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120来了!!这边!!!”
“哎呀你们可算是来了!!”
“人在哪里?”
“就这儿就这儿!快点!”
有人七嘴八舌地喧哗着,然后有成片移动的白色把周煜从赵柯身边扒开,然后一道新的身影扑过去,占据了周煜原来的位置,开始幅度更大,位置更准确地按压。
赵柯被人抬上了担架。
“谁是家属?你们谁是家属?”
“哪儿来的家属?我们都是同事!”
“那谁跟患者关系比较好?”医生焦急地说,“快点来个人跟我们一起走!”
“我去吧,”周煜说,“我是他直属上司。”
急救的医生瞄了周煜一眼,扭头就往外走,“行行行,不管你是谁,反正快点儿跟上吧!”
***
大概是前几次有关医院的记忆都太过窘迫和狼狈,周煜跟着急救的医生们跑进医院,刚一闻到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时就感觉由衷地抵触。
病床飞速地穿过走廊,直接被推进了抢救室,门口的护士打发周煜去交钱。公司微信群里,同事们发消息说是赵柯的家属刚刚已经通知好了。刚巧赵柯的妻子早上送完孩子们上学就来市内逛街,说是现在离医院不太远,打个车一会儿就能到。
周煜心里松了口气,他是真的不愿意自己打电话通知赵柯家里这个消息。抢救室门顶上的红灯一亮,周煜被隔在外头也没什么能做的了,转身就去交钱。
急救费用还没结算完,周煜先来交救护车的钱。他从前还一直以为救护车在危急时救人是免费的呢,今天一看账单大几千,才是长了见识。
周煜交完费无处可去,又回到了抢救室门外。他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兜着圈子,心里一团乱麻。
万一人真的救回来了可怎么办?
抢救室严丝合缝的门封锁了里面的一切消息和动静,周煜听不到一点声音。医院可能是世界上生意最好的地方了,一年365天都是顾客盈门,各处都是虚弱的患者和忙前忙后、奔波的家属。
耳朵里噪杂地塞满了各种声音,双目被【抢救中】的红光刺痛。周煜从来没认真想过,他人生里第一次等在手术室门外时会是什么样子,但隐约的也有过模糊的想象,从前觉得该是等待自己的孩子出生,现在觉得该是为了自己的双亲。
却没想到,当事实真的发生,他却是等待一个关系一般的同事,还是他自己下毒害了的同事。
手机叮铃叮铃的铃声不断,工作大群里没人敢明目张胆地议论。只是有赵柯手下的组员和周煜的上级来询问。
周煜先回复了领导,又去看赵柯组员的消息,大意就是询问赵柯的情况,又问用不用他们过来帮忙。
周煜想了想,回复道:
【Charles现在在急救室里,我也不清楚他的情况。】
【现在还不用你们过来,都先好好工作,别让你们老大担心。】
【万一……】
【仁爱医院离公司不远,如果有万一,你们再过来也来得及。】
【对了,赵柯的妻子怎么还没到?你们刚才不是说快了吗?】
周煜打着字,刚把问题发过去,突然听到门滑开的声音。他猛地一抬头,见原本紧闭的急救室大门,被一个医生从里面缓缓拉开。他心头一凛,探究地朝他脸上的表情看过去。医生全副武装,口罩和帽子留下的缝隙里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此刻正略微闪避着周煜的视线,目光里有着惋惜和无奈。
周煜一看,心头陡然一松,感觉自己像是被按在水底的人突然冲破水面,浮上来好好的喘了一口气一样,新鲜的氧气充盈了他的每一个肺泡,几乎让他轻松舒爽地想要叹息。
太好了!
周煜的脸上一副紧张的表情,走过去拦住医生的去路,焦急地询问,“医生,医生!我同事……老赵,他怎么样了?”
那医生摇摇头,歉意道:“抱歉,我们尽力了,但是人,还是走了。”
周煜迅速地伸手捂住嘴,把头深深地埋了下来,他的肩膀微微颤抖,看上去像是悲伤的低声抽噎。然而此时若是有人从下向上看,就能看到那垂下的眼睫底下,正精光四射,爆发出巨大的狂喜!
“什么……什么?我不敢相信,上午还好好的人,怎么会这样?”
“你们是T&I送来的吧?”
