞开呆滞的林白秋,垫脚将灯泡撕下。

  “这只应该还能用。”物业人员对林白秋说:“他们还欠我们六个月的写字楼管理费没给,欠你的啊,我看八成是要不回来了。”

  谢丽蓉知道噩耗便跑来哭。她一哭,像号丧,尖锐声浪击墙,这爿长窄的铺面天摇地动。林白秋皱眉,两处太阳穴突突跳,喊谢丽蓉别哭,你这样根本解决不了问题。谢丽蓉涕泪横飞,说那你倒是想办法解决啊!她又开始怨。无非是故话翻新,如何遭顾镇林诱哄,又是如何痛足一日一夜生下顾朗,爱情害得她好苦。来客捧杯舔唇,左右眼分开看戏都看不过来,劝林白秋莫再斟了。茶水又怎及下流的俗情刺激,使人驻足停留?

  “你有没有找过律师?那个帮你打官司的,你叫她去催钱!”

  “找了。”林白秋胸口绞痛,低下眼喘气,歇了一阵才说:“她也失踪,我找不到人。”

  凌洁仪离开唐正严律所,比理斯工业老板弃壳潜逃更让林白秋诧异。

  入夜的深水埗仍是城市牢笼的模样,无形地困着什么,束缚什么。傍晚天色是烧融的断头铁,霞光如焰,待气温降下来,一切冷却成焦黑。人群上街分薄黑漆漆的空气。林白秋走得猛喘,廊道不见影,她凭记忆数过一扇扇门。站定后她屈指敲击,笃笃笃连声响,又急又轻。无人来应呢。黑暗从身后脚底窸窸窣窣爬上她的头皮,林白秋越想越心惊,喊道凌律师,凌律师,我是白秋啊!终于来人,微微掀一道门缝,递出一双擦黑眼珠,动也不动地瞄准林白秋。

  “你吵到我的BB了。”嗓音幽深似炼狱传来的鬼叫。林白秋当场定住,门未关起,里头果真有婴儿隐约啼哭。那双眼珠漾着笑,问:“你听到没?他叫你进来坐啊。”林白秋跌跌撞撞冲下楼,双膝发软,回家造了一宿噩梦。

   第二日她过海到中环。凌洁仪搬家了,总不至于搬公司。无巧不成书,林白秋未跟前台说明来意,便碰见正边走边交代助理会客事宜的唐正严,二人打照面,唐正严先停步。

  “林小姐?”

  “你还记得我?太好了。”林白秋松一口气,问:“我找凌律师,她在不在?”

  “不在。”

  唐正严面色平静越过访客,走向电梯口时脚步浅浮,林白秋觉得眼熟,视线莫名逐男人背影而去。唐正严助理在一旁瞪眼,不客气道:“你看什么看?唐大状只是痛风发作,可不像某些人明明有个坡脚家姐却扮千金小姐!”

   这话骂的就是凌洁仪。林白秋愈发心凉,又想到底什么客人重要得连痛风发作也要去应酬?她不敢问。唐正严扬手,助理噤声。他侧头打量林白秋。也对,收不到钱自然知道消息,理斯工业老板被隆基实业大公子打压,躲债躲到大洋彼岸,一切家业都不要了,保命要紧。凌洁仪也狠,从前话里话外的人道主义全不作数,理想哪有钞票重要?这只小狐狸在池边将大鱼叼了还甩尾打浪,扑他满脸狼狈的水。

  “林小姐,你找我没用,和解协议是你和理斯工业签的,你应该找律师帮你到法院起诉执行赔款。”

  “他们连办公室都清空了,还有钱赔吗?”林白秋脸色煞白,说:“当时是凌律师保证我一定拿到钱的。”电梯在这时应声赶来。门开,唐正严迈进去,不屑地说:“她还保证过在我的律所熬足十年升合伙人,不也说走就走?”

  “那我要去哪里找她?”

  林白秋追到电梯门边。唐正严不答话,用眼神示意助理关门。电梯在林白秋的仓皇面庞前合上。唐正严也阖眼,左脚踝如刀割痛,身体大不如前,吃什么仙丹都没用。被抢重要客户的怒火早已发泄过,那次他酗酒,酒精胃酸搅肠搅肚,又似听见凌洁仪忍泪痛斥:“恒兴黄金我要定了,你让David做合伙人抢我功劳压我一头的时候就该料到有这一日!”唐正严抬头,看洗手间镜面倒影一张失控的脸。那些旖旎时刻,她也害怕看镜子,是不是因为每个人都怕看见不一样的自己?门外传来声响,是自家老婆,竟问他能不能吐得小声点?家中来了某位权贵夫人,让人听到不好。她还是那个爱打麻将的唐太太。她跟所有人说:到底还是麻将好,每一块都硬实实的,比善变的人心靠谱。

