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宁(上)
丁甲2024-02-25 15:2512,001

  中秋月盈,银盘深深在天空储一汪水,无星无云任风吻。北角英皇道裕园里,有宾客大笑,碗筷哐当,人声充斥这个两层高的茶楼。今日八月十五,大节庆,茶楼桌布浸了酒水财气,年岁久远,纹路竟像绣上去的色水。要说茶楼最见多识广的,莫过于这张桌布,开年尾牙生死宴,一世江湖敌不过食这一字。香港茶楼已变了样。阔别世纪初的重重栏苑铜制壶,捧花逗鸟听粤曲的宾客从墙上旧照褪色,到如今1986年,谁还管画眉与鹩哥孰好,统统一盅两件,食完返归[JY1] 。

  裕园后门离巷口最近。晚市开张巷口来了一个壮汉,从推车上搬下月饼,是今年最后一趟货,赠予今晚消费高的宾客。裕园楼面话事人叫妙姐,点了个七折价钱便挥手遣走壮汉。他赔笑,说七折买我一车月饼?妙姐,老婆本都蚀给你了。妙姐扬眉,颧骨高得快要打上眼球,是瞄准的姿态。她瞄什么?瞄数字瞄钞票瞄男人女人的荷包,还瞄阿爷[JY2] ——打开门做生意要懂公关。裕园一年比一年旺,厕所翻新灶台换镬,那都是她火眼金睛瞄来的。妙姐说你现在出了英皇道,月饼按钟点折价,越晚越便宜。壮汉接过钱,迭声说明年生意还要仰仗妙姐,谁不知道这条街裕园最聚财,是妙姐经营有方。饼盒扎十字形红彩绳,妙姐提起其中两盒,双肩擦过汗气淋漓的伙计,走到换下制服的叶凤宁面前。

  “呐,见你是自己人,我才算八折给你的。”

  “多谢妙姐。”

  “明日八点德盛行老板要来,二楼苏州房,他点你名奉茶,提前准备好。”

  叶凤宁眼神流露迟疑。妙姐连塞带哄将月饼推到她手中,又说:“不过是饮茶罢了,想哪里去?”

  叶凤宁小心收下月饼,这两盒连景阁在月饼界叫不上名堂,也要花她四天日薪。经过后门,一个熟面孔男人打头阵,外套制服挽在手臂只看见隐约的半粒徽章。妙姐在暗处客气递上两盒莲香楼,月饼中的饼王。男人示意随从接过。待出了大门,一架黑色轿车横在远处,接上人后轰隆驶离。叶凤宁尾随到路边,定睛一看,才发现随从将月饼扔在垃圾桶边,纸盒印花熠熠生辉,看久了竟有些刺眼。

  离开裕园,叶凤宁摸着东北向走,途人似追光飞蛾,扑往各个抖擞灯光的大门。她是年头来裕园的,一月刚满十六,念完中三,应征的是点心妹。茶楼点心妹易做,日日推餐车,在食客间穿梭叫喊。喊的是何物?餐车里有什么便喊什么。竹篾编制的蒸屉,个头圆身子扁,层层叠高,叶凤宁在白腾腾的蒸气中叫了三个月。妙姐来找,说二楼包房的茶水妹阿婷怀孕八月,肚皮沉甸甸朝下坠,客人生怕她手震伤了胎气,来吃饭谁想见红?你去替她。这一替就是半年。

  德盛行老板刘富民做的是海味生意,节前最忙,过了今夜好喘一口气,立即通知妙姐第二朝上门饮茶。他曾提过四件金钱鳌鱼胶到裕园,摆在叶凤宁面前。鱼胶莫约半掌宽,两指厚,绝非俗物。叶凤宁却当看不到。刘富民又问叶凤宁多大了?她冷着声答十六。刘富民咂咂嘴,说确实还小,不急。叶凤宁隔日将他遗留下的鱼胶送回德盛行。刘富民从账本中抬头,笑问她什么意思?送出去没有收回来的道理。

  叶凤宁说:“我以后有钱会自己买,不用你送。”

  北角紧挨着中环,大马路见尽头,叶凤宁已嗅到浓烈的街市声气。摩登楼宇从天际矮下来,精缩成数百间门对门的朴实商铺,淹没正中央的一条电车轨道,春秧街到了。她加快脚程,从鸿运肉食店右边拐进窄巷,最深处的道闸微敞,透一线暗光与缕缕白霾,是字花档。团圆节庆也拦不住赌鬼离家,叶凤宁皱了皱眉头。招牌低调的福州瓜果于二楼窗栏下烧亮一串黄澄澄的小电泡。云霄枇杷、程溪凤梨、华安橄榄、琯溪蜜柚、诏安青梅,闽南人离乡背井,在香港的春秧街里照样口福不尽。中秋节,天宝香蕉销路最好,牌子竖着的果箱里已经空空如也。叶凤宁凑前去,在三五个黑兮兮的头颅中扯起自家弟弟叶龙扬的校服。

  “谁敢弄我——”

  “再看,你人都要种进箱子里了!”

