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琼身体有个钟,每晚踏正十点就敲骨敲筋,浑身叫睡。她在回味旧陈景,茶气诱得鼻尖酸楚,应顾笙的话愈发不着调。她还未死,却像已经死过数回,不怕真正的死了。江月琼只怕阖眼,阖眼便造梦,梦见从前的伴儿说散就散。顾笙离开六榕路。尾春的雨又落,轻得似雾,绵绵覆一身却状若无物。深宵的珠江水面已到了极高之势,浪一旦掀动,怕要淹没了路。顾笙车头和顶天船桅指向一处,并驾齐驱,水陆两道却已分出先后远近。2017年的广州与廿年前的香港终于重叠她眼前。
茶歇后,江月琼问:“阿笙,还记得凤宁她弟上门那次吗?”
顾笙答:“忘不了。”
那日清晨应是无风,顾笙依稀记得,一屋静物见光,轮廓镶金坠在平整的地面。林白秋抱着女儿,江月琼抱着手臂,打算各自回房,被叶凤宁劝留。她说,门板本来就不隔音。叶龙扬脱掉血衣,几处擦损绽开在皮肉,埋首亲姐怀里痛哭。叶凤宁脸色蒙上阴霾。长沙湾废弃工厂宰生猪,捅的是猪心,血液组织从创口喷薄,色水黏稠,腥糜连浮如一片赤海。这种地方常人不敢去。叶龙扬昨夜去了,在屠场替大佬盯梢。叶凤宁咬牙问:“谁是你大佬?”叶龙扬喘声抽泣,不应这话。叶凤宁手起掌落,打得亲弟脊骨啪啪响,少年身板震出腹腔共鸣。她也眼红,说:“你年年考第一,有生路不走偏入洪门,到底是跟谁学坏的!你给我退出社团,重新回学校念书!”
“家姐,现在岂能说退就退?要么挑断手筋要么给钱赎身,这钱你要帮帮我!”
“妈不管你了?”
“家里什么穷样你不清楚吗?”叶龙扬低头,说:“妈想不开改信教了,现在家里全是教会的兄弟姐妹,日日来蹭吃蹭喝,赶都赶不走,我回去做什么?”
“她怎么无端端信教?”
叶龙扬抬头,一改颓丧面貌,语带责备:“还不是因为你!”
叶凤宁尚未昏头。不速之客来得奇怪,双脚发软还能摸上深水埗的旧唐楼,真是姐弟情深吗?她不禁打一个冷颤,问:“昨晚到底怎么回事?你老实讲。”叶龙扬声称是不能见人的生意,幕后委曲如何,轮不到他这个马仔置喙。一起守屠场的还有虾仔,怎料另一伙人提前埋伏,冲出来只见刀光。他哪敢捅人?当即翻墙快走,听身后哀嚎一片,连报警都不敢。
“我现在带你去警署,你转做污点证人,证明昨晚有黑恶性质交易。”
“不行,家姐,我不能得罪大佬!”
“难道你临阵逃脱就不会得罪他们了吗?”
“我来你这里安全啊,他们根本猜不到我在哪里!”
“安全?”叶凤宁追问:“我住这里是谁告诉你的?”
“虾仔说见过你在济洋上班。我原本不信,你怎么可能在纱线厂闹成那样又回济洋?但我问了人,原来是真的……”
“你一早知道我在济洋,不敢来认是怕什么?出事了要钱才来找我,你真是个好弟弟!”
此话当真直白。林白秋与江月琼对视一眼,心道不好,凤宁是要大义灭亲。叶龙扬仿佛蒙受奇耻大辱,五官微微扭曲,大声怨骂。
“若不是你当初不肯低头认命,搞倒赵厂长又离家出走,我们家根本不会散,我又怎会走邪路!这些都是你欠我们的!你在乎的永远只有陈衍,叶凤宁!他死了,早就死了,只有你不肯信!”