  他真的老了,竟没一早看出高立贤与凌洁仪在自己眼皮底下暗度陈仓。

  林白秋再回律所打听,人人装聋作哑当凌洁仪三个字是空气,只有前台小姐反复问她要喝茶喝咖啡还是喝水。她什么都不想喝,失魂落魄回自己的茶水铺。白秋茶水铺在11月中开业,那天林白秋第一次收到人生中第一束花,是叶凤宁与江月琼送的。茶水铺装修并不铺张,只是处处琐碎,她们得了空,三不五时替林白秋来跟踪催促装修工。谢丽蓉也来道贺,红网兜里装了一双大桔加一封薄红包做赠礼。江月琼正欲开腔讽刺,这妖女前前后后拿她不少钱呢,带两只皱皮桔就敢上门?那封红包,大手一捏不过两层皮,里面真装了钱?见林白秋居然傻乎乎笑着收下,江月琼锐目半眯,暗道不争气。叶凤宁在一旁对林白秋低声说,看来她也不是太坏,算有你心。江月琼被这二人气得闷头喝茶。小孩在铺面奋力跑蹬,不知谁先扑倒谁,将谢丽蓉从门口撞飞出去。一双新高跟鞋底挠了个十字痕。谢丽蓉腮帮鼓圆,当众脱下鞋摆到侍客饮茶的桌面上,大声喊林白秋赔钱。江月琼见状,冷声与叶凤宁笑:我信香港下雪都不会信这个女人有好心肠。

  听见林白秋说连律师都找不到,谢丽蓉忽然收泪。

  “你是不是私吞了钱?”

  “我没有!”林白秋难以置信地盯着谢丽蓉,说:“我哪次拿到钱没有准时给你?白纸黑字写的协议,别人不认我认。”

  “林白秋,这一笔是最大的,15万可不是小数!”

  谢丽蓉徐徐环视这间铺。墙面到顶漆统一的白,但颗粒感明显,凭肉眼可分辨的粗制滥造。工人一向不上心这种小打小闹的装修项目。但林白秋上心,自己裁了色水暖和的墙纸花样,一块一块覆上去。她像修补自己的人生一样修补这间铺。说实话,谢丽蓉从未想过林白秋能走到今日,开铺头,做老板,舍得花钱养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女儿,还有三五知己在侧。谢丽蓉恨啊,都是遭男人抛弃的女人,怎么她就能过得那么轻松呢?

  林白秋松开谢丽蓉的手,冷声道:“你走,我不想再见到你。”

  “把钱还给我,那15万里面有一半是我的!”

  “你去起诉吧,拿着我和你签的协议。”林白秋想起唐正严那副不愿理睬她的面孔,说:“我真的没拿到钱,我也没办法,你要是觉得冤你就去找法官。”

  “你不给我钱,我和朗仔活不到过年啊!林白秋,你做老板了就变得这么狠心,这么不讲道义了吗!”

  谢丽蓉又哭叫许久,林白秋只听见自己心房哐哐作响,外界声息入不了耳。也对,唐正严律所里的每位律师,也是这样充耳不闻的。这世道就是人被人吃,她怎可能割自己和顾笙的肉去喂谢丽蓉?

  醉醺醺的人在街角胡乱躺倒,枕着大滩呕吐物。林白秋牵紧女儿回家。谢丽蓉后来走了,因为店里出现五个人高马大的壮汉,是济洋厂区熟客,当众指着她笑问哪来的醉鸡,恩客忘记给钱了?这话太难听,谢丽蓉不得不走,走得踉踉跄跄,还推翻林白秋三四壶茶,真像一个未饮先醉的酒鬼。其实林白秋也想发泄,想饮酒想嚎哭,但她不能。她已经是这间店的老板,明朝日出,照样开门做生意,生计从不让她喘息。

  寒冬腊月,夜风尖啸,似剃刀凌空飞,在人的鬓角刮出刺痛。顾笙穿得像一只小船上鼓高的帆,圆滚滚,仰头问脸色凄然的林白秋:“妈妈,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我也不知道。”林白秋缩颈前行,愈发觉得呼吸微薄,断断续续说:“今天有点累,我们,我们早点回家,洗热水,然后睡觉,好不好?”

  “好,那我们跑快点!”

  “别,阿笙,别跑……”

  顾笙三五步冲上楼,在转角冲林白秋挥手,说妈妈你太慢啦。林白秋摸着扶手爬楼梯。未到家门前,顾笙大叫,林白秋一下子从疲倦中乍醒。

  熟悉窄屋被破门,来人撬烂锁头,翻箱倒柜。一包包茶叶、草药似遭炮轰,爆开了,漫天撒一趟才纷纷坠地,混在湿漉漉水迹里,全部报废。林白秋嘴唇失色,脚步踩云般缭乱,猛跌在床边,双手颤抖捧起一只空盒子。织草峰的陈年铁观音,没了。她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再抬起眼,素净床单上一只只黑鞋印,中间是斑驳的十字痕。

  林白秋在无边无际的心绞痛中昏厥。

  

  

  ————————————

  

   [JY1]香港旧时的婢女制度,依据契约婢女能被买卖和转手到其他家庭,上世纪三〇年代立法废除,直到五〇年代后才彻底消失。

   [JY2]意思是讲故事。

   [JY3]意思是拉屎。

   [JY4]意思是好威风。

   [JY5]意思是淡定面对有(赚钱)机会保留下来。

   [JY6]意思是画玩偶要把肠子内脏都画出来,形容说话要说到明明白白才听得懂。

   [JY7]意思是鬼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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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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