  众人哄笑。都是贪一口酸甜熟果的小男孩,没钱买,就来档口站到老板发慈悲心。叶龙扬耳垂发烫,扯好白衬衫衣领,低声嘀咕:“家姐,讲话就讲话,上手做什么,我也要脸的。”

  “下巴刚长两根须就开始跟我讲脸面,今晚不用温书吗?”

  同学虾仔插嘴:“凤宁姐,阿扬不温书也赢我们九条街啦!”

  “把这个拿回家去。”

  叶凤宁递上一盒莲蓉月饼。“是不是莲香楼的?”叶龙扬接过手,脸颊浮笑,仿佛已尝到莲子蓉的香甜滋味。借瓜果店的灯火一照,他看着“连景阁”三个大字,心道这是哪来的杂牌货?叶凤宁直言:“有得吃就不错了,还要莲香楼,你不如要我的命。”亲弟脸色像瘪气皮球,什么情绪都塌了下去。他眼尖,盯着叶凤宁背在身后的另一盒,多嘴问道。

  “还有一盒给谁?”

  “少管闲事。”

  叶凤宁转身就走。同伴凑到叶龙扬身旁,一个个鼻孔大张嗅着饼盒封面,七嘴八舌问他是不是双黄?双黄才是人间极品,嫦娥吃了都要下凡。叶龙扬怔怔目送叶凤宁背影。他猜到亲姐要去哪儿,心里烦得很,用手肘顶开一众同伴,也说一句少管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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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衍,今日校际田径运动会又拿冠军了?”

  “何止冠军?将军——”

  红子重炮将,大局已定,无力回天。詹兆宗执黑子挠头苦笑,说自己真的老了,居然没看到那只伺机而动的红炮。冯宝莲正在大门口右边朝土地爷的神牌叩首,鼎炉袅袅烧过三茬线香,纸钱在化宝盆落成灰烬才起身瞄一眼头顶——詹兆宗正骨。招牌右上角剥了一块红漆,讲过五百次,家中这只老虫依然懒得补。不补就不补,省钱。

  冯宝莲皱眉说:“就算年轻四十岁你也是这种臭棋,人蠢没药医。”

  詹兆宗涨红脸:“上回星仔淋清明雨后左腿一直风湿痛,还是我治好的,他爸谢德信说大医院的医生都没我厉害,赞我华佗再世!”

  “那是看在药钱份上,你觉得星仔跟你一样天残脚每次都给他打折,谢德信摆明看你老实才不把儿子送去大医院,专找你治!”

  “怎么你开口闭口就知道钱?”

  “人人都是房东上门收租,就你蠢,不懂给房东好处,每个月要我从北角跑去新界交钱,迟一天都要挨骂!”

  “房东富得流油,我为什么给他好处?劫富济贫才是正道!”

  “那你快点立地成佛吧,好让我做寡妇,脱离苦海!”

  陈衍见惯他俩针锋对麦芒,没作声,只是静静地笑。六十五岁的詹兆宗是春秧街驰名圣手,祖传治骨痛劳损,与妻子冯宝莲相依为命五十载。三〇年代他和父母逃避战乱来的香港,途经广州西湖路,移影穿梭的人堆里他只看见孤身颤抖的冯宝莲。当时她这张嘴只懂啼哭,才十岁,眼噙两泡热泪手握一把花生酥,喊妈妈爸爸你们在哪里。她是被家人刻意遗弃的。詹兆宗喝多了回忆起来,醉笑冯宝莲天生泪腺发达,怎有人能哭这么久,从詹家人抱她上黄包车哭到与詹兆宗的洞房花烛夜。他问冯宝莲:是不是不情愿跟我?冯宝莲哭着用拳头锤他:哪个女的想嫁坡脚过一世?詹兆宗先天残疾,治过几千条腿,就是治不好自己。他继承衣钵,熬到父母老死,子嗣也无所出。后来一个荒唐夜晚,冯宝莲哭着坦白初来月经时在乡下跌落深井,那是寒冬,恐怕浸坏了身子。詹兆宗捂紧她的嘴,说这话以后都别讲,千错万错一定是我错,谁让我在西湖路上非要看你一眼。香港丰姿绰约,半个世纪的历史在头顶这片天空如云聚散,无儿无女也过来了。回首时她还在,詹兆宗只觉庆幸。

  他不忿气反驳几句,冯宝莲懒得搭理,摸出老花镜走到陈衍面前,换一副慈祥语气。

  “阿衍,你校服裂了,脱下来我帮你补一补。”

  “哪里?”