巴掌清脆落在叶龙扬脸颊,叶凤宁迫使他停止叫喊。顾笙努力回想当时叶凤宁的表情。许是九月风疏,窗帘动得懒些,光和影总围着她小幅度打转。她目光死寂如一尊空心雕塑。楼下有人卷起防火道闸,是清晨开门迎客的底商,哗啦啦一通爆响,深水埗至少有一半人突然从梦中死去,又在现实苏醒。叶龙扬睁大眼,捂着受力的那边脸,胸膛涨高似要喷射火气。但他不敢,给他三个胆,他也不敢对叶凤宁还手。
“你滚吧。”
叶凤宁说罢,将纸钞泼洒在地,纷纷乱像布阵,操纵叶龙扬的尊严和骨气。他没犹疑,立马伏腰低头一张一张拾起。叶凤宁落泪。她几乎是用笑的口吻去哭,好像丝毫不意外,这拾钱的人竟是自家亲弟。撞邪了,人也分不清是非黑白,只知道过去不能再凭恒常的命数走向未来。
失序是现实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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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粤楼别馆在广州城西南,鹤洞大桥侧。从前广船与广钢的重工业地皮,如今塑通天大楼,插世界旗帜,企业名录能汇成一本改革开放案例宝典。喜粤楼是许婕的第一间茶楼,之后拓展连锁,拣选广州城腹几处繁华路段启市,已是顾笙离开喜粤楼的后话。别馆改建过三回,坐席从凳椅换成荔湾花艇,头尖肚长嵌黄绿蓝满洲窗,红木头上吊烛,珠帘助宾客入民国的广府大梦。人坐其中,肉身是稳的,心思却摇摇晃晃,情调无边远。花艇沿流水似的玻璃路往左右两边挨次排开,中央浮一座人造亭,穿对襟唐装的白头讲古佬执纸扇,使粤语评书一段《笑傲江湖》。
许婕边走边问:“阿笙,你听这嗓调如何?九十年代当红电台里才有的声色,如今要在广州找这种行家可不容易。我在省粤剧团求老师搭关系邀的,人家赏脸才肯一周来一次。”顾笙答道:“那是你许老板面子大,换了旁人请不来。”许婕只笑不语。往深处走,顾笙回头,见白头讲古佬长裤下踩一双纯黑的AJ球鞋,旧时风物也焕新颜,她不自觉笑了。二人步行至一楼茶室内间。门是趟栊,西关大屋格调,内泊两米长的原生实木茶几,上置十数种瓷制釉面茶具,还有方便搭口的蜜饯,生果,檀木蜡烛与女士薄荷烟,一时间鼻孔里热香四溢。茶艺师已列座煮水。顾笙定睛,见许婕遣走茶艺师,翻出一套素色斗笠杯,阔口高底,是她前年送给许婕的。许老板念旧,顾笙知道这趟不会白来。良木年轮似漩涡,茶几纹路无声流水,喜粤楼的过往种种在蒸汽之间与顾笙打了个照面。
“想喝什么茶?”
许婕开口问断顾笙神游。
“论品茶,许姐在茶叶市场称第二无人敢认第一。柜面茶瓮样样出彩,你让我挑,摆明是为难我。”
“阿笙,做老板之后,你这张嘴更不老实了。”
许婕启封一包黄金桂。黄旦品种茶树的嫩梢才能炮制出来的顶级乌龙茶,同样来自福建安溪,比铁观音春造的采摘期早,叶片外形也较铁观音更瘦长、紧致、脆薄。三泡之后,桂花气依然香得鼎盛,茶汤鲜爽有夹齿的甘味,难怪能在竞争激烈的春茶中突围而出。
“这黄旦不错吧?”
“好茶。”
“茶过三巡了,老老实实交代,上门找我是为什么事?”
“就不能是想你才来?”
许婕差点笑喷,旋即眯起一双凤目,所有情绪敛在话里:“当我第一天认识你?这次又被哪个有钱佬相中?都三十岁了,拒绝人这事不需要我教。”
“你想哪里去?”顾笙放下茶杯,说:“你一贯爱收藏茶,人脉比我广,我找你打听个人。”
“什么人?”
“最近茶叶市场有人吹风,一盒四十年的陈年铁观音在找买家,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还是个年轻藏家代理的。”许婕轻笑:“年年都有人吹这种歪风,顶着富豪华侨的名衔招摇撞骗,你不会信吧?”