“……是的。”
“害——”那医生叹了口气,“像现在你们这种大公司,工作压力大,又经常熬夜加班,其实都是在透支自己的身体。生活习惯不好又长期睡眠不足,血压升高到异常值后引起心脏骤停的病例并不罕见。别说这位患者已经年过四十还有病史,就是像你这样2、30岁的年轻人猝死的病例也不少。”
周煜最后搓了把脸,又重新抬起了头。
“你是单位同事?”
“是的。”
“那家属通知了吗?”
“通知了,说是马上就到。”
“那就好,得快点让家属过来,没什么别的问题,就把死亡通知单签了。”
医生话音刚落,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物体坠地的声音,周煜和医生两个人同时转头一看,见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正一手撑着墙,半跪着,像是要跌坐下去,她的身边,一只深红色的手包落在地上,里面口红,纸巾,钥匙和卡包乱七八糟地都扬了出来。再远一点,再手包的外侧还掉着一只运动品牌的纸袋,里面依稀可以看到深蓝色的长裤褪露出来,应该是一条男款的运动裤。
赵柯的妻子,到了。
***
“姐,你也别太伤心了。至少老大走得没什么痛苦。”
“是啊,您伤心过度可怎么办?想想您还有两个孩子呢。”
“您的朋友不是已经帮您去接孩子们了吗?一会儿他们就来了。”
“你别害怕,我们这群同事都在呢,老大……老大的事儿,有我们帮忙呢。”
周煜把赵柯的死讯传到公司,平时相熟的同事们都过来了。此时十几个人把急救室门外的走廊塞得满满的,男人们帮着联系殡葬的事,几个女生就揽着哭到几近晕厥的赵柯的妻子安慰。
赵柯的妻子今年也四十岁了,年纪比他们这几个同事都大,大家都叫她宋姐。宋姐此时瘫坐在椅子上哭得仿佛世界毁灭,几个女生一边自己也伤心地抹着眼泪,一边努力安慰着她。可是平时都不熟悉的人,安慰起来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能说说孩子,希望宋姐能打起精神来。
可是一说起孩子,女人反而哭得更厉害了。
“赵柯你好狠的心呜呜呜,你怎么就忍心扔下我和孩子们?啊?小宝今年才7岁啊,你让他这么小就没了爸?你让我们娘三个以后怎么办啊呜呜呜呜。”
周煜在这一边哭天泪海里头痛得不行,拉过年纪大一些能主事儿的同事打了个招呼——“你们来了我就先回公司了,中午走得匆忙,还有事儿没处理完呢。我先回去把要紧的工作做一下,晚上再过来。”
“行,周总,您先回去忙,今天您辛苦了,这儿有我们呢。”
周煜摆了摆手,毫不在意,“我辛苦什么?就是可怜了Charles。”
同事也是皱着眉,惋惜道;“赵哥其实岁数也不大,今年才42岁是不是?啧,真可怜。”
“谁说不是呢?”
“行了,周总,您快先回公司吧,这边我们陪着。啊,对了,费用您帮着给垫的是不是?”同事说着,往旁边的椅子上看了一眼,嚎啕大哭的女人正弯着身子,把头埋在膝盖上,身体不断的抽搐。
“宋姐现在这状态还不太行,等她一会儿冷静一点儿,我帮您提一下。”
“算了不着急,”周煜说,“不然就这样吧,老赵这一走剩下他们孤儿寡母也是可怜,没几千块钱我就不要了,算我给老赵尽一点心意。”
同事的脸上露出感动的表情,抿抿嘴巴,说:“那也行,那一会儿我告诉宋姐一下。周总,你真是好人。”
周煜转身往外走去,“行了,别夸我了,我去去就回来。”
“好的。”
***
周煜径直走出医院的大门,停车场外,停了一溜儿的出租车正等着载客。周煜拉开最前面一辆车的后座车门坐了进去,紧皱的眉头和绷直的唇角一下子放松下来,整个人表情舒展,从悲伤一下子转变成轻快的喜悦。
“先生您去哪儿?”
“T&I,”周煜抬头,朝着后视镜对司机友好地笑了笑,笑完又补充道,“就在金融广场,离这儿不远,十分钟就到。”
司机经常在仁爱医院门口拉活儿,早习惯了一车一车悲伤或是干脆绝望的乘客,见周煜喜气洋洋好奇地打趣,“您是自己来检查啊,还是看望家人朋友?看您这样子,现在是好了吧?”