  还摸着象棋的陈衍反应过来,从竹编矮椅上站起,个头窜得甚高,罩下一地长长黑影。他环顾自己一圈,找不到裂缝。冯宝莲指了一处,陈衍顺从地剥下白衬衫,递出时客气道谢一番。冯宝莲笑说阿衍书念得好连脾性都好,又想到他的家世,摇头将可怜陈衍的话咽下,手上功夫愈发仔细。詹兆宗半眯眼打量面前少年,已有成熟男人的骨架雏形,肌理饱满,能惹人脸红。

  “阿衍,不如留下来我这处吃晚饭?你莲婶是佛山人,拆鱼羹一绝,中秋菊花至香,配鱼肉清甜爽利。”

  陈衍婉拒,说在学校比赛完吃了餐包,现在也不觉得饿。况且中秋团圆夜,他这个外人怎好意思留下。

  “啧,光吃餐包哪有营养?我最爱吃牛肉,年轻时身材可不比你差,最多矮你半个头。”詹兆宗在圆滚滚的腰腹上比划:“这里跟你一样也有六块,迷煞整条街的少女少妇,争着约我看戏。

  冯宝莲埋头缝针,插嘴问:“是吗?这么多年追你的,我只见过债主。”

  “老太婆,你不讲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詹兆宗话毕,只见陈衍猛地站起,一股馨香带茶气被风扫进来。不用问,那个会脸红的主来了。

  “詹伯,莲婶——”叶凤宁身子一紧,脚步比声音收得更快,目光直直与陈衍胶着,半晌没动静。她没想到陈衍会在这里。陈衍不自觉笑了,她也笑,不知二人到底在笑什么。詹兆宗和冯宝莲对视一眼,又佯咳几声,说:“凤宁,今日这么早收工?”叶凤宁回神,说中秋晚市做宴席,不需要冲茶。她补了句“中秋快乐”,詹兆宗识趣:“哎呀,我有个艾草药贴一直找不到,老太婆你帮忙一起找找。”冯宝莲针线功夫已完,扬手塞到叶凤宁怀里,说:“剩下两针阿宁补吧,我老眼昏花看不清。”

  大人的默契才真正惹红叶凤宁的脸。

  逢年过节无人愿意就医,怕触霉头,长窄店里瞬间只剩下二人。詹兆宗做街坊生意,节俭为本,灯泡脏旧,散发昏暗的色气。叶凤宁五官浸弱光,双眼袅袅,细看竟有几分似画中走出来的人。她笑着问:“我脸上有东西吗?”陈衍心头一阵滚烫,不答反问:“你怎么来了?”

  “今日做节,想着拿一盒月饼给你,交代给詹伯。”

  陈衍摇头:“只有一盒,你拿回家吧。”

  “家里那盒我早就备了。”她不能堂而皇之到陈衍家中,又说:“给你的就是你的。”

  陈衍明白,又有些不为人道的酸楚,看着那盒月饼,眼神微微晃。叶凤宁垂首检查缝合的细径,冯宝莲绣工一流,根本不需要补针。她将白衬衫递给陈衍,没看见他穿起时眼底掩藏的失落。

  “你一向爱惜东西,怎么校服会开裂?”

  “我也不知道,可能穿旧了。”

  变声期的鸭公嗓结束,人也比去年高些,家中合身衣服越来越少。

  “女同学扯的?”

  陈衍瞪眼反驳,何来女同学,简直一派胡言,你明知我心意。叶凤宁笑出声来,地上两道长影趋得那样近,却始终不敢叠在一起。她左手腕贴了一块白药膏,上回茶楼的扭伤未痊愈。陈衍很想摸一摸她,但他不能,这会儿她才是真真正正的画中人。春秧街有无数双眼,什么都不能做,陈衍心想,就这样看着她也是好的。

  “今日跑步拿第几?”

  “还用问吗?不拿第一都不敢见你。”

  他品学兼优,陈家的烂沟渠里养出一条活蛟龙,叶凤宁未开口问就知道陈衍只会是第一。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白信封,递给叶凤宁:“这次比赛的奖金。”

  叶凤宁推回去,说:“给我做什么?你还要交学费呢,陈叔肯定不会帮你备钱。”

  “我有预留学费。”

  “那就存起来。”

  “你帮我存。”

  “为什么?”

  陈衍笑说:“詹伯家里也是莲婶管账的。”

  叶凤宁连耳廓都红了,眼神嗔怒,还未扬手打他只听见一声尖锐的呵斥。张娣从街外轰轰烈烈闯进来。冯宝莲在后堂吓一个激灵,直道不好,凤宁她妈来捉奸了!待她跑出铺面前厅,张娣已经抡起柜台的木算盘,往叶凤宁身上砸。

  “别打,别打,有事慢慢讲不要动手!”

  冯宝莲年岁大,拉不住张娣,算盘击在皮肉全是闷响。陈衍拥紧叶凤宁,后背受力,忍出满额的汗。叶凤宁挣不开陈衍双臂,只能听他生生挨打,急得回头喊亲妈停手。人前他就敢这样贴身拦着,人后见不到,自家女儿莫不是早就吃亏了?张娣听不得叶凤宁求情,眼内一片猩红,真想啖下陈衍的肉。围观的人多,制止的人少,詹兆宗正骨铺门前拢出一个人造半圆,密不透风像怕错失大戏。张娣一腔怒火发泄完。冯宝莲什么都没拦住,倒是吃了两记打,在一旁拍大腿怨詹兆宗帮不上忙。詹兆宗行动不便,又见对面是女人,犹疑许久都不敢动手。

  张娣喘匀气,说:“叶凤宁,你现在给我滚回家!”