“我信。”
许婕斜眼睨顾笙:“跟你有关系?”
“跟我妈有关系。”
“你妈居然懂茶?我印象中她一窍不通,在茶叶市场跑跟单而已。”
顾笙轻轻说:“不是我现在这个养母。”
她已很少追忆过往,必要时甚至刻意避开旧梦重温。须知道,记忆也会哄骗人,将现实重组成虚构,荒诞夜晚是变幻的海。顾笙与江月琼离港像逃难,实际上也是逃难,在深圳罗湖迈出联检大厦,她们像捡回命一样弯腰猛喘。再仰头时,与香港是同一片天,顾笙却陷入何去何从的惶恐之中。
“琼妈,我们要去哪里?”
“去广州。”
落日燃烧,顾笙凝望大巴车窗外窜天红的霞光,心头浇冰,一寸寸冷下来。初春倒寒,她只披一件浅蓝牛仔布外套,还是叶凤宁赴美国前送的,水标印着Calvin Klein。临上车顾笙忽然说不想去广州,江月琼直言由不得你,连推带扯把顾笙拱进靠窗座位。江月琼连坐大巴都讲价。罗湖车站售票员没耐心,说统一票价你爱坐不坐,站外都是野鸡车,半途换道换司机时你别喊冤。江月琼改主意,说要打个电话到广州确认清楚才买票。顾笙紧随她在站里兜转。有人从车站外围晃进来,持两道打探目光,在人群中锁定顾笙。他缩颈耸肩双臂抱胸,大衣里藏的是裸体还是秘笈,顾笙想都不敢想。凑近了他低声问:“要身份证吗?”顾笙抿唇不答。他继续问:“刚来深圳吧?学历证书要不要?放心,跟真的一样,你和我去验货就知道。”
“走走走!”
小卖部的老板挥手赶人。顾笙冷汗直冒,绕到江月琼另一边,小声问:“要讲这么久?”江月琼脸色惨然,放下电话说:“没人接。”她们重新排队购票。顾笙提眉瞪眼,一个个检阅往来的人们,人们也不自觉瞪她,在陌路上对峙一种过度紧张的情绪。上了大巴车,未知终点比预期遥远,顾笙问何时能到广州?江月琼说到了自然就到。这话打的是半哑禅谜。顾笙又问:那到广州之后怎么办?江月琼心烦,阖眼直言:还能怎么办?马死落地行[JY1] 。顾笙觉得江月琼在敷衍自己。但她不好开口怨,这回是走难,不是广深一日游。入夜视线看不远,顾笙眺破天际,漫长迂回的公路被墨色山体夹紧,车身逐入混沌,剩下少女的脸幽浮在通透玻璃窗。她一时嫌搭在窗旁的布帘污脏,一时又挑剔司机cut线居然不打灯,后车喇叭响不停,在香港肯定被人骂死。江月琼过关前临时兑换少量人民币,担忧香港身份惹人注目,劝顾笙谨慎开口。
“连讲话都不行?”
“不是不让你讲话,是让你注意点讲话。”
“这里是广东,我讲的就是广东话。”
“那你别讲英文行不行?切线就切线,讲什么cut线,想惹谁笑?”
“有没有搞错?我在香港念书的时候就被人笑鹤佬口音,来广州又要被笑英文口音?我爱讲什么就讲什么!”
江月琼警告:“你小声点!我跟你说,广州到处都是飞摩抢劫,你出入不注意等下掳了你的命!”
