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奇怪，赵柯岁数不小，又是搞技术的，平时和组员们说话总是一板一眼，过于正经无趣。而周煜虽然级别比较高，但是他年轻，谈吐优雅风趣，又很了解所谓的热点流行。本来对于年轻员工来说，该是和周煜之间感觉代沟更小。可赵柯手下那几个哪怕每天都被他训得狗血淋头，但却显然还是对温和的周煜更抵触。
赵柯本来仗着年资在周煜面前还有些底气，但现在两人再见，可真是互相都见过彼此最不堪的一面，眼神交换里一点同事间的体面都没了。
“周总。”赵柯把椅子往后滑开一些，下意识要站起来。
“不用站了，Charles。”周煜伸手按在他肩上，阻止赵柯站起来，“我就是来问你一句，收到了吗？”
赵柯一愣，心想这满屋子坐的都是人，周煜怎么想的，要现在跑过来问他这个？
然而他又见周煜一脸坦荡地注视着他，似乎非要一个回答不可。
“啊？呃……收到了，收到了。”
周煜没作声，视线往赵柯的笔记本上一转，发现赵柯的电脑画面还停留在锁屏页，正等待主人输入密码才能正式完成启动。
周煜眼神一闪，笑着说，“哦，你误会了。我不是…… 哈，我是说，客户那边昨晚新的邮件，你收到了吗？”
赵柯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闹了个笑话，赶紧转过身，劈里啪啦把密码输了进去。电脑联网和邮箱刷新也需要几分钟，可周煜今天不知道是突然很闲还是怎么回事，就一直站在赵柯身后，等他把那封邮件调了出来。
赵柯一目十行地大致看完，皱眉道，“又要改？？”
周煜也无奈，“可不是，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想做个什么出来。可能是想建个神盾局的系统给复联做backup吧。”
他突然的玩笑，让旁边一直小心听着他俩动静的赵柯组员们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赵柯不懂什么神盾局的，只发愁自己全组这十多个人，未来大半个月恐怕又得疯狂加班，没有好日子过了。
周煜朝笑着看向他的同事们友好地眨了一下眼睛，又问赵柯，“老赵我记得你去年体检好像查出来心脏有点问题？怎么样最近，身体感觉还行吗？”
赵柯有些意外他突然的关心，但依旧照实答道，“之前就经常会觉得喘气不太够用，去年体检，医生说是我高血压引起的慢性心力衰竭。”
“慢性心衰？”周煜疑惑道，“我以为这是老年人才会得的病。”
周围人多，赵柯并不想在自己下属面前过多的谈论自己的身体疾病，只是含糊搪塞道，“医生说现在生活压力大，中青年也常有。”
周煜叹口气，又问，“那吃药了吗？”
“吃了，”赵柯指指他桌面上放在电脑旁的一个白色小药瓶，“每天都吃。”
周煜听了似乎颇为放心，目光在那个小药瓶上落了片刻又微微弯腰靠近赵柯，小心地控制着自己的音量，不让接下来的话飘到附近其他小组去。
“你们手上现在这个项目有多重要想必也不用我再跟强调了。当初既然决定给到你们组，就是上面觉得你们有能力把它给做好。这对大家来说虽然是挑战，但也更是机遇。”
“Charles，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工作量可能会很大，其他的组员虽然也很好，但势必要更多的依靠你这个组长。我刚问你的身体也是这个意思，你之后工作可能会非常辛苦。我希望你在保重身体的前提下，带领组员，好好地坚持下去，好吗？”
赵柯忙不迭点头称是。
周煜这才重新直起身，恢复了正常音量，“那大家加油，下午1点我们开会。”
周煜回到自己的座位后，赵柯这边的组员们又小声窃窃私语。
“哈哈哈，没想到周总还挺幽默的啊？”
“可不，我这还是第一次在会下听周总说这么多话，感觉比我想象的平易近人好多呢！”
“还会关心咱们老大的身体，其实周总是真的挺温和的，也不知道我以前为什么一看见他就莫名其妙想绕道走……”