  叶凤宁站起,只听见身后陈衍隐隐吸气,怕是伤到骨了。

  “妈,你凭什么打人?”

  “我说过的话你当耳边风,三番四次来见他,我不打你怎么清醒!”张娣伸手制住叶凤宁,母女一番纠缠,你拉我扯攥得双手通红,最后竟是陈衍开口先劝叶凤宁走。他站起来说自己没事。张娣狠狠剜他一眼,离开前冲冯宝莲说:“陈家在春秧街是什么垃圾货色你们一清二楚,下次再帮这个男人搞我女儿,我不会放过你们!”

  她不会跟陈衍讲任何话。

  因为他不配。

  闹剧散场,争执过后叶凤宁将自己关在房间。这事已不是第一次,上回在叶凤宁枕底翻到陈衍赠她的小说,英文似天书,张娣一个都看不懂,但扉页那句“无可替代的你”把她气得当场撕书。叶凤宁早就惯了,只是张娣从未接受过。天台棚屋不隔音,一家三口挤住,张娣在门外趿拖鞋来回踱步。她刚拜完月娘,在天台与人闲聊,千回百转的话被风吹进叶凤宁耳内。张娣讲闽南话,但不教一双儿女,说你们生在香港就是香港人,要学好广东话和英文。叶凤宁知道母亲记恨自己的出身过往。有人劝说凤宁一向顾家,打工赚来的钱尽数落你口袋里,何必这样丧打她?张娣说不打不成器,看不得她糟践自己。那人吃吃地笑,问她是不是相中哪个乘龙快婿,才故意棒打鸳鸯给大家看。张娣没答是与不是,语调倒轻快起来,说凤宁这张脸生得像她死鬼老爸,中看不中用。

  黑棚顶上一轮月,年年这样圆,个个朝它拜,悲喜偏偏与它无碍。叶凤宁心凉似月色,眉间愁绪化不开,像晚秋最后一朵不肯凋敝的花。

  张娣催叶龙扬冲凉,又说邻舍王姨赠了新鲜蜜柚吃完再睡,忙到整个屋子静静失去声气。叶凤宁从房间出来,床侧摆着一顶纱线厂的女工白帽,伴母亲入睡。六〇年代的移民潮,把张娣从福建德化送来北角,那时她已在乡里婚配一个“死人”。成婚前一日,未来夫婿到塘里偷鱼被村民打死,张娣家人吞下聘礼不肯归还,直接将哭得快断气的女儿送入男方家中守寡。守到二十五岁,她实在耗不住婆家折磨,变卖所有嫁妆买下一张换命船票,到了香港遇着同是老乡的木工叶天恩,才真正成家。

  张娣老了,刨了几十年木屑的丈夫肺泡损伤不可逆,五年前撒手人寰,余下医疗债务和一双稚嫩儿女磋磨她的后半生。她有冲天的怨气,入睡也不安乐,鼾声比夏夜求偶的蛙叫响亮。客厅摆着两盒月饼。她带回来的,叶龙扬咬一口便说不爱,转头一人吞下两个莲香楼的双黄莲蓉月饼。张娣说是纱线厂赵厂长送的。叶龙扬爱吃莲香楼,第一次吃还是陈衍帮有钱人家少爷冒名替考赚来三两碎银,排队买来偷偷塞给他的,让他帮忙带一个回家给叶凤宁。张娣抽着气心疼地说:“阿扬,不爱就放下,扔掉做什么?这便宜的我明日带回纱线厂能顶一餐午饭。”叶凤宁盯着那盒莲香楼,冷眼推开叶龙扬房门。咿呀一声,薄被褥里一阵摩擦响动,夜色掩盖叶龙扬赤红的脸。他正用手电筒翻阅着虾仔分享的《龙虎豹》[JY3] ,露出脑袋看清来人,压低音量问:“无端端进我房间做什么!”

  “是你告诉妈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敢做不敢认?我今晚拿月饼去詹伯那里只有你知道,是你跑回来跟妈通风报信的吧?”

  叶龙扬低下眼,双手在被褥里拧成麻花。

  “阿扬,我是你家姐,出去打工供你念书,我不求你报答我。但我们和他在一条街上一起长大,他当你是亲弟般对待,你也叫他一声衍哥。你功课不好他辅导你,年年送你生日礼物,那次被飞仔[JY4] 劏死牛[JY5] 还是他去替你摆平的。你这样忘恩负义算什么!”