“钱都在你身上,掳我白费力气。”
十五岁的顾笙体重一百磅,其中九十九磅是反骨。大巴车甩尾扬尘,刹停在未知名的路边。司机吼三声“茶叶市场”,东江客家口音浓重,江月琼听不透。直到车身启动往前,她剜见路边茶叶字样,才冲到司机旁边央着一定要下车。两母女被司机怒斥遭全车人围观,顾笙只觉得丢脸。来广州第一晚,江月琼和顾笙摸黑住进招待所,芳村大道中东向沿路的那间“旅顺宾馆”。前台登记人员特意多看这对母女几眼,好弄清楚她们与证件上的眉目相符。2000年的广州尚不及香港繁茂。旅顺宾馆楼高三层,外形像一块泥塑灰砖,四四方方,没差错也没特点。房里被褥素净,空余位置仅摆放一桌两椅,都是佛山制造的家具行货,灯光打过去,色水单调似一副简笔画。顾笙累得想坐床,被江月琼阻拦,说还未冲凉浑身大巴车臭。顾笙胸口发闷,绕床走一圈,见四柱有剥落的木片,居然歪歪斜斜写着“到此一游”。没素质。她评判完,越发抵触广州。江月琼放好行李,人往门边走,顾笙赶忙追上。
“琼妈,你要去哪里?”
“打电话而已。”江月琼见顾笙抓紧她的衣袖,又安慰道:“别乱开门,不用怕,我很快回来。”
江月琼到一楼前台登记处。她说不信整个茶叶市场没人认识她表妹,非要找到她不可。顾笙独站在房里,向白墙投去一瞥,千禧龙年挂历悬在显眼处,时间被等分碾扁成十二张刻度日期的纸。顾笙凑脸细看,“星期一”上标的不是“Monday”,而是中文拼音“xingqiyi”,她忽然想笑。
在深水埗真元小学念书与荃湾天台幼儿班不同。从幼儿进化成小童,学生较少使用原始力量,顾笙手长脚长只能缩屈在最后一排。密斯李没有系统地向她们输出知识,认知零落,一切半懂不懂,顾笙很快发现自己与同学的差距。老师讲“一”同学答“三”,她还停在如何从“一”到“二”的阶段。后来才明白,这种无形的、自发的、仿佛快人一等的反应叫“逻辑”。起初顾笙怕答错,干脆不答。真元小学的英文老师上堂,喊她朗诵,由第三自然段落起。顾笙捧书呆站,喉咙干痒到痛了,发不出一个音调。有同学误以为她是哑的。课间推攘着出门,碰到顾笙,说哑妹走我旁边你别撞来。顾笙大叫:你全家才是哑妹!同学忽然又笑:原来是鹤佬乡下妹,难怪讲话有股海腥味。
其实语言也能杀人。横撇竖捺,字符似匕首,出口的语义将心脏一刀一刀捅开。香港是国际大都市,明明对八方来客一顿豪吞,怎么偏偏挑剔她的咸味口音?顾笙也想跟着同学笑,但问题是同学笑的就是她。她愈发不爱讲话了。林白秋问:没办法融入学校的新环境吗?顾笙在肯定与否定之间选择静默,一味挂念冯奀,那段日子天天都想吃鱼。
还是江月琼醒目。她悄悄变出一堆塞满学习技巧的笔记,标有秀气字迹,说学校老师一视同仁,不会单为你一个拖慢全班教学进度,要考得好就靠自己温书。那些笔记如同武功秘籍,顾笙得之,成绩逐渐追赶上来。期末考拿A时她挺起胸膛穿过所有沉默的同学。后来顾笙问江月琼,笔记是从哪里找来的?江月琼垂首缝衣扣,眼神愈发幽暗,里头藏了一首哀怨的陈诗。她说是垃圾桶捡的。
“你明明上次说是亲戚送的!”
“我记错咯,年纪大是这样的啦,懵懵懂懂哪里记得清楚?”