“可能因为人家毕竟年纪轻轻就是manager级别了吧！”
“啧，瞎说什么呢！”
赵柯年过40还只是个小组lead，虽然作为研发人员工资不低，但职位级别到底不太好看。底下的组员们知道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一直不太甘心，平时说话都忌讳这一点。今天是聊的开心了才不小心提到，而这话说完，又一个两个都偷瞄着他的神色，全悻悻闭上了嘴。
但赵柯自己其实却并没太在意他们的话。他心里总觉得今早周煜对他的态度有些刻意的亲和，但听他的解释，又觉得合理，只是他自己心底有那么一点别扭。
不过周煜毕竟是他的直属上司，哪怕是装出来的亲切，也远远要好过冷落或是刁难。
***
刘雪那边催了周煜很久都一直被他拖着，时间长了，她就越来越耐不住性子。她自己脑子一般，就总让纯白再想想办法，逼一逼周煜。
可她跟纯白那边抱怨了许多次，却一直不见对方有什么太大的反应。本来这场勒索的主导者该是纯白，可刘雪总觉得，纯白对于把钱要到手这件事并没有那么热衷。至少，被周煜一拖再拖了这么长时间，纯白就从来不像自己那样焦急生气。
原本刘氏二老的葬礼之后，还有几个亲戚好奇他们怎么不把刘雨的葬礼跟父母合办，并打听着问到底什么时候给死去的妹妹办葬礼。可现在时间一久，这件事也早没人提起来了。可怜在家庭的阴影和父母的打压下委屈活了短短一辈子的刘雨，连死去之后，都没什么人惦记。
唯有每天起床一睁眼就能看到屋里桌子上，妹妹的骨灰坛的刘雪，一天比一天更焦虑烦躁。
既然纯白那边靠不住，她就又想自己动心思了。刘雪原本打算给周煜打个电话，可手指落在绿色通话键的上方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打怵。她怕自己又像上次一样，明明该是霸气的勒索人，却在周煜这个被勒索人的锋芒下，三两句就露了怯。
于是刘雪放弃了通话的想法，而是在下次发邮件的时候，把纯白给她的草稿版稍作改动，在底下又加上了一句话——
【给你的时间够久了！三天内要是还拿不出钱来，你就等着警察去你们公司抓人吧！】
***
周煜其实并不只是一味地说空话拖着刘雪，毕竟凑钱也确实是需要时间的。这几天里，他处理了自己所有能处理掉的投资，又把自己一直以来的存款汇总了一下，七七八八东拼西凑，好不容易凑出个500万。结果赵柯一开口，就又挪走了60万。
眼看着赎金一下子缺了一个大口子，周煜又不好找人借钱，没办法，只能先把他那辆车拿去抵押。好在车是前不久刚换的，银行算是勉强同意贷给他钱。
可审批流程全走下来又要好几天，周煜虽然清楚刘雪说这话大概率是气话。但拖了这么长时间，谁知道她现在是气到什么程度？
他不敢冒险。
于是周煜好说歹说，答应先给刘雪100万。他还算信守承诺，第二天就把钱打进了刘雪提供给他的卡号里。虽然100万甚至还不到勒索总金额的一半，但一辈子也没见过银行卡里有七位数余额的刘雪，焦躁的情绪一下子就被缓和了不少，甚至还主动问起阿康，他那50万要怎么给他。
阿康想了想，觉得反正完整的偷拍视频从始至终他都一直牢牢抓在自己手里，也就不怕刘雪有胆子甩开他单干。于是大方地让刘雪自己留下了这100万。
他说他那份迟早都是他的，就不着急了。
刘雪奇怪纯白对钱的态度竟然这么随便，但乐得先把真金白银攥在自己手里，也就没有深究。
这一百万掏出去，周煜算是好好买了几天清净，让他可以腾出手来，解决眼下的另一件事——赵柯。
***
那天下午，周煜半真半假问出的问题，赵柯并没有回答。周煜也就没再追问他，因为事实上，他们两个都知道那根本就是一个赵柯答不出的问题。
那是一道送命题。
“如果我拒绝了你的要求，你会怎么做？”
赵柯做出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口口声声说的好听是借钱。但是他本身就是周煜奸杀刘雨活生生的证人，周煜再生气，也根本就没有拒绝赵柯的权力。
而面对被自己拿捏住了致命把柄的人，赵柯的要求一旦没有被满足，他真的会老老实实地放弃打周煜的主意吗？