  叶龙扬嘴唇嗡动,讲与不讲间,迟疑许久。

  “家姐,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纱线厂换设备,阿妈人老手笨跟不上机器,很快要没工开了。她失业,光靠你一个人,我们家撑不下去的。”

  见叶凤宁怔神,叶龙扬哑声宣告。

  “你不要再跟衍哥来往,真的会害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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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秧街洋喜面粉店那幢旧楼镶在大路转角,L型设计,前矮后高,共用一个看更[JY6] 阿伯:水叔。靠北面有一截露天楼梯,日光不造访,往楼层上去的门架蚀锈多年,水叔索性加了个大锁头防贼。其实是他懒,熬夜守门三十岁便开始秃顶,唯有剃光头示人,至今五十,未擒获过一个飞贼。

  中秋佳节再闹腾,深宵一到,连路灯都跌入无涯的夜。银河这种值钱玩意,早就被香港卖掉换作钞票。在福建德化的乡里,烧窑炉头不熄,火光与夜空长长的星河同燃,已是多年前的旧梦。水叔翻来覆去看马报,打一个呵欠,听见啪的一声异响。他摸着电筒踩大头黑靴出门——这靴子还是跟皇家警察学的造型。在鸭寮街摆摊的走鬼处五十港币就能交易一双,声称里面镶钢板,就算拿刀插也插不穿。他走到露天楼梯,仰头看墙身无人,四方探照一轮,最后才瞥见一把坠地的烂葵扇。

  估计是谁家在窗边哄孩儿入睡,扇得昏昏沉沉掉下来的。

  叶凤宁捂紧陈衍的嘴,心跳如雷,听着水叔哼歌踱步走远。她松开手,身子坐在窗台,只差几公分就要后仰从二楼摔下去。陈衍原在窗边看书,一个长发人头飘上来,未大叫已吓得心惊肉跳。她是吃了豹子胆,夜半三更摸上门,有路不走,爬的竟然是窗。

  “快下来。”

  “你抱我。”

  这种请求谁能拒绝?棉花似的人儿挨到胸前,是绮梦成真,陈衍将叶凤宁抱下窗台。她埋在陈衍颈边笑,说我腿不能走手不能动,是个废人,你就这样抱着吧。她双臂搂得紧,像藤蔓倚大树,缠到他心里去。陈衍干脆坐下,叶凤宁在怀里,桌上什么天书都是过眼云烟了。

  “你和陈叔吃月饼了吗?”

  “没。”

  提到自己父亲,陈衍不愿多话,伸手去握叶凤宁五指,凉丝丝的,摸久了百火全消。叶凤宁反握着他的手,想起目睹陈衍将父亲陈文权从赌档扯出来那次。陈文权高大,扬手一推,陈衍摔在地上,手脚关节被粗粝砖面划破。叶凤宁不忍心,递出一块手帕,他没有接,像毫无痛觉般站起又去扯父亲。旁人劝叶凤宁别凑过去,陈文权不是人,传闻他老婆是被他生生饿死的。那时陈衍才八岁,脸虽稚嫩,眼神却凶猛。他大胆进字花档掀了父亲参赌那张木桌,挨打时还是詹伯跑来做和事佬。这场闹剧后陈衍弄丢家中钥匙,乌眼肿脸坐在门外楼梯发愣,直到叶凤宁给饥肠辘辘的他递出一块枣香马拉糕。她住陈衍楼顶天台,二人时有碰见,却从未认真讲过话。她问你妈是不是被你爸饿死的?陈衍没想到叶凤宁这般耿直。他妈狠心离家出走,连他都不要了。但陈文权风流,陈衍想活下去,怕他花钱另筑一个家,也狠心向外说他妈是被他爸饿死的,抛尸天水围泥潭。没有女人敢轻易挨近这对父子。陈衍反问叶凤宁:你不怕我?叶凤宁摇头,说你敢反抗你爸,你和他不一样。他埋头大口咬食,囫囵地解释:我不想弄脏你的手帕。

  二人手掌交换体温,陈衍心头有股躁动,冲冷水凉也压不下。他懊恼自己的身体变化,发育伴随发情,偶尔像一只皮囊进化成人类但颅内欲望依然原始的狗。他垂眼盯着叶凤宁呵气的唇,连她低声说“今日字花档应该收得早,我以为他会在家”都听不真切。

  她忽然抬头问:“喂,你聋了?我讲话你都没反应。”

  陈衍似被识破想法,脸红着说:“下次来不能爬窗。”

  “不爬窗怎么来?我叫水叔一声姑丈,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替我妈监视我呢。”

  “你可以去詹伯那里等我。”

  “今日闹成这样,怎好意思再让詹伯莲婶帮我们掩护?人家也要做生意的。”

  陈衍沉默。叶凤宁明白他想什么,也不顺着讲下去,只让他将衣服脱掉。陈衍问为什么。她变戏法似的摸出一瓶活络油,说让我看看后背,肯定伤得很厉害。陈衍不动,责备她深夜冒险爬窗的话化成刀戟往心头送,他只怨自己。

  “詹伯已经帮我看过,没事。”

  “没事怎么不肯给我看?”