这事到最后江月琼索性否认发生过。顾笙还想重温那堆笔记,发现已经没了影,真像江月琼布施的一场渺梦。当人们不再提及,无法依附语言的现实便是虚构之物。顾笙也不提这事了,提起像发开口梦[JY2] 。她成为真元小学成绩最好的学生,那时候成绩是世界入场券,没人不想要。有一回,就在公共洗手池边,男同学酸溜溜说乡下妹英文考第一又如何,照样发音不准。顾笙忽然一只长手搭落旁边无人使用的水龙头。她并排侧眼望去,哦,原来是考第二那个。林白秋教导:若你占上风,言语间让一让人也无妨,这是肚量。顾笙笑说:妈妈,全天下就只有你不记仇。
膀胱坠胀,顾笙推门进旅顺宾馆的厕间,地面陷下一个孤零零的黑洞。蹲格砌防滑瓷砖,底色纯白,被南北往来的过客践踏,暗哑发黄。方才胸口涌动的笑意像风吹烛火,熄得快,顾笙瞬间低落。她可是从香港来的,怎么连个冲水马桶都没有?但这话她不敢在江月琼面前说。住深水埗,上下左右都是穷人,铝制盒里装曲奇饼,受潮了未过期也舍不得扔,顾笙吃过一次就不敢再拿街坊惠赠的“丹麦贵价货”。但提起大陆,个个都用鼻孔发音,仿佛大陆还在晚清末年,两岸时差以朝代计算。穷人也有优越感,这事你说荒不荒唐?顾笙跟着别人取笑过楼下修车铺老板二婚娶了个大陆北姑,听说养在深圳两年,就等原配病逝娶过门。江月琼凶神恶煞地反问顾笙:你被人笑时只懂躲起来哭,如今也敢看不起人了?你跟那些嘲笑你的人有什么分别!顾笙从厕间出来时江月琼已回房。她说找到人了,但人不在,只交代一个茶叶市场的老板让我们过去投靠。
顾笙捏起江月琼抄写的字条:孙浩,万胜茶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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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里信息提示不停弹出。顾笙粗粗略过工作内容,点开律所助理发来的询问:“顾小姐,请问你计划几号来港商议?”顾笙尚未敲定时间。寻人这事暂时搁向一边,眼下有更迫切要探寻的疑惑。
来龙去脉在许婕耳边过一遭,有几分再听已是曲中人的滋味,哪个女人出来混没在南粤大地浮沉过呢?认识顾笙多年,依许婕脾性,早该开口打趣:活三十载身边竟然没一个亲人,是不是八字被人要去下降头了?但她不能。横风横雨的大时代淘出顾笙这么一颗金子,她身上承载的又岂止是养母的半世心愿?越是熟悉,越要摆出尊重姿态。
许婕问:“你是想找那盒铁观音背后的藏家?”
顾笙答:“嗯。”
“你确定就是那一盒?四十年的铁观音,如果不懂茶的话很难保存下来,藏茶口感完全不一样。”
“他不让我试茶,只给我看过包装,确实是原来那盒。”
“你要的话我可以帮你问。但你一向不做藏茶,见过鬼还不怕黑吗?说不定这事背后是其他大佬在操控交易。茶叶市场的大佬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很少露面,有一个还是你认识的……”
许婕音量渐低。2003年,许婕第一次见顾笙,适逢喜粤楼开业首月,前门列阵的庆贺花篮蜿蜒至市政路边,岔出一条迎宾花荫,排场甚大。人人都说喜粤楼老板来头不小。许婕是谁?土生土长的老广州,祖上姓陈。又有人说陈氏百家姓罢了,陈李张王何,屎尿淋白菜(史廖林白蔡),何来特别之处?你不懂,她是陈家祠的陈!话传到许婕耳边,她哈哈大笑,说这来头比我做陶瓷发家的身世更好,早知就改跟我妈姓陈。
顾笙来喜粤楼应聘夜班咨客[JY3] ,十八岁刚上大学,人瘦骨气硬。她说她懂茶。许婕稳坐新中式太师椅——那会儿全广州都时兴这种清代遗风的官家木椅,靠背高耸,比顾笙的骨气更硬。于是她叫顾笙沏一道功夫茶。顾笙刮沫不慎烫手,茶水高注时紫砂壶盖坠落茶几拍出响叫,韩信点兵也使得不利索。她几乎要哭出来。
许婕问:“这年纪不好好念书,打工做什么?茶楼不适合你。”
顾笙汲泪望着许婕,说:“想赚钱养自己。”
许婕又问:“不会是无父无母吧?”