一个“借”字，不过是让两个人脸上都好看一些而已。周煜没办法，把钱拱手送出去，就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赵柯会再把钱原原本本地还回来。
他在意的，是赵柯背信弃义的行为。
他原本以为200万能让赵柯满足，却不想原本看着本分守己、不声不响的人，只要一旦尝到了不劳而获的美妙滋味，也会忘记做人的底线，变成贪婪的怪兽。
人的脸皮一旦拉下来了，就断没有再重新贴上去的道理。这所谓的“借钱”只要一旦有一，就还会再有二有三。而周煜一生顺风顺水、志得意满，怎么会甘心永远被人牵制？
当蚊虫尝到了血液的甜味儿放松了警惕，变得迟钝的时候，就是狮子挥爪最好的时候。
***
赵柯在T&I每年大几十万的年薪不是白拿的，平日里工作一向繁忙且压力很大。但是他进公司这十多年，也几乎是没有哪段时间忙成最近这样。
项目上客户催得紧，周煜又以不放心他手下组员的能力为由，把好多复杂困难的工作都指名赵柯一人去完成。赵柯有心怀疑他是故意针对他，偏偏周煜每次来找他又都态度温和，语气安抚，教人挑不出错。
领导摆出一副依仗器重的样子，下属又哪儿好推辞？赵柯只能哑巴吃黄连，硬生生把工作全接下来。四十多岁的人了，连着三四天，每天都住在办公室里，几乎日日都是通宵，人肉眼可见的萎靡颓丧下去。
但好在周煜体恤下属，一直变着花样地给赵柯定外卖补身体。午餐自不必提，平时的咖啡下午茶也几乎天天都有，而且还都是他自己在工作中插空定好又亲自拿上来的。到最后搞得赵柯都不好意思了，私下跟周煜立战书，说自己身体还行，一定能把这个项目圆满完成，让他不必再破费。
可周煜却微微一笑，“Charles，我虽然是关心你的身体，不想你累垮了，但那些东西也不全是为了你才定的。你这段时间工作有多辛苦大家有目共睹，但项目结束前你一分奖金也拿不到。你累成这样，我这个上司要是什么表示都没有，不是让其他同事寒心吗？”
“所以你不用太有负担，就当帮我个小忙，安安心心地把饭吃下去。等你这段时间忙过了，你想让我请你喝咖啡我还不请了呢。”
周煜这样说，赵柯又难以坚持自己的想法了。只能点点头，继续咽药一样，吃那些他不想吃下去的饭。
***
“走啊老大，我们今天中午要去吃火锅，一起去呗？”
赵柯闻言，把蜷缩在电脑屏幕后的上半身挺直一些，露出脸，对着站在一旁招呼他去吃饭的同事苦笑一声，“你们去吧，我有个活儿还没做完呢。”
说话的男生平时跟赵柯关系不错，从进公司起到现在，几乎可以说是赵柯一手把他带起来的。看着师傅面如菜色，颇有些不快地把嘴角往下撇了撇，“这都多长时间了？周总也真是的，怎么就非要把难搞的活儿都推给您一个人做？这要是真给您累病了可怎么办？”
大小伙子年轻气盛，骨子里还有没被现实社会磨干净的侠肝义胆，于是顾不上刚刚到午休时间，办公室里还有不少稀稀落落没走干净的人，就愤愤不平地说，“老大你别干了，好好跟我们吃个饭去。这活儿下午回来我给你干，我现在也跟您学了一年多了，您就放心交给我！”
赵柯心里一暖，觉得平时总算没白费他不藏私地教导底下这群孩子，但脸上依然是一脸的严肃刻板，“胡说什么？周总让我做就是不放心你们几个，臭小子你是翅膀硬了还敢来抢我的活儿？”
“老大，我不是这个意思……”
“行了，”赵柯表情一松，语气略带安抚，“我知道你是好意，但是不合适。你们几个别在这儿杵着了，都快点吃饭去吧。”
“好吧。”
同组的几个同事见组长赵柯表情坚决，也都不好再说什么。聚在一起磨磨蹭蹭地往外面走，嘴里还在嘀咕着，依稀能听到“周总怎么回事啊”，“确实有些过分了”，“老大实惨”，等话。
而他们走到门口，还没等刷门禁卡出去，突然见外面照旧穿着一身笔挺西装的周煜刷卡进门。
一群人跟他们嘴里正在吐槽着的大领导撞了一脸，一个个呆在门边上，心里都直打哆嗦。
“哎，巧了，”周煜似乎没看出他们的异样，眼中有惊喜滑过，“我正要找你们呢！”
艹，不是吧？
赵柯的组员们面面相觑，看见彼此眼神里惊疑不定又都略带好笑的表情。