“看我同事,”周煜的笑容扩大,“您说的没错,他现在好了。”
***
周煜回到T&I的时候已经临近下午4点,他本来想把中午没来得及做完的工作清理一下,却刚一进公司就直接被领导叫走询问情况。
毕竟赵柯众目睽睽之下在上班时间猝死,妥妥赖不掉的严重工伤。而短短一个月之内周煜手下就接连猝死两名员工,有一名还是小组组长,在全公司之间都有着很恶劣的影响。上面听说了消息,是一定要考虑追责的。
要求一层层传下来,传到周煜的经理手上,让他也非常头疼。员工猝死事发突然,那是他们自己身体问题,关他们管理人员什么事儿?又不是笔记本电脑漏电把人给电死的!再说公司鼓励加班鼓励超负荷工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平时说的好听要爱公司爱奉献,出了事又来说让员工注意身体好好休息,是不是过分马后炮了一点儿?
员工加班干活创造的收益他们这群manager捞不着,员工有事儿要担责了把他们给推出来了,合着上面财名双收,问题倒全成了他们管理人员的锅?
周煜的领导物伤其类,很是对公司追责周煜的决定愤愤不平,措辞半天,想着怎么跟周煜说起这事儿才能让他好接受一点。周煜年轻气盛,又很有能力,他是真怕一个说不好直接把人给说走了。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周煜的态度却非常配合,不仅语气谦和依旧,甚至对他暗示的可能会有的一系列处罚也都照单全收,还坦言道:“Marcus,下级连续出现问题,我本来就有很大的责任,所以我愿意接受公司的处理。你放心,我心里没有什么其他的想法。”
好不容易说服Marcus相信自己没有私下跳槽的打算,周煜总算回到了办公区。赵柯的死讯已经传回了公司里,同事们见周煜回来,都装作自己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全闭着嘴认真工作,连平时偶尔几句解乏的互相闲聊也没有,空气里弥漫着怪异的安静。
周煜看着大家一本正经的样子心底暗暗觉得好笑,也不能确定他们是照顾他的情绪,还是只是不想显得自己太爱打听又不务正业。不过,他们的沉默倒正中他下怀,他现在还不想打起精神应付这群人,他还得赶快把工作处理完,再赶回医院。
周煜捡耽误不了的工作飞快地处理着,远处传来推车轮子滚动的声音,是每天晚上负责清理办公区垃圾的保洁推着上面放着一个大垃圾桶的推车过来了。
保洁大姐推着车一排一排的把垃圾桶倒过来,走到赵柯桌边时,把垃圾桶倒完之后又停了一停。
“这个你们还要不要了?”大姐问道。
赵柯他们组的组员都跑去了医院,这一排的位置都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周煜就坐在后面一排,闻言回过头,见大姐手里果然拿着赵柯那杯见底儿的双倍意式特浓。
“不要了大姐,麻烦您收了吧。”周煜说。
“哦,好的。”
大姐说完,低头把塑料杯的盖子打开。周煜看着她把赵柯没喝完的咖啡底和微不可察的药片碎末一起倒进脏水桶,杯子扔进了固体垃圾中间。
与这几天来一直发生的一样,他的罪证混进脏水里和其他人的剩茶剩饮料一起变成了一桶再也分离不出来的溶液,又会在十几分钟后被倒进下水道。而包装则会被扎紧在黑色的大塑料袋里,在6点下班之前,就会装车运往垃圾场。
下毒虽然有些阴险卑鄙,但确实要安全的多。
周煜收回视线,继续工作。
***
等周煜再次赶回医院的时候,痛哭的女人已经变成了痛哭女人,老太太再加上两个小孩。
赵柯年过70的老母亲住在本市的乡下村镇,下午得知儿子的死讯后就请人开车把她给送了过来。老太太身体看起来还算健朗,但正值壮年的儿子的突然离世,还是让她无法承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在周煜来之前直哭得晕过去两次。
赵柯的两个儿子都不算很小了,一个初一,一个小学,已经明白了死亡的意义,现在正窝在妈妈的怀里,又悲伤又恐惧。大一点的那个止不住的抽噎,小的则是干脆放开嗓子在嚎啕大哭了。
同事们比中午时走了不少,毕竟不是谁都有体力能劳心劳神地陪一下午的。
“死亡通知书签好了吗?”