顾笙低头答道:“是。”
“哈,开口就中,我今日一定要去买彩票。”
父母死绝这话不能乱讲。
江月琼表妹早在1999年离开茶叶市场,随夫嫁回潮州。她就是从潮州出来的,如今又折返潮州,简直白费力气。江月琼在电话里问:你是不是吃饱饭没事做?表妹反问:姐,你好意思笑我?江月琼长叹:哪里来哪里去,万般都是命。潮州韩江水,岔道比闽南民厝的过堂风更多更细,无星夜里船灯相碰凑成水上一条路,供游子溯源。闽南人一生都离不开闽南,肉身再远,那双眼也要怔怔追水,追回闽南去。
“琼妈,潮州在哪里?”
“我回不去的故乡。”
“我想回香港。”
“阿笙,我们也回不去香港了。”
江月琼已无父无母。祠堂香火日夜不歇,无一支是她供的,也无一支会为她供。小时候在韩江游过水,大哥带着她。扎下去,他很快不见踪影,水中央湿漉漉浮出一圈人头,江月琼辨不清哪个是大哥。她踩石探水深,脚下打滑,抬首时水面已在头顶上。那次她没有死。家中无人为此责备大哥,见江月琼双眼血红,只劝她早些睡觉明日还要干活。女儿的命算不得命。大哥深夜敲门来问:妹啊,你今晚什么都没吃,有没有剩下的给我?江月琼负气说:没有,我喝江水喝饱了。大哥笑得气息发震:那江水什么味?
江月琼流泪:苦得很!
她领着顾笙找到孙浩的茶档。晨起九点,云缝开裂,腊月天色敞亮,广州初春生出秋收金光,一夜难眠的顾笙彻底醒了。她没想到白天的广州与昨夜所见大相径庭。太阳骑上额头,斜斜打落一地影,她半眯着眼看商铺前庭大开,货品延摆至街边。乱是乱了些,胜在忙中有序,人群默契挤出临时过道,摩托驮箱驮人在其中穿梭,擦肩驶向别处。女人也穿时兴衫裤,样式接港风,大印花掐细腰,风情万种。call机裹黑色皮革挂在每个男人腰侧。这哪里像晚清年间?活脱脱是新时代。有人凑堆拣货,老板在一旁跷脚咬瓜子,还分神大声提点:买东西都看紧钱包咯,被偷别在我这里哭!
江月琼站定在万胜茶叶门前,孙浩正遣搬运工将新造的红棕木柜抬入铺面。他个头矮小,架势甚大,指挥三轮车像指挥建筑塔吊。听见江月琼说明来意,他问:“都是潮州人,虽然在香港这么多年,应该也懂茶吧?”
江月琼硬着头皮答:“当然懂。”
孙浩笑说:“你妹嫁我堂弟,大家就是亲戚,给你们一个工作没问题。况且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茶叶市场要上轨道了!”
从前的自制自销将走向批发规模化,总用地面积十万平方,政府市场筹资渠道已开。孙浩当年一条扁担两箩茶,穿街过巷的日子真正成为历史。不出两年,全中国乃至全亚洲都要来这里做茶叶生意,他乘了这道东风,好不快活。
午后回旅顺宾馆。江月琼舔指数钱,仿佛数的是余生日辰,边数边叹:“明天就搬,哪怕住烂尾楼也要搬,住旅馆像烧钱。”顾笙一会儿看钱,一会儿看她,最终小心翼翼问:“那老板意思是我也要开工吗?”
“你?你开什么工,你要开学!”
茶叶市场周边城中村都是本地村民自建房。租不起街道统一管理的茶叶档口,也可租独栋单间,住人兼出货,梅雨和台风天谨记二十四小时待命。顾笙没想到这里也有小作坊。楼道偶尔出现成捆的纸皮、塑封袋、热熔胶绳、标签贴。她细细嗅味,茶香是浊的,廉价货,但生意甚好。小作坊工人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来临前才停歇。日后顾笙到茶楼尝过两元茶位的陈普与菊花,才知道小作坊的茶叶销往何处。江月琼租了一个大单间,床分上下铺,与顾笙就此在广州落脚。
江月琼不懂茶,这事顾笙知道,没想到孙浩也很快知道。她在白秋茶水铺出入多年,只顾埋头牛饮,未曾探究过茶中乾坤。孙浩忙出货时让她帮忙冲一回茶。熟普茶砖要用撬茶针,江月琼费老劲撬散一角,纷纷扫落茶壶。沸水浸泡后,茶叶竟膨胀得阖不起茶盖。来客面面相觑,见是老板亲戚,也不敢真的笑出声。货品从店门前运走,孙浩转头,看着那杯胀得几乎埋掉茶壶的熟普,脸色僵死。
“月琼,不懂冲茶就早说,你这样简直糟蹋茶叶!我生意能做这么大,你以为靠的是运气吗?靠的是我一点一滴的积累,勤俭节约,你跟你女儿都学着点吧!”