背后吐槽老板的现世报要不要来的这么快啊？？
***
“你们这是要出去吃饭？吃什么？”
“吃火锅哈哈哈，”组里资历第二，级别只比赵柯低一级的男同事在一群锯嘴葫芦样儿的小鸡仔中间开口，“那天听Gloria说公司后面开了家串串香，新店开业全场7折，我们想去吃呵呵呵呵。”
“哦，”周煜点点头，“夏天吃火锅出出汗也挺好的。”
“对哈哈哈哈。”
“那我跟你们一起去吧。”
“嗯？？？？”
周煜看着他们，语气利落地说，“我中午正好也没吃饭呢，跟你们一起去吃火锅，可以吧？”
“啊哈哈哈，您想去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同事们打着哈哈，一个个脸上笑嘻嘻，心里MMP。试问谁跟自己的manager一起吃饭能欢天喜地？更别说他们看看周总那身熨烫挺阔一尘不染的高级西装，再幻想一下他穿着它跟他们一起坐进新店开业全场7折满屋子底料味儿的串串香店里……
别问，问就是脑壳痛。
“但是夏天吃太辣的也不好，容易上火。”
周煜话锋一转，同事们纷纷附和。
“对对对，是不好。”
“对，吃辣的容易上火。”
“不好不好，特别不健康。
一群天天把红油炸鸡冰啤酒当正餐的男人眼睛也不眨地批评串串香，心里卑微的希望领导能放弃跟他们一起去吃垃圾食品的想法。
“所以不如我们去吃那家潮汕牛肉锅？”
“哈？？”
T&I楼下有一家潮汕牛肉火锅，和亲民可爱的串串香不同，它主打装潢华丽，食材上等的精英路线，与之相配的，还有它不一般的价格。
平日里级别低一些的普通员工舍不得一顿饭吃个小一千进去，而级别高的领导们，中午也没那个闲心下去涮火锅。
所以那家潮汕牛肉为什么开了这么长时间还没黄一直是T&I的未解之谜……
“我请客。”
周煜言笑晏晏，语气寻常地说。
什么？？
众人纷纷瞪圆了眼睛，没听错吧，周总是要带他们去吃那家一盘肉只有薄薄5、6片却敢买一两百的潮汕牛肉吗！！
一时间，原本过分的周总的形象突然就高大起来了。
“你们组最近比较辛苦，我一直想找个机会犒赏一下大家，择日不如撞日，正好今天赶上了，那就今天吧。牛肉锅大家都可以吧？”
“可以可以。”
“特别可以。”
“太可以了！”
大家纷纷点头，满脸都写着高兴。只有原本护着赵柯的那个男生面带犹豫，“可是……老大还没吃饭呢。”
他话音一落，同事们脸上都有些尴尬。毕竟5分钟前，他们还在为了赵柯一起吐槽周煜。
“没事儿，”周煜的态度自然又大方，冲他们晃了晃手里的两个纸袋，“鲍汁海参捞饭，给Charles的，饿不着你们老大。”
刚才一直都在说话，众人这才发现周煜手上拎着的东西。一晃眼看过去，除了一家连锁咖啡的袋子，另外一个上面有着市内颇有名气的一家五星酒店的印字，再听周煜的话，就都忍不住感慨周煜对下属的体贴大方，连刚刚说话的男生脸上也有些安心的笑意。
周煜听着恭维，含笑道，“是Charles应得的。”
***
周煜让那一群人站在门口等他一会儿，自己把打包好的东西给赵柯送了进去。赵柯他们组的工位离安全门不远，刚刚他们站在那儿说的那些话，赵柯坐在里面听的七七八八。
此时他听到周煜的皮鞋踩在短绒地毯上轻轻地声响在逐渐向他靠近，还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眼睛紧盯着电脑屏幕。
“Charles。”
“哎。”赵柯应道，把手里的鼠标往外推了推。
周煜把打包袋放到赵柯左边的桌面上，笑了笑，“忙归忙，记得一会儿把饭吃了。鲍汁海参饭，你最近太幸苦了，补补身体。”
“哎呦，这怎么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周煜满不在意，“这个项目做出来，不光是你，我今年的年底总结可就也稳当了。”
“那也谢谢，你破费了。”
“没事儿，也不贵。你们组那些人今天我带着出去吃潮汕牛肉。没带你去，你可别心里难受啊，”周煜玩笑道，“主要是还得靠你出活儿呢。”
“不会不会，”赵柯连连道，“本来我也不太爱吃火锅。”