  “一点皮肉伤,不看也罢。”

  “我走的时候你连腰都挺不直,我不信。”

  “真的,阿宁,我没事。”

  “陈衍,别逼我亲自动手,我数到三。”

  拉扯半天,陈衍拗不过叶凤宁,改口逗她:“三更半夜进我房,还要看我裸体,传出去等下街坊笑你人小胆大——我、我脱,脱!别掐我腰!”

  那把在二楼窗栏静置许久的葵扇被叶凤宁失足踩中,一脚踹下去,开裂处烂成糜花状。陈衍背后伤痕和它并无二致。算珠滚圆密集,木架端实,落到皮肉上全是斑斓的红紫。叶凤宁忽然眼酸。张娣打她或许还留三分力,怕折损这副好皮相,但对着陈衍,她只会发挥到极限。

  陈衍等半天见身后的人没动静,问:“怎么了?”

  “你又骗我,詹伯没敷过药,你根本没让他帮你看。”叶凤宁哑声答:“忍着,揉开才能散瘀。”她收了手劲,还能看见陈衍额角渗汗,他是真的痛。但他不叫喊,听她讲话带哭调,心酸得很,皮肉苦楚根本算不上什么。

  “明日就能好,别哭了。”

  “谁哭?是药油熏眼而已。”

  她一向不认输。陈衍笑,问叶凤宁记不记得那次在鱼档挨张娣的打,哭得梨花带雨,手里还紧紧攥着一条银鲳。叶凤宁又掐他腰眼,听陈衍边抽气边笑,嗔他只会记得她丢脸的事。

  叶凤宁不是在鱼档偷鱼,而是还鱼。叶龙扬遭虾仔怂恿,说鱼档大泉哥眼盲心盲,从不点算档口的鱼,你偷一条先煎后炖,奶白汤水能鲜掉牙。叶龙扬当真。那时叶父离世一年,长身体的孩儿挨不得饿,偷回家后被张娣发现。她先是责骂,结果叶龙扬哭着说阿妈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你很久没喝过鱼汤。张娣一听立马双膝发软,跪在地上说菩萨有眼,她半世苦命换来一个大孝子。叶龙扬是什么人,张娣不懂,叶凤宁可是一清二楚。七门课里至少四门拿A,他脑筋转得比谁都快。叶凤宁咬牙切齿,从水盆抓起这条肥鲳鱼往家门外冲,张娣随后追上,二人在鱼档爆发一场争执。

  张娣觉得叶凤宁揭穿亲弟丢脸,叶凤宁觉得张娣包庇亲弟更丢脸。只有鱼档大泉哥吓得失魂,说一条鱼罢了,赠你们吧,两母女这样又何苦?简直是隔世仇人。叶凤宁挨打,那晚死活不吃饭,饿着肚皮望窗外,数稀疏的星。等到眼皮打架,陈衍从天台借夜色潜来,递出一只烫热的鸡蛋和一份荷叶糯米鸡。

  他说:“放学听大泉哥说你妈打了你的脸,药油太辣,敷鸡蛋好散瘀。你每次都用绝食抗议,傻不傻?填饱肚子才有力气反抗。”

  叶凤宁汲着泪问他:“我妈不许我跟你玩,你还敢来?”

  陈衍难为情地解释:“所以夜晚来,日光日白我也怕。”

  怕张娣打她打得更狠。鸡蛋滚烫,他担心灼伤叶凤宁,剥壳后裹在自己衣摆里,隔着一层布轻轻敷在她泛青的颧上。他低声问痛吗?叶凤宁与陈衍脸凑着脸,黑夜浓稠,他双眼却炽热,快要烫穿她猛跳的心。十五岁,不该懂的也懂了不少,哪有无缘无故对自己好的人?叶家姐弟生得俏,春秧街出了名,但更出名的是陈衍。有人开玩笑劝他过几年放弃学业到夜总会打工,富婆也买春,十七八岁的靓仔正当时。

  “我妈叫我念完中三别读了,让我去找份工做,帮她分担。”

  “中三毕业才十六,能做什么?”陈衍忧心,小声说:“学费我会帮你想办法。”

  叶凤宁摇头,他也十五岁,能有什么本事。

  “你自己学费都成问题。”

  “我学校好,多的是有钱仔,我口风严密又能帮忙,他们愿意跟我做朋友。”

  贫民要结识权贵,念书是其中一道苦径。但叶凤宁不信,大家背景参差,又怎会彼此认可?香港虽繁荣,也只有一条春秧街,供福建来人在这里找到共同信仰,逢年过节烧高楼大马,祭八方神明。陈衍所谓的朋友连春秧街都未踏足过。世界越大,人越孤独。

  “阿衍,他们只是利用你。”

  “利用就利用,肯给钱就行。”他继续解释:“最近认识那个还是鬼佬官员的小儿子,人不怎样,但出手挺大方。”

  叶凤宁瞪眼:“就是上次校际足球比赛叫你假踢那个?他们只是学生都敢赌外围波,你明明最憎赌徒,你还帮他!”