江月琼唯有小声道歉。孙浩看得出这个旧戚其实无根无底,香港来头再好听也是虚的。他挥挥手说你别碰茶具了,跟单出货吧,工资按底薪加提成。半年前孙浩请过杂工,但三个月后那人辞职不做,听说换去其他茶档嫌孙浩开工资吝啬。家中妻子照顾儿子专心念书,茶档由孙浩独自支撑。江月琼不得不买来两本新华字典,一本自己看,一本塞给不情不愿的顾笙。她们必须重新学中文简体。江月琼在出货单据上写繁体字,搬运工挠头皮抗议:“大姐,你画的符我们看不懂。”跟单薪水低廉,孙浩给的提成太低,要靠自己拓客推销。江月琼品茶如饮水,个中滋味差异她尝不出,介绍给客人时舌头打结,半天才道一句:真的很好喝。此处来钱慢,她生出歪主意,开始偷偷替附近零散商铺接些搬货活计。茶叶按斤,按提,也按箱计,江月琼一介女流,搬的多数是轻巧货,也借与搬运工相熟的关系替他们忙时收茶。搬运工再次挠头皮抗议:“琼姐,我们搬一件才赚几块钱?你在穷人手里吸血,我看你才是真正的资本家。”
顾笙不忍心江月琼搬搬抬抬,浑身关节痛,衣服都是药贴的辛辣味。她说:“琼妈你让我去帮忙卖茶吧,茶叶我懂啊。”
江月琼不肯:“认真念书,你考不上大学的话,我这辈子都对不起白秋。”
孙浩收下江月琼送的薄礼,答应帮忙替她们搜罗一间民办中学,声称外地人没户籍花点钱就能上。顾笙去过一次吓得目瞪口呆。民办师资与升学率不比公立,要在广州城吸纳学生,学校不得不出奇制胜。校方强调重点培养文武双全,一伙稚气未脱的孩子在操场上舞刀弄剑,腰缠黄带扎马步,呵呵哈嘿震天响。顾笙合不拢嘴,生怕那支红缨枪像周星驰的《唐伯虎点秋香》一样,没有枪头也能捅人。
她和江月琼说:“要我上这个学校,我情愿去打工。”
孙浩见顾笙挑挑拣拣,连他推荐的学校都嫌,直言道:“你们香港来的不是英文很劲吗?有本事就去面试公立中学,自己考进去呗。”
顾笙心比天高,扭头向江月琼保证:“考就考,我不信我不行!”