“哦，那就好。”周煜说完，转身要走，可却又立刻回过头来，状若无意道，“饭有配例汤，但我还是给你另外定了一杯咖啡。听说你最近为了工作晚上都不能好好休息。我想你中午还是喝个咖啡，这样下午也精神一点。”
赵柯拉开纸袋，果然看到里面有一大杯冰咖啡，深色的液体填满了透明的塑料杯，瓶身外蒙着一层水珠，透出寒意。
“双倍espresso，”周煜说，“可能会比较苦，但是提神效果也好很多。你吃完饭把它喝了吧。”
赵柯点头，“好。”
周煜满意地笑了笑，“那我们吃饭去了。”
门口那一群饿狼惦记着牛肉早等的抓心挠肝，一看掏钱的金主爸爸过来了都乐得恨不得原地蹦高。周煜混在一群下属中间毫无上位者的架子，一大帮人有说有笑，不一会儿声音就消失在了关严的安全门后面。
午休时间已经过了将近20分钟了，办公室里的人基本上都走光了，只有零星的几个工位上还坐着一些和赵柯一样忙得连口饭都没时间下去吃的可怜人。但是赵柯倒也不算最惨的，至少他还有豪华外卖。
高级餐厅出品的外卖都精致不同，整只的大海参还保持着出餐时的样子老老实实地趴在软糯的米饭上，金黄色浓郁的高汤裹挟着海参丁和鲍鱼块把米粒浸的松散诱人。赵柯一开盖，一股浓郁的鲜香就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扑了他满脸。
高强度工作了一上午，赵柯闻着这股浓香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一勺子汤汁带着饭吃下去，海参肥嫩鲍鱼弹牙，鲜的他眉毛都要掉下来。一大盒饭风卷残云地吃完，赵柯手伸向一边的小碗，打算把汤打开来喝几口。但是吃饱之后，口腔里捞饭的味道变得有一些腻人。赵柯伸出去的手方向一转，把超大杯的冰咖啡拿了出来。
吸管插进杯子里，赵柯没有防备猛喝了一口，差点没吐出来。他平时喝惯了咖啡，但这杯咖啡的酸苦味道重的超出了他的想象。
赵柯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咖啡，杯身上的打印标签写着【双倍espresso 超大杯 无糖 无奶】。
赵柯这才想起周煜的话——“双倍espresso，苦一点，但是提神效果也好。”
赵柯平时都是喝美式的，本以为无糖美式就已经是最苦的了，没想到跟这个意式特浓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他抿了抿唇，又尝试着喝了一口，有了准备的第二口喝起来依旧是苦的可以，但咽下去之后，也能喝到咖啡特有的焦香。
赵柯其实并不太喜欢，但想着为了下午不打瞌睡，就皱着眉，一口又一口地把咖啡喝了下去。
深色的水位线在杯子内缓缓下降，赵柯没有注意到在冒着凉气的杯底，有一点没化开的沉淀。
像是他小时候在老家总是忍不住用手抠墙之后扑簌簌落下的墙皮碎屑一样，少少的，白色的，沉淀。
***
“贵的肉是真的好吃啊。”
“可不是嘛，我爱吊龙，吊龙就是最屌的。”
“胡说，我五花趾不服！”
“别争了你们，这小事儿也值得争？手打牛肉丸它不香嘛？？”
“哈哈哈哈，可以可以，牛肉丸也香。”
一群人吃得肚饱腰圆，一个个撑得彼此搀扶着赶在午休时间结束前回了办公室。周煜走在后面，西装上沾染的淡淡的牛肉膻味儿和沙茶酱的甜味儿在行走间飘荡出来，让他忍不住想要皱眉。
周煜忍耐着不快，毕竟一顿饭都吃完了，他可不想现在暴露出自己真实的情绪，功亏一篑。
工作日漫长的下午时间已经开幕，办公室里午休结束回来的人不少。赵柯微微弓着背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的视线范围内，大家被工作氛围感染，说笑的声音渐渐沉了下去，陆续走到自己的工位前坐下。
工位在赵柯对面的同事走过去正要落座时，却突然发现他们一向努力工作的组长此刻却佝偻着身子，缩在椅子上，双手垂在桌下，微微沉着头，并没有在工作。
“Charles？”
“Charles？”
“组长！”