周煜走过去,轻声问一个同事。
“刚签,”同事满脸的疲惫,“我听医生说人送来的时候就已经不太行了,进去急救也没救回来。基本判断是急性心衰引起的猝死。但是宋姐不愿意相信老赵好好一个人这么一下子突然就没了,非想要尸检查个明白。”
周煜眉心一跳,“尸检?这为什么要尸检?这不是……”
“谁说不是呢,”同事一撇嘴,“又不是什么谋杀案,老赵这是在屋里咱们大家眼睁睁看着心脏不行了,突然一下就过去的。但是宋姐接受不了,就想尸检。害,倒是也能理解,我现在都觉得有些接受不了。”
“那最后怎么没尸检?”
同事朝那边哭天抢地的老太太一努嘴,“喏,老太太来了。”
“老太太下午一到就听说儿媳妇要尸检,那哪儿能同意呢?老人家都有些迷信,死后尸体被开膛破肚,那可是犯了大忌讳!”
周煜望了望那边哭得几乎崩溃的老太太一眼,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又问,“那现在还等什么呢?殡仪馆联系好了吗?Charles没有兄弟,家里也没有个能管事儿的人了,咱们几个同事这几天辛苦一些,多照顾照顾他家里,别让老赵走得不安心。”
“我明白,周总。”
两个人说着话,却见那边一直陪着老太太和宋姐的同事们发现了他们。
“宋姐!那是我们周总,周总又回来了!”
哭个不停的女人一听这话摸了眼泪,拉扯着两个孩子朝周煜勉强走了过来。周煜见她哭得人都有些虚脱,赶快自己紧走两步,迎了上去。
“周总,呜呜呜,”宋姐拉着周煜的手,边哭边道,“周总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谢谢你。听说是你给我们老赵送到医院的,你还,你还帮忙给他做了那个……那个CPR。我真的,我真的谢谢你!思博……思博快带着你弟弟过来,好好谢谢人家。”
周煜手足无措,看着两个小孩子边揉着红肿的眼睛边朝他鞠躬,慌忙用手挡着,不让他们弯腰。
“宋姐,宋姐你客气了。赵柯是我同事,这都是我应该做的。”周煜喉结滚动一下,咽了咽唾沫,“再说,我这也没帮上什么……”
“不是不是,”宋姐机械性地快速摇着头,“一码是一码,老赵没缓过来,那是他自己的命。你尽力救他,我得谢谢你。”
另一旁的老太太听见这话也扑过来,年老干瘪的手像枯枝一样,却有着令人意外的力气,紧紧钳住了周煜的手腕,佝偻着腰,泪眼婆娑的望着他,“孩子,孩子你是最后见过我们大柯的是不是?他……他呜呜,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周煜摇摇头,“对不起大姨,老赵在办公室晕过去的时候,人就已经失去知觉了。在救护车上,也一直没能醒过来。”
赵柯的妈妈比起周煜自己的奶奶要小个十多岁,但或许是因为农妇操劳的原因,看起来竟然像是差不多的年龄。
周煜看着老人到底心有不忍,想了想,补充道,“老赵……走得没什么痛苦。”
老人浑浊红肿的双眼一愣,瞳孔突然放大一下,又爆发出一阵哀嚎,“我的儿子啊呜呜呜,没受罪……没受罪就算好啊呜呜呜!”