真让她考进公立的秀明中学已是到广州半年后的事了。2000年的除夕夜,广州禁烟火,芳村大街小巷爆仗偏偏响个不停。做生意的人最怕静。货不动是静,无客也是静,听不见铜板声心慌慌。不怕乱响,怕一年到尾无一处响。顾笙在床上捂着耳朵叫烦,说日日烧炮,连一个懒觉都没得睡。江月琼自顾自下厨劏一只仔鸡。老规矩,大时大节的荤素果糖,一律菩萨先吃。江月琼摆好供品,焚香烧纸在天台跪地,默念千万句话。广州过年天朗云清。顾笙被吹白的烟气淹没半张脸,直肠直肚问江月琼:“你跟菩萨是老友吗?每次拜神像煲电话粥。”江月琼睁开眼,望向这个半途认来的养女。她拜的不是菩萨,是朝南边那个抛弃她们的华丽岛屿祭奠故人,一个个生离死别后担心无人记起的故人。她真怕自己死了连顾笙都记不起她。
江月琼感慨:“女大十八变,我明明看着你长大,有时却觉得像不认识你一样。”
秀明中学高一有十个班,顾笙在六班,上学要穿POLO白衫与浅蓝运动长裤。她说:“大陆校服很难看,为什么没有短裙?在香港每个女仔都穿半身裙。”江月琼没好气地解释:“去读书又不是去选美,让你穿就穿。”
全年级都知道有个英文考第一的香港女仔。课间有人来教室窗边八卦,小声问就是她吗,好像跟我们也没什么不同吧。顾笙尚未消化这些过分关注的目光,就有同学主动前来交好,连老师也举荐她去参加英文竞赛。这里没人再叫她乡下妹。她很快把握一条生路,在优势科目大放异彩,出尽风头。男同学偷偷示好,约她周末到北京路青宫电影城看戏,当时青少年的暧昧乐园。女同学激动地问:阿笙你答应他了吗?那个男同学生得高大威武,胸肌加背肌是顾笙身板的两倍厚,从小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她第一反应其实是害怕。但她要面子,出身这事怎能坦然告知?扭拧地说下次再约吧,这个礼拜没心情。女同学说阿笙犀利,玩欲擒故纵,这招沟死仔[JY4] 。一切仿佛颠倒了,顾笙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出一口恶气,尽管也不清楚这口气到底是谁让她受的。
她的变化显著,江月琼却忙于奔命持家,反应过来时已经到第一学期期末。她拿着顾笙的成绩表,忧心忡忡问,你偏科这么严重老师没提醒过你吗?顾笙摆手兼摇头,说老师当我是宝,下个月还有机会代表学校参加英文比赛呢,我要买一条新裙子,穿校服不好看。
“参赛高考能加分吗?你是去念书,要的是成绩,图这些虚名做什么?”
“我喜欢就行,你管那么多。”
“我不管你谁管你?”
“泼我冷水就叫管我吗?”
江月琼睁圆双眼:“你当你今年三岁要人哄啊?你看过你考的分数没有,你这样连一个本科都考不上!”
“考不上就考不上,去开个档口卖茶叶做老板,挣的钱比大学生都多!”
“你讲这种话对得起白秋吗?她辛辛苦苦把你养大——”
“不要总是拿我妈来压我!”顾笙插嘴:“读书不就是为了赚钱吗,宁妈也没读大学,照样有钱去美国过好日子!”
江月琼怒斥:“你别跟我提那个贱女人,是她害我们连茶水铺都没了!如果不是她,我们又何必逃来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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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藏家应该不是他。”顾笙对许婕说:“虽然是一盒顶级陈年铁观音,但依他的胃口,嫌少。”
“你挺了解他。”
“你说的,见过鬼谁不怕黑?知己知彼罢了。”
“吃一堑长一智,你当时太年轻,就当交学费吧。”
手机那端的律师助理见顾笙毫无反应,又留言:“我们需要你提供更多信息以便找到叶凤宁女士。”顾笙迟迟不搭理,对方直接微信电话拨过来,她调静音后开启勿扰模式。许婕一包新茶在手,欲拆不拆,只好问顾笙:“是不是赶时间?赶时间就走吧,下次再来饮茶,赚钱要紧。”
顾笙笑了:“以前我妈最讨厌我提赚钱。”
她想起初到广州,与江月琼有过很长一段不愉快的磨合时光。少女成长像裂变,稍有松弛便行差踏错,江月琼盯着顾笙一步一步走人生钢索,真是怕极了。那时“叶凤宁”三个字还是江月琼命门,提不得。如今时移景迁,江月琼说放下心结了,看能不能找到凤宁,是生是死总要有个尘埃落定。
“算了,许姐,我还是先走吧。”
“真赶着去赚钱啊?我这新到的君山银针还想跟你分享呢。”
“迟些来跟你喝,我要去香港找个人。”
“我都答应帮你找了,你还找什么?”
“跟茶叶无关,是我另一个养母。”
“哪个?”
“叶凤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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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Y1]意思是只能靠自己想办法往前走。
[JY2]意思是胡言乱语。
[JY3]餐饮业的迎宾,负责引路、点餐、冲泡茶饮。
[JY4]意思是这一招很能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