  “那次我没答应。”陈衍否认:“阿宁,我不会做这种事。”

  “真的?”

  “真的,我发誓,我最多只是帮他做作业,考试给他抄一抄答案。”

  “别再去替考了,万一被发现你连学籍都会被取消。”

  “为了你我不怕。”

  叶凤宁心脏猛跳,轻声问:“你什么意思嘛?”

  陈衍不答。鸡蛋温度烘得叶凤宁呼吸也热,如浅浪扑岸,轻轻推在他心上。这么多年只有叶凤宁不怕他,不嫌弃他。她与叶龙扬差三岁,同一个月生日,却未吃过一个完整属于自己的生日蛋糕。有一年春秧街进驻一档西洋玩具铺,音乐盒是新奇玩意,孩子们挑花眼。陈衍也凑热闹去看过,三角形的深棕小钢琴,链条拧上能淌出清脆音调。叶凤宁指着这款对他说:我爸今年答应送我这只做生日礼物,只给我送,我弟都没有。结果生日当月叶龙扬非要跟亲戚到沙滩玩,隆冬吃海风,高烧不退住院大半个月,捡回一条命。药费如流水般花出去,叶凤宁见叶天恩脸色沉重,不敢提音乐盒三个字,就当没一回事。直到叶天恩葬礼结束,叶凤宁戴白花在楼梯间啜泣,对陈衍说我以后都没有爸爸了。陈衍心急得想哭。他挨了陈文权的打,抢回学费,半夜也这样潜上天台,将那只深棕小钢琴放到叶凤宁面前:阿宁,以后想爸爸就听一听这个音乐盒吧。

  后来她搬走,二人见面少了,竟有些说不出的牵挂。张娣养家艰难,搬去房租更便宜的天台棚屋住。陈衍不甘心人生被早早折翼,除了温书就是参赛,拿奖学金时才能稍稍松一口气。1985年校际田径运动会,全区中学都参加,陈衍穿一身短裤背心白布鞋站在起跑线热身。有人说快看,个个都是运动鞋,穿白饭鱼的寒酸仔也敢参赛,不怕输?陈衍当听不到,胸口却酿火,俯身作起跑状时听见有人大叫他的名字。他侧过脸,白衬衫人堆里混一抹蓝衣,叶凤宁挥手挥得似一面鼓风而立的旗帜。他冲过终点夺冠,绕开所有人,把奖牌挂到叶凤宁颈上。那一晚陈衍睡不着,翻来覆去只想立即见到她。他送叶凤宁心心念念的书和礼物,每次挨近她,陈衍都觉得像漆黑茫然的路上照来一束微弱的光。

  但没有一次像今晚这样近。

  有人在天台收窗,老旧关节吱叫一声,似是警告什么。陈衍往后一步,怕自己被发现,连同心里话也一并撤退。他说:“鸡蛋给你,我先走了,早点睡觉吧。”叶凤宁接过那只半凉的蛋,心里窝一团火,气陈衍临门一脚居然龟缩。她说你给我回来!陈衍惊得冲到窗边,劝她小声一点,等下吵醒张娣就麻烦了。

  “你怕她啊?”

  “我只是怕你挨打。”

  “那我挨打你会保护我吗?”

  陈衍立即点头。不知为何,同样都是十五岁,女孩总是长得快些,心思织得密些。陈衍深知叶凤宁比自己好,好一百倍一千倍,好得他不知如何面对这份本不该有的情感。叶凤宁抿唇,双手撑着窗台往前俯身,月光和初吻一道落在陈衍脸颊。那些未开口的心声都被她听见了。陈衍闭起眼,数百个夜晚独自回味,再睁开眼时,依依不舍地从她唇上结束一个深吻。

  “明日记得让詹伯帮你上药,你自己揉不到后背。”

  “嗯。”

  叶凤宁站起来,说:“我要回去了,阿扬知道我出来,我怕他忍不住又去跟我妈讲。”

  陈衍一怔,问:“今日是阿扬告诉你妈的?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叶凤宁不愿回答,也不撒谎。她甚至挑衅般警告叶龙扬:我现在去找陈衍,你有胆就跟妈讲,我会把你被窝藏的东西全部掀出来。叶龙扬是张娣眼中的乖仔,看黄书等同撞邪,张娣若知道肯定会发疯。陈衍将今日没送出去的白信封递到叶凤宁手上,说什么都不肯收回。他知道叶凤宁养家不易,工资全交张娣,尤其跟他有瓜葛后张娣对她的钱看得更紧。她从陈衍书桌上览过,拣了一本《Pride and Prejudice》,说上次就想看,今晚让我带走,不懂的我就查字典。陈衍还想问张娣不会撕书吗?英文小说一看就是他的。但他不问了,从第一次被张娣在富华雪糕行抓到他俩约会开始,叶凤宁就没松开过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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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盛行老板刘富民的海参还未送出,就听说叶凤宁从裕园请辞,年后便不来了。他逮着机会问叶凤宁:到底去哪间茶楼高就?邻座宾客打趣:凤宁你不知道,刘老板一向热爱中华传统文化,只要是你冲的茶,潲水味也甘之如饴!众人哄笑,叶凤宁依然不接话,垂首收拾桌边茶具。刘富民唯有向妙姐打听,得知是纱线厂技术革新,进口高速织机,年纪大的女工们叫苦连天。叶凤宁母亲不知向厂长灌了什么迷药,居然同意让叶凤宁替母上班。