***
夏季的深夜,又是一场大雨。天空雷鸣阵阵,闪电刺目的白光由上至下,把世界切割成块。
有人在雨里送别亲人,斥责埋怨他的狠心,痛哭可怜自己的不幸;有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为自己的人生担惊受怕。
厨房,卫生间,客厅……整个房子灯火通明,每一盏能亮的灯都亮起,每一个能按下的开关都开着,童童整个人缩在床上,用被子把自己牢牢裹成一团,背朝着门口,抵抗他幻想里的恶鬼猛兽。
窗外白光一闪,几秒钟后,一个格外响亮,震耳欲聋的大雷袭来。轰隆隆的声音仿佛重锤,敲击在童童幼小的心上。老房子的旧窗户在大雨的拍打里颤抖着,似乎随时就要粉身碎骨,败下阵来。
童童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被雷声击垮,终于克制不住地从无声的抽噎中哭出了声来。
“呜呜呜——妈妈,妈妈,我害怕。”
张颜钰今天是休息日,刘家耀下午就出门去了女朋友家。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张颜钰的休息日不太固定,但基本上每次她告诉他有休息,刘家耀都会抽空过去。
刘雪是单亲妈妈,自己带着儿子,孩子从小就没有爸爸,刘雪心里一直有些愧疚心疼。对儿子就难免比普通母亲更呵护关爱一些,而在妈妈无微不至的照顾下,童童自小就养成了有些软弱的个性。
刘家耀第一天不在家的晚上,他开口说过害怕,却反被舅舅嘲笑训斥了一番。后来自己过夜的时间多了,他就也觉得没那么害怕了。
可是童童最怕打雷。
他蒙在被子里哭个不停,眼泪打湿了一大片床单。自从葬礼之后,他又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妈妈了。他看到电视上有人很穷就要扔掉孩子,他知道他们家不如他的同学们有钱,但一直以来也都是可以吃饱穿暖的,难道现在他们已经彻底没有钱了?妈妈终于要扔掉他了吗?
童童自己胡思乱想着,越想越委屈,哭得眼泪鼻涕齐流。可是他都不敢下床去找纸巾,只能统统都抹在被子上。他现在真的好想妈妈,以前的雷雨天,都是妈妈抱着他一起睡的。可是现在舅舅不在家,别说见到妈妈,就是连打个电话,他都没有手机。
妈妈说她只是因为太忙了,才托舅舅照顾他一段时间,可是这么久过去了,她会不会就干脆不想再把他接回去了啊?
童童哭得头痛,又想起那天他在楼下玩儿的时候碰到的叔叔。叔叔对他很好,愿意陪他聊天,还买冰淇淋给他吃。他说妈妈不好,每次总是嘴上说快了快了,却一直不来接他。但叔叔却说,不一定是妈妈不好,万一是他舅舅不愿意放他回去呢?舅舅总是晚上不在家,可能需要留他在家里看着房子,省得小偷进来,会把东西都偷走了。
叔叔说,如果能让他舅舅没办法照顾他,妈妈就一定会来接他了。
可是怎么才能让舅舅没办法照顾他呢?
要是舅舅能不小心把手摔断就好了。像他的同学豆豆,骑车不小心把手给摔断了,结果请假在家里休息了快一个月呢!
但是舅舅平时也不骑单车啊?
同一时间的廉租房内,床上的两道人影在雨夜里纠缠地难舍难分。突然刺耳的铃声响起,一条汗津津的胳膊从薄被里伸了出来,借着床头灯的微光摸起枕边的手机。
“谁呀?”张颜钰在一旁躺着,细细地抽着气,声音又娇又媚。
刘家耀教她一句话嗲的骨头都酥了半边,直接把手机按了关机键,屏幕上跳动的【刘雪】两个字随着停止的铃声一起,不甘地重归黑暗。
刘家耀立刻心急地缩回被子里去,一边重新抱起张颜钰,一边在嘴里小声嘟囔着,“刘雪,这下着雨的大半夜,谁TM有空儿搭理她?”
***
“你们的亲戚朋友能出几台车?”
“我也还不太确定,应该能来一台宝马X6,一台路虎揽胜,还有一台卡宴。其他的小车大概能有6、7台?”
宋姐到了昨天晚上快8点多才打起精神,努力振作起来。好不容易哄好了一对儿子和年迈的婆婆,她又跟着大家一起准备葬礼的事儿。一晚没睡又加上心力交瘁,此时周煜跟她一起统计送葬的车辆,眼看着她的眼神都有点儿直了。
“宋姐,要不你去睡一会儿?这儿有我们呢。”
“没事儿,”宋姐摇摇头,“哪儿能全依赖着别人?我以后,也没什么人能指望了。”
她说着,眼圈又红了。周煜生怕惹她又哭起来,赶紧抽了张纸巾给她,不再说话。但宋姐自己的脑子已经清醒过来了。现实的打击很沉重,而且也根本没有给她拒绝或是挽回的资格。
“我没事儿,我不会再那么哭了。反正我再怎么哭,老赵也回不来了。再说要是眼睛哭坏了,我的孩子们就真的太可怜了。”她接了纸巾把溢出眼眶的两滴泪抹掉,还勉强冲周煜笑了笑,但笑容却十分凄楚。
“啊对了,他们说老赵救护车的钱是你帮忙垫的是不是?”宋姐突然想起来了这码事,问道,“用了多少?我现在转给你。”
“不用不用,”周煜连连退拒,“没多少钱。而且赵哥是我下属,他突然出了事,我心里也不好受。就当我帮忙了,这钱,您别给我了。”
“那可不行,”宋姐说,“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我没有白拿你钱的道理啊?”