“嗯？”
连叫了三声，瘫坐的人才有了反应。赵柯把头抬起了一些，嘴唇有些发白。
“组长你怎么了？”同事见他脸色极差，有些担心地问，“是身体哪儿不舒服吗？”
“有一点，心脏……有点难受。”赵柯有气无力道。
“心脏难受？”同事立刻紧张了起来，“心脏怎么个难受法儿？难受多长时间了？”
办公室里挺安静的，周围坐的又大多是同组的同事，两人的这段对话传进耳朵里后，大家都纷纷关心地朝赵柯这边看过来。
周煜听着声音，心头猛跳，手下一慌，把每天无数次使用、记得比自己的生日更熟悉的电脑锁屏密码不小心敲错一位，屏幕上弹出刺眼的错误提示。
赵柯有慢性心力衰竭，长期服用洋地黄类药物强心。而洋地黄的治疗量和中毒量非常接近，又不易代谢，长期用药很容易引起中毒。赵柯自己当然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他每日定量服药都是谨遵医嘱，现在心脏有不适，他也只以为是其他问题。
“我说不清……没多长时间，就……刚刚开始。”
周煜坐的离赵柯不远，此时他也跟其他无辜的同事们一样，面露关怀之色地放下手中的工作，往赵柯的方向看过去。赵柯脸色发青，嘴唇泛白，面上没有特别明显痛苦的神色，但他眉间深深的沟壑却显示出他此刻正在忍耐着强烈的不适。
周煜知道他现在应该扮演一个关心下属的好领导，他应该赶快凑过去，体贴地询问赵柯的感受，他甚至应该再去接杯温水递给他。
但是那杯几乎见底的双倍意式特浓还放在赵柯桌上。
周煜大概是人生第一次的，拒绝去做他认为自己应该做的事。
“啊？那怎么办？你中午药吃了吗？要不要我叫个车送您去医院？”
“吃了，没事儿……我休息一下应该就好了。”
“哦，那好。”
同事没想太多，见赵柯说先休息就坐回了自己的椅子上。办公室里敲击鼠标和键盘的清脆响声陆续响起，大家纷纷投入到了自己的工作中去，唯有周煜心不在焉，右脚皮鞋的脚尖不断翘起放下，频率逐渐加快。
洋地黄过量会引起中毒，严重者甚至会导致心脏骤停猝死。但是其致死量的个体差异又比较大，周煜也不确定他是否能成功。他只能在最近这段时间里，每天都尽可能多的，把药片给赵柯喂下去。
那一杯杯咖啡，看在众人眼里是上司贴心的关怀，但实际上，却是周煜摆脱威胁的帮手，是赵柯索命的镰刀。
一分钟，两分钟……
周煜焦心地等待着，紧张到胃肠都好像打了结似的拧在一起，挤压着他的食道，让他的喉头涌上牛肉的腥味儿。
这是一场耐力的比赛，参赛双方是赵柯的心脏和周煜的胃部，只看谁先败下阵来。
刘雨的死不仅仅只对刘雨，对周煜而言也是一场可怕的意外。他从没有想过要杀了她，哪怕是现在，在他无数次的苦苦思索，苦苦回忆之后，他也想不明白，他到底是什么时候杀了她的。
但是赵柯不一样。
他的死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周煜觉得自己没有办法在被人不断勒索威胁的情况里生活下去，他现在几乎是在恳求了。
恳求赵柯，恳求他的死亡。
他的生活是那么的完美，只有赵柯死了，他才能有办法把完美的生活再继续保持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处心积虑地谋划着一个人的死亡。
周煜焦虑又害怕。
——我不是故意想杀人的。
他的脚不断敲击着地面，短绒地毯在挤压下发出摩擦的细微声响。
——我是真的没有办法。
——赵柯，你拿了我的钱，就当帮我一个忙。别再让我费劲地想其他办法，你就这一次，就干脆点……
“哐当。”
周煜佯装阅读邮件的双眸瞳孔蓦然睁大，他迅速地拧转脑袋，速度快得他僵直的颈椎都发出了一声骇人地脆响！
“老大！老大你怎么了？”
“Charles？Charles？？”
“天呐这是怎么了？”
“别动他别动他！！谁都不要移动他！”
“电话打了吗？120！有人给120打电话吗？”
“我没有……”
“我也没……”
“都没有还愣着干什么？快打啊！！”
“好好好，我来！我来打！”