  “哎呀,真的要走?我以后上哪里找像你一样卖力干活的靓女?”妙姐倚着无客的包厢门框冲叶凤宁说:“这样,我给你再多加两百,留下来吧。”

  “妙姐神通广大,阿爷都能服侍好,不缺我这个茶水妹。”

  “你以为我一个女人撑起这间茶楼容易吗?看着风光,实则琐碎,天天赔笑跟做鸡也没什么区别。”妙姐眼神黯下来,低声警告:“凤宁,就算看到也要当看不到,廉政公署不是开玩笑的。”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裕园入门横梁上的牌匾只有两个字:聚气。气从何来?从声来,从四面八方的宾客衣摆中来,越多越好。若真的难为,妙姐又怎会坚守至今?生意人的话,真真假假,叶凤宁不去辨明。

  1987年,香港出口政策紧缩,港产制品在海外被扼住咽喉,吞吐艰难。纱线厂是唐氏家族经营的,听说老板姓游,早早布局应付市场形势,在荃湾开设同牌的济洋成衣厂。一个工厂赚钱门路其实万变不离其宗:开源节流。市场低迷,那便从成本开刀,大斧一劈裁员,顺带提升产线效益,投入新机器。张娣收拾东西离开纱线厂时,厂长赵仁泽特意前来送别。他说张婶好歹也算开厂元老,第一条产线落成你就进了济洋,我身为厂长一定要送一送你。张娣听出些泪意,摆手说不敢当,我女儿日后还要仰仗你关照。

  张娣在亡夫叶天恩的神主牌前点香。

  她念叨:死鬼你也算有良心,泉下有知保佑阿扬年年考第一,叶家快要出状元了。她上香后抹净双手,进厨房只见儿子在摘菜。张娣问:“阿扬,你姐呢?”叶龙扬头也没抬,答道:“她去买豉油,兴记鸡档今日清货准备回乡过年,听说买鸡大酬宾,她顺路要半只回来煮豉油鸡。”

  “哦……”张娣想起隐约有这回事,又说:“你别摘了,我来。”

  叶龙扬立即丢下菜梗,说:“阿妈,我想出去玩。”

  “去吧,你念书辛苦就当放松放松,要是见到你姐,催她快点回来煮饭。”

  他也约了人,虾仔说这一期的宝贝们新鲜热辣,拿到手立即通知好兄弟赶赴家中分享。叶龙扬窜出门,三五分钟跑到洋喜面粉店那幢旧楼,发现水叔不在大门口位置上,干脆踩得楼梯震天响。水叔不中意他,反而中意叶凤宁。他说阿扬就是裙脚仔[JY7] ,读死书算什么本事?论出息当然凤宁更优秀,别以为“自立自强”四个字人人能做到。

  路过二楼,叶龙扬听见哎的一声,似女人笑,立马警醒看四周。虾仔从三楼楼梯探头,大声说:“喂,你站在那里做什么,我明明都听到你脚步了,还不上来?”

  叶龙扬随虾仔跑到四楼。

  陈衍在自家门后仰头喘气,胸膛起伏,与叶凤宁一身软肉相依。他从耳廓红至锁骨。叶凤宁举臂挂在陈衍身上,用鼻尖轻轻触碰他的喉结,问这个期末考第一名的奖励好不好?陈衍只顾点头,又忍不住反问:你这些都是哪里学的?叶凤宁笑得喘不过气,说我偷看了我弟的杂志,好劲爆,下次偷出来给你看。陈衍不觉得好笑,抚摸叶凤宁绯红的脸,轻声说:“阿扬比不上你,你家应该让你去念书。”

  “他比我小三岁,出来能做什么?”

  “那我以后供你念书。”

  “你先考个好大学,我等你。”叶凤宁整理二人稍乱的衣领,又匆匆说:“水叔应该快回到了,他听说兴记打折,跑得比我还快。”

  陈衍帮她拎起摆在地上的食物,说:“我也要出门,跟你一起下楼,到街上再分开。”

  “你去哪里?”

  陈衍身上燥热褪去,低下头说:“陈文权三日没回家,我要去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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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JY1]意思是吃完回家。

   [JY2]意思是重要人物,暗喻政府相关部门人员。

   [JY3]80年代创刊的香港成人情色杂志。

   [JY4]意思是小混混。

   [JY5]意思是勒索。

   [JY6]意思是看守人。

   [JY7]意思是长不大的男孩,贬义,讽刺妈宝。

  

继续阅读:凤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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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吹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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