此时窗外的天空蒙蒙亮,看看时间还不到6点。昨晚他们送赵柯的遗体到殡仪馆,一行人又开车到了赵柯位于市郊的家,进屋之后还要准备送葬和办酒的事。留下来帮忙的几个同事都折腾了大半夜,直到黎明破晓时分才顶不住陆续入睡。主卧住着老太太,儿童房里住着两个孩子,三四个大男人就在客厅里垫了两床被,横七竖八地躺在上面,呼噜声打得震天响,一个个睡得正香。
周煜看看同事们,确定现在他们睡熟得哪怕被人拖出去卖了也不会知道,这才压低嗓子对宋姐说,“宋姐,有个事儿我得跟您说一下。赵哥前段时间跟我提,说家里思博想要转学去实验,你们手续办完了吗?”
***
耳朵里隐约听见拖鞋拍打地面的“啪嗒”声,刘家耀睁开眼睛,看到穿着睡裙的张颜钰在地上晃来晃去。
“醒了?”
张颜钰一边拧着头上的干发帽把帽子尾端扣在头顶的扣子上,一边走到床边,拉开床头柜的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拿了张面膜出来。
刘家耀迷迷瞪瞪的,见她过来,一伸胳膊拦在她腰间,张颜钰没防备,被她当腰这么一抱,直接给揽到了床上。
“烦人!干嘛呀?”
张颜钰娇声埋怨着,却从善如流地趴进了刘家耀的臂弯。
“几点了?你起这么早?”刘家耀低头在她眼皮上亲了一口,哑着嗓子问。
“快十一点了。”张颜钰说,“一会儿吃点儿什么?要不你去楼下小四川拎两个菜上来?”
“都行。”刘家耀无所谓吃什么,一手揽着人,一手就不老实地顺着她腰腹处的弧线往上爬。
“别闹。”张颜钰笑着推他的手。
“今天周四?你这周还什么时候休息啊?周天得休吧?”刘家耀说,“周天休……到时候老公还过来,好不好?”
张颜钰的脑袋枕在他右胸口,刘家耀没看到她的笑容一僵,“我还不确定呢,周天,可能是休不上。”
“为什么休不上?”刘家耀一听就不高兴了。
“那个婷婷你还记得吗?之前我跟你说过,跟我同乡的那个小姑娘?”
刘家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有点印象。”
“她这周末要请假回家,她弟弟订亲,得回去。这样一来人手不够,我们就倒不开班了。我俩是同乡,平时关系不错,我答应婷婷,这周不休了,替她一天。”
“啧,”刘家耀不耐烦地抱怨,“又休不上。当初明明说的是每周双休,虽然要调班两天挨不上一起,但也该都给休吧?结果呢,从我认识你到现在,刚开始还好,这两年几乎完全都快变成单休了。一个破澡堂子,当自己是美国白宫呢?业务还挺繁忙!”
张颜钰不爱听他这话,推了他一把,从床上直起腰,拿着面膜往厕所走。刘家耀看她起身也坐了起来,冲她背影继续说道,“我早说了让你辞职吧?破工作工资没见得有多高,天天的我想见见你还总没时间!”
“哎我可跟你说真的,咱那房子没两个月可就装修完了,你这职到底打算什么时候辞啊?”
张颜钰把面膜袋撕开,拿出白色半透明的面膜纸展平了敷上脸,她的嘴角不敢大幅度的拉扯面膜,话音不清地嘟囔说:“等房子钻好了再梭吧。”
***
“孩子择校的事儿办完了,”宋姐说着,又问道,“但是,你是怎么知道的?”
周煜一笑,“宋姐,因为你们办事儿的钱就是我借给赵哥的啊!”
宋姐一愣,迟疑道,“可是老赵之前明明说是项目奖金啊……怎么会,怎么会是借你的钱呢?”