像是一组电影的快放镜头，周煜看着人们蜂拥过去挤在赵柯身边，一个个试探着伸出手想去把他抱起来，又畏惧地小幅度往后躲闪。大家交头接耳，不知所措，胆小的年轻女职员们三三两两挤在一起小声啜泣着，紧抓着电话跟120接线员慌慌张张说着情况的男同事急得在原地不断小幅度地踱步。
“T&I，没错，T&I七楼。救护车这就出发？太好了，太好了。”
“不知道，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中午回来人地状态就有点不对，这也就三五分钟？突然就倒了。”
“平时的病史？啊我们老大好像有高血压和慢性心力衰竭……”
“CPR？我……我不会……”
打电话的男生懊恼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手指刮在额头留下一道红痕，他扬声问着开放式办公区里惊慌不安的近百人，“CPR！CPR！有人会吗！”
又像是一组电影的慢镜头，周煜依然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没动，他透过人群刚巧看到跌倒在地的赵柯的脸。突发事件好似一场突然袭来的热带风暴，狂风和电闪雷鸣的内圈，赵柯是平静的风暴眼。周煜注视着他的脸，面容祥和又安宁，和胡乱踢打、疯狂挣扎的刘雨有很大的不同。赵柯的身体甚至没有微微的抽搐，他的双目睁着，但是目光中却没有传递出任何的信息。只有属于高级工程师的睿智的华彩渐渐往瞳孔更深处褪去。
“CPR！CPR！谁会？到底有没有人会CPR！”
不知道手机对面的人说了什么，打电话叫救护车的男生正焦急地寻找会做CPR的人。
他急得变了调的嗓音一下子唤醒了愣怔的周煜，让他的身体不引人注意地轻轻打了个晃。周煜站起身，从台下置身事外的观影人走进幕布里，扮演起自己的角色。
“如果实在没人会，我可以试试。”
周煜举起手，说道。
“周总！周总会！”
“对对，我也记得！周总参加过公司的CPR培训活动！”
“是的！当时发活动总结邮件的时候，不是还说参加培训的人还得到了什么证书吗？”
压抑沉闷的人群一下子又热闹起来，周煜的脸色不太好看，抿抿嘴说，“我当时确实学习过，但是时间很久了，我也有些忘了。”
“没事没事，学过总比没学过的强！”打电话的男生宛如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扑过来把手机塞进周煜手里，“你听医生再指导指导你！”
他说着把周煜拽过来推到赵柯身边，“医生说老大这个情况极有可能是心脏骤停，他一直说什么黄金8分钟，黄金8分钟，可是现在感觉早都过了8分钟了怎么办啊！”
周煜被他没轻没重使劲儿拽地一个踉跄，险些也摔倒在赵柯身边。
赵柯的眼神已经涣散开，没有明显的聚焦了。
周煜心一横，把衬衫袖子迅速挽到肘间。
“怎么办？别说是8分钟，就是18分钟，28分钟，只要还有希望，我们就得尽力把Charles给拉回来！”
***
按压——按压——按压——
手掌交叠着不断大力向下按压坚持了不过短短两三分钟，周煜的双臂就已经开始感到酸痛。电话对面的医生不断跟周煜确认这赵柯的状况，但万幸，已经失去了意识的人并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
周煜记得之前他在参加公司组织的CPR培训时听老师提起过所谓的黄金8分钟，那是指在心脏骤停后的8分钟内，施用心肺复苏术即CPR的效果最好，成功率最高。而在8分钟后，CPR的成功率会降至20％以下，在心脏骤停10分钟的时候才开始实施心肺复苏术的话，成功率就几乎为零了。
从赵柯摔倒到他举手表示自己可以试试CPR的时候大概过了多久来着？
7分钟？9分钟？
周煜不敢确定，他只能把自己按压的位置稍稍往右边错开那么一点点，以期按压的效果也能差一些。
他不能沉默，公司每次活动的宣传邮件都会群发给所有员工，就算现在没人想起他来，过后也会有人奇怪生疑的。
按压——按压——
处心积虑下了好几天的药，人不会真的就被他救起来了吧？