“宋姐,”周煜耐心解释,“我们公司确实有项目奖金,但是那都是到了项目结束之后才会给的。现在项目还没完成,又怎么会发奖金呢?赵哥这段时间工很作忙,你想必也是知道的吧?那就是还在忙这个项目啊!”
他说着,把手机上的转账记录翻出来给宋姐看,转账人周煜,收款人赵柯,转账备注:你借的60万。记录白底黑字明明白白,宋姐看了好半天,才皱眉放下手机。
“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这件事…… 老赵就说是公司奖金,他这段时间也确实特别忙。都怪我,”宋姐说着,开始小声地抽泣,“都怪我一直逼他给孩子择校,明明我也知道家里没钱,还是一直逼他。他说是奖金我也没多想,我高兴的不行了,我哪里会多想?”
“周总,”宋姐歉疚地看着他,“我实话实说,老赵走了,这60万我自己现在实在是还不上您,您等一等可以吗?我……我出去找工作,这钱我一定想方设法给您换上!”
“宋姐,”周煜说,“这钱不急着还,您先别紧张。我跟您说这个也不是想要催您还钱的,我是还有个事儿,要请您帮忙。”
宋姐一听他不催着还钱,眼睛里露出一下子巨大的喜悦,“什么忙你说,我一定帮你!”
周煜又偏头往地上睡得呼噜震天的同事们那边望了望,确认安全之后,才仿佛很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宋姐,这事儿我跟您说了,你可千万别跟别人提,这原本是赵哥之前帮我的,但是他现在突然撒手人寰,我就只能来求您了。”
年轻的男人眉目俊朗,一身合体修身的西装把他的身材衬得更加的挺拔,哪怕已经奔波忙碌了一天,哪怕他身上的衬衫已经有些发皱,但他剑眉星目的看过来,依然比起那些每天浑浑噩噩不修边幅的其他上班族俊朗太多。
周煜的眼神里有稍显脆弱的无助和真诚的依赖,“宋姐,这事儿实在是……传出去我的名声有些不好听。”
他如临大敌,吞吞吐吐地模样勾起了宋姐十分的好奇心,她拍着胸脯保证道,“你放心周总,你的事儿,我一定不会说出去!再说了,您年轻有为,我家老赵又能帮上你什么呢?”
周煜的上半身往前探了探,缩短了两人间的距离。宋姐的鼻端闻到他身上还未散干净的古龙水的味道,淡淡的,还挺好闻。
“宋姐,不算我借给赵哥的这60万,我之前,还转给他200万。”
***
“什么??”宋姐倒抽一口冷气,“你说多少钱?200万??”
之前得知赵柯借了周煜60万的时候宋姐虽然心里有些压力,但其实也没有太多吃惊。可能是赵柯之前突然有钱给儿子办择校的时候,她心里就有些觉得,那60万奖金来得过多又太巧合。大概她心里当时就觉得蹊跷,只不过是不愿意,也不敢多想。因此现在周煜一说这钱是他借的,宋姐反倒有些“果然如此”的感觉。
但是200万??
任凭哪个女人发现自己刚过世的丈夫生前借出了200万的外债的时候都会觉得自己无法接受。再说了,这么多的钱,她在家里可一点儿也没见着,赵柯到底借钱干嘛去了!
宋姐脑子里一下浮现出五彩斑斓的猜想,每一个都光是想想,就让她觉得崩溃。
她一急,就免不了声音上扬,高挑上去的尾音让躺在地上的一个同事在睡梦里抱怨地呢喃一声,不耐烦地翻了个身。
“周总,赵柯借了你200万??这么多钱,他是……他借钱干嘛用了?”
周煜恨不得立刻捂住她的嘴,站起身,小声提醒,“宋姐你先别急,你小点声儿,事情不是你想得那种情况。你起来,我们去外面说。”
两个人走到门外,周煜回身刚把门轻轻合上,宋姐就焦急地询问,“周总,那200万是怎么回事儿?赵柯在外面是不是惹什么事情了?”
周煜回身看向她,笑道,“宋姐,你误会了,我不是跟你说了是我请赵哥帮忙吗?跟赵哥没关系。”
宋姐闻言疑惑道,“你找老赵帮忙,你还转给老赵钱,这是怎么一回事?”
周煜惨淡一笑,“宋姐,你知道离婚前